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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浮生有点想笑,笑到一半又眼眶发涩。
“我把那两个果子拍落在地,他倒不生气,只问我是不是恨他们。”谢无衣道,“我自然说是,没想到他反而笑了,说我明白恨的是他们就好,这样不会迁怒无辜的人。”
所谓的无辜,想来指的便是当时只有七岁的谢离和他尚在外游历的弟子薛蝉衣了。
那应该是他一生最平和的日子,与夺走自己一切的仇人在这囹圄之地同甘共苦,不仅相安无事,竟然还颇为和睦。
也许这世上最能使恩仇两忘的,除了胸襟宽广,还有同为天涯沦落人吧。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那个男人的确比他更适合“谢珉”这个名字,人如其名,君子如玉。
可他不能甘心。
那一晚下了暴雨,山洞内湿冷得让人瑟瑟发抖,男人把自己的外袍脱给了他,自己挪到洞口准备用身体挡风。
他问道:“我废了你的手筋,你难道不恨我吗?”
男人笑了笑,说如果自己不恨他,怎么会在跳崖的时候拉他下来垫背,只不过在生死关头走一遭,将心比心,突然觉得自己的恨比不上他的不甘。
“我八岁起被带回断水山庄,过了十四年暗无天日的生活,甚至连身份名姓都没拥有,更不谈自由,种种冷遇只因为爹还对流落西域的你存在一丝念想,又不怨落人口实,所以我对此不是没有怨愤的。”男人搓了搓手掌,“你回来的前两天,我其实有些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当断水山庄真正的少主人回来之后,我到底会是什么下场,可没想到的是……”
“看到我那般情况,你很高兴吧。”
“当然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够取代你,去拥有向往已久的身份地位,能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但是难免心生寒意,毕竟他当日能因为断水山庄舍了你,他日也可能会舍了我。”
他冷笑:“你倒是聪明。也对,假如是个蠢货,容翠也不会偏心于你,她和我十多年的感情,终究抵不过一场假戏真做的夫妻。”
“她是个好女人,相夫教子,温柔娴淑,我是真心实意想跟她过一辈子。”男人叹了口气,“因此,虽然这一次她在刀上下毒的确有失道义,但我不得不感怀于这份情。”
“那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我一旦回去,就定会跟她讨回代价。”
“你不会。”
“你哪只眼睛觉得我是个以德报怨的烂好人?”
“你不会以德报怨,但也不会以怨报德。”男人向他弯了弯嘴角,“可知洞冥谷孙悯风先生?”
“号称‘阎王敌’的鬼医?”他之前还拿这人的名号来讥讽过谢重山,但对于鬼医的本事只是听了江湖传言,并不了解。
“嗯。一年前我带着蝉衣在外历练,巧遇他碰上些麻烦被人暗算,于是出手救了他一回,让他欠下我一个人情。在这次赴战前,我就秘密给他传了一封书信,请他速速来古阳城一趟。”男人笑道,“你体内的毒现在只是被内力压制,但是鬼医一定有办法救你。”
他道:“既然鬼医有如此本事,你为何不让他试试恢复你的右手?”
“这就是我给你的人情了。”男人看着自己右手腕上的伤口,“江湖上只能有一个谢珉,而我把你该拥有的一切还给你。”
他忍不住坐直了些,嘶声道:“你以为我会感激这样的施舍?”
“我说了,是还给你。”男人回身按住他的肩膀,“我把你的身份、荣誉、责任都还给你,这不就是你想夺回的东西吗?”
“可笑,我变回了谢珉,那么容翠母子还有你的徒弟又将置于何地?”
“你说过,知道自己恨的人到底是谁。”
胸中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他急促地喘了好几下,这才啐了一口:“你是个懦夫。”
这个男人不畏惧报复,却不敢接受面目全非的人生,宁愿放弃一切,做回一无所有的自己,也不敢承担过去。
他嘲讽地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不起你。”
“我也觉得自己是懦夫。”男人苦笑了一下,“所以,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
“三年,我们三年之后再见。在这三年里,你拿回自己的一切,了结前尘,而我重新开始,活出真正的自己来。”男人道,“我从未觉得自己逊色于你,相比你亦然。这一次胜负未分,三年之后再分高下,那时候生死输赢皆由我们做主,究竟谁是谁非也终有定论,你看如何?”
他一怔,随后嗤笑:“说到底,还是我吃亏,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却还要帮你解决麻烦。”
“那就多谢你吃下这个亏了,三年后再会,我定请你好好喝一顿酒……嗯?天要亮了。”
男人扶着山壁站起来,透过雨幕看着远方天空,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自取‘无衣’为字吗?”
