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二章 璇玑

三戒大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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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宋代有专门计时的香,从半个时辰、三刻、两刻、到一刻,皆有相应的线香。现在点着的这一支,燃烧时间最短,一刻钟后便烧没了。

    “停!”裁判喊了一声,两人都是有身份的,自然不会恋恋不舍的再看最后一眼,闻声便合上书,微微闭目,巩固记在心里的信息。

    马上有人收走了书,端来现成的笔墨纸张。

    用镇纸压住纸张,两人同时提笔,在纸上默写起来。

    很快便差不多同时写满一张纸,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而且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这让围观的众书生深感汗颜——同样都是人,差距咋就那么大捏?

    尽管他们没少听说过目不忘的故事,但真当他们亲眼看见这样的表现时,还是感到无比震撼。何况,一下就是两个,双倍的震撼。

    在人们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下,两人相继写到了第八张,这时终于有人顶不住了——只见刘几的眉头越拧越紧,在悬笔片刻后{,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搁下了笔。

    陈恪写到第九页,神色平静的搁下了笔。

    “写得多不一定能赢,关口是要少出错!”太学文会的人,不相信有人比刘几的记忆力还好,心说这小子八成是胡写的。

    不过验证起来也容易。裁判把原始账册拿来……陈恪和刘几所看的,是同一账册的正本和副本,上面的字一模一样,以便于直观比较他们的正确率。

    便找了六个不相干的士子,分成两组,每组中一个读、一个对,一个将错误的字数记下来。嘉佑学社和太学文会的人自然紧盯着两边,以免自己人被黑。

    “大中祥符元年正月甲午,入钱四千六百八,凡见八万九千八百一十四;”

    “出八百赋税金,出一千四百购羊肉五十斤,出三百购青菜一担,出八百购鱼一筐,共二十尾……”

    “正月乙未……”

    就这样一边念,一边对,足足又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两边才相继得出结果,大声报出来道:“刘之道共默写两千八百字,错漏三十二字!”

    “陈仲方共默写三千一百字,错漏一十七字!”

    无论是数量,还是正确率,陈恪都小胜刘几……其实和他从小长大的苏家兄弟和宋端平知道,这家伙还留了两分力未使,只是不知他出于何等心理,没有赢刘几太多。

    第一局,陈恪胜。

    下面该太学文会出题了。这一局对他们来说生死攸关,如果再输了,刘几就彻底败了。这样的失败,是刘几承受不起的……第一才子名头,多年积攒的声誉,一夜之间可能就化为泡影。将来除非连中三元,否则无法掩盖这次失败带来的耻辱。

    其实所谓的讨论出题,还不如说是,让刘几好生想想,他最拿手的到底是哪样。

    谁都知道,刘几最拿手的自然是诗赋,他的盛名,也多建立在西昆体和太学体上,然而在这种胜负需要直观的比试中,诗赋是用不上的……就算大家都说他的诗赋好,嘉佑学社的人偏说陈恪的棒,死咬着不认输,谁也没办法。

    这就叫‘文无第一,各执一辞’。

    好在刘几多才多艺,拿手的绝活不只是做文章,转眼便想到一个必胜的法子,只是有些胜之不武。但转念一想,还是先把自己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再说吧,反正陈恪就算输了这一局,还是打平的局面。

    打定了主意,他对边上人比划了个手势,那人脸上的紧张之色尽去,有些幸灾乐祸的看陈恪一眼,便飞奔了出去。

    “什么情况?”宋端平小声道:“我跟出去看看吧?”

    “不用了,”陈恪摇头笑道:“这一局,人家处心积虑,肯定是放大招的,咱们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

    “也是,我也觉着你输定了。”曾布叹口气道:“咱们还是考虑考虑,怎么保住第三局吧。”

    “要不咱们认输吧,不浪费那个时间了。”郏亶弱弱的提议道。

    “大人说话,小孩一边玩去。”谁知却招致一片白眼,还是陈恪好心的解释道:“凡事还有个万一呢,放弃的话,可就连万一都没有了。”

    见陈恪想得开,其他人自然更没有心理负担,趁着这空当,赶紧吃几口酒菜。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楼下响起骚动声:“让让、让让!”

    又过了一会儿,便见两个仆役抬着一面座屏进来。

    “小心,小心。”那方才出去的士子,此刻去而复返,指挥着仆役将座屏轻轻放下。

    座屏上覆盖着绸布,更让人们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太学文会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背书再厉害,也不过考个明经罢了。”那士子喘匀了气,便信口雌黄道:“我们考进士的,还是靠诗赋。所以这一局,我们考才情、考诗词功底。”

    “这些东西怎么考?如何服众?”嘉佑学社马上反对道。

    “所以么,我们要用到这个!”那士子说着,一把扯下绸布,露出一面写满了字的屏风道:“这是一幅南北朝苏蕙的‘璇玑图”总计八百四十一字,纵横各二十九字,无论是纵读、横读、斜读、交互读、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甚是绝妙,广为流传,我想二位解元都该耳熟能详吧。”

    ‘哗……’观众们先兴奋起来了:“原来是璇玑图啊,据说里面有三千多首诗!”

    “你能解出多少首?”

    “八十首。”

    “太逊了。”

    “那你呢?”

    “九十二首!”

    “也不怎么样……”

    很显然,这道题比背账册要更吸引人,毕竟大家是书生不是账房。而《璇玑图》确实如那士子所言,热度非常,几乎所有人都解过,只是限于能力,憋到内伤,也大都只在百首以下。

    可想而知,他们有多渴望,能欣赏到高手来解这《璇玑图》了——既然太学文会敢把这幅图抬出来,刘几就一定是这方面的高手。

    而太学文会为了这道题,可谓处心积虑。他们先斩后奏,把屏风搬来,成功引起观者的兴致,让陈恪不得不就范。

    刘几重又站到阵前。

    陈恪看了看苏轼,苏轼也看了看他,脸上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陈恪揉揉鼻子,走到刘几面前。

    “怎么比?”

    “我们一人一首,谁接不下去便算输。”刘几道:“所接的诗出了错,也算输。”

    “随便。”陈恪满不在乎的揉揉鼻头,他看着那些屏风上密密麻麻的字,眼神竟变得温柔起来。

    “你先来吧。”刘几故作姿态道。

    “还是你先吧。”陈恪摇摇头。

    这没什么不可以,刘几点点头,便解出第一首道:“钦岑幽岩峻嵯峨,深渊重涯经网罗。林阳潜曜翳英华,沉浮异逝颓流沙。”

    陈恪偷了个懒,应道:“岑幽岩峻嵯峨深,渊重涯经网罗林。阳潜曜翳英华沉,浮翼逝颓流砂麟。”

    “邵南周风,兴自后妃。卫郑楚樊,厉节中围,咏歌长叹,不能奋飞。齐商双发,歌我衮衣。曜流华观,冶容为谁?情徵宫羽,同声相追!”刘几继续道。

    陈恪继续偷懒道:“周风兴自后妃,楚樊厉节中闲。长叹不能奋飞,双发歌我衮衣。华观冶容为谁?宫羽同声相追。”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对这副璇玑图的了解,远超刘几的想象。

    但刘几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图上了。不间断的出招道:

    “南郑歌商流征殷,廊桃燕水好伤身,旧闻离天罪辜神,春哀散粲轻神麟……”

    陈恪也继续使用他的跟随策略,几乎是刘几诗一出,他的变体就跟了上来:“南郑歌商流征殷,旧闻离天罪辜神,遗哀丽意盛时沉,奸因女嬖至微深……”

    刘几感到惊讶,又有些愤怒。他自幼琢磨《璇玑图》,成年后又与友人一同推敲。至今已有十余年时间,呕心沥血,才解出了上千首。本以为足以傲视群伦,谁知这个陈恪,却用这种看似不费力、但能把人气死的方式解诗。

    刘几也知道,只有对这幅图的内在规律相当了解,才能做到如此举重若轻。其实在解图的过程中,他也发现,这其中肯定有规律,然而具体是何规律,他穷尽心力也没能推敲出来。

    如果是平时,他肯定虚心向陈恪请教,但现在双方是对手,那么只有全力一搏,寄希望于自己一千首的储备,能把陈恪拖垮。

    为了不给对方太多思考的机会,刘几加快了语速,边上负责速记的士子都跟不上。

    但他这种程度的火力,在陈恪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开玩笑呢,被苏小妹、苏东坡折磨出来的青年,岂能被他拖垮了?

    若果让刘几知道,这副《璇玑图》的全部秘密,都已经被一个小女子破解,不知道会不会吐血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