他摇了摇头,就听男人道:“当初我踩着你打下的名气和断水山庄的声望入了江湖,接下你昔日结的恩怨,又承担断水山庄的责任,活得越来越累,那种欣喜也渐渐淡了,一时间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觉得四海之内竟无一处真正可以依凭,本欲取‘无依’自嘲,却不想遇到了一位伤残的老兵……”
老兵年近花甲,缺了一条胳膊,眼睛也瞎了一只,却还要向边关艰难赶去。他看得不忍,不禁出言劝阻,想替老兵准备车马盘缠送其回乡,却遭到拒绝。
——男人这辈子要承担很多东西,恩情道义,家国妻儿。我一个老汉,在疆场上厮杀了大半辈子,没有家人牵绊,又做不了耕织渔樵,与其混吃等死,还不如回到自己守护几十年的疆域去,也算有始有终了。既然公子好心,不如给我一把好刀一壶烈酒,毕竟那苦寒之地,没有这两件东西不好熬。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江湖恩怨,世上还有更多可以去付出和获得的东西。”男人徐徐舒出一口气,念道,“我以‘无衣’为字,也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如此慷慨笑傲一回。现在,是时候了。”
眉头一跳,他问:“你要去边关?”
“我想去看一看,沙场的铁血封疆……”男人低下头,和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昔年种种,现在都还给你了,另把‘无衣’一字也赠与你,从今以后,你是谢珉,也是谢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屋里的油灯越来越微弱,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说到这里,叶浮生方觉背后湿冷,汗透衣衫。
原来世间的恩怨情仇,真是五味陈杂的。
谢无衣道:“那晚之后,他就拄着一根树杖悄然离开,我也被谢重山他们找到,瞒过外人带回断水山庄。那五天里为了怕被人窥探这桩移花接木的事,请来的医师一律被谢重山在事后封口,直到鬼医亲至……他得了那人的嘱咐,遂同意了谢重山的要求,以换皮易容之术把我身上的疮伤全部遮掩,使容貌也变得和那人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体内毒疴深种,纵然是他也深感棘手,只能为我处理了外伤并暂时压制了复发毒性,然后提出金针封穴的办法。”谢无衣喝了一口水,眼露寒芒,“封穴能把毒性压到最低,让我在这几年里性命无虞,只不过会把功力也封存大半。既然答应了那个约定,我自然还不能死,于是与鬼医定下些时日,在期限里把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杂碎一个个摁下去,然后腾出手来收拾谢重山。”
哪怕曾经盛极一时,也终究冯唐易老。
谢重山已经老了,连番打击让他心身俱疲,更何况势如惊涛骇浪的沧澜十三刀从来所向无敌。
抽刀断水已为霸道,可惜飞湍瀑流更争喧豗。
他没有变成刀下鬼,却做了阶下囚。
“我废了他的武功,挑断他的腿筋,又给他灌下哑药,把断水山庄掌握在手中。然而看着这个父亲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我心中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更有怅惘若失。”
叶浮生道:“冤冤相报,本就不是一件能让人快活的事情。”
就像谢无衣终于拿回了断水山庄,但承担着这些重如泰山的责任,想来也没什么归属感和快意,只不过经年的执着一朝成全,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肯再放手。
背负着千钧重担的人大抵如此,并非冥顽不灵,而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可惜我不像你这样洒脱,向来恩仇两清,锱铢必较。以谢重山当年行事,我把他关在后院,让他衣食无忧地过完后半生,已经是仁慈。”谢无衣冷冷一笑,“他能空负一世父子恩,我也不怕以下犯上辣手无情,他日就算下了九幽地府,千刀万剐我也长笑如今。”
“谢庄主果然恩怨分明。”叶浮生顿了一下,“所以,即使容夫人背叛你,还险些害你身死,你也看在那一根断指的情分上,留了她一命是吗?”
“女人偏心,更固执得可怕。”谢无衣嗤笑,“我承那人一次恩情,打算对她从轻发落,让她依然可以担着庄主夫人的名头教子享福,可惜这个女人心里爱她的丈夫更胜儿子,她宁愿自囚禁地偿还过错,也不愿意面对我,不肯接受那男人离开的事实,甚至把儿子留给仇人抚养。呵,他们两夫妻,倒也真是一路人。”
叶浮生想起谢离,道:“我倒觉得,你把谢离教养得不错。”
谢无衣似笑非笑:“我对他非打即骂,连庄里的下人都看不顺眼,你倒觉得好?”
叶浮生垂下眼睑:“你又不是无缘无故地欺负他,将心比心,若我是你,也很难面对这个孩子。然而你终究还是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就连沧澜十三刀也毫不藏私,他学这些虽然苦了点,但总比日后在外吃亏要好上百倍,毕竟不是每一次犯错,都能有改正的机会。”
谢无衣的手摩挲杯沿,那目光是淡淡的,平如镜水,一览无波。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