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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凌本就没有当时读书人那种君父天子的敬畏感,再说人饥饿时耐性也有限的很,根本没心情说句什么臣惶恐、臣不敢的奴才嗑,然后再等皇帝哈哈大笑两声,大手一挥,来句“朕射你无罪”的场面话,因此听了弘治帝的话,他立即抬起头来,向龙书案后望去。
这位皇帝,长得富富态态,甚有威仪。他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团龙袍,那眉目依稀有些熟识。弘治帝见了他相貌,不由得霍地站了起来,把眉尖一挑,呵呵笑道:“原来是你”。
杨凌“啊”地一声,一下子想起昨晚碰到的那对父子,原来他们是,杨凌又惊又喜地道:“原来皇上是”。
弘治帝急忙咳了一声,向他递了个眼色,杨凌顿时醒悟,连忙把下半句话咽了下去。皇帝微服私访,在那时可是足以招致百官奏谏的事由,虽说目前周围都是皇帝的近侍,皇帝偷偷出宫的事他们十有八九都心中有数,但是当众说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弘治见他颇为机灵,眼中不由露出满意的笑意,他缓缓坐下,微笑道:“原来是你呀,朕念到你的名字,才省起原来你就是秉笔直书、针贬弊政的那个鸡鸣驿丞,呵呵呵,你可知朕的朝廷如今可是为了你一封书信吵翻了天呐”。
他说着轻轻捏着眉尖,虽然满面笑容,却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倦意。不出锦衣提督张绣所料,今儿早朝,户部就上折子为自已辩解、摘除责任了。本来弘治当初只是命三法司议议何参将的罪责,可是如今何参将在刑部大牢里蹲了半个多月了,朝中百官却已将他忘在一边,开始互相扯皮,把些有关无关的问题都扯了出来,弄得弘治头疼不已。
旁边一个老太监见皇上露出倦态,连忙走到他面前打开一个小盒子,杨凌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抬眼望去,只见盒中缎垫上放着一枚龙眼大的红丸,弘治拈起那枚红丸,送入口中就着茶水吞服了。
杨凌心中一动,印象中明朝皇帝大多短寿,好象没几个活过四十岁的,就因为明朝皇帝一直以道教为国教,每代皇帝都喜欢服食道士练的丹药,那些丹药虽能醒脑提神,但大多具有慢性毒素,莫非弘治吃的也是这种丹药不成?
弘治见他发呆,还以为他是被自已方才的话吓着了,不由笑道:“呵呵,位卑未敢忘国忧,朕心甚慰呀,杨卿不必惶恐”。
“是!”,杨凌趁机鼓足胆量道:“臣启万岁,臣在鸡鸣驿曾随大军与鞑子交战,对当时的情形有所了解。臣以为,鞑靼人纠集两万余众,进犯我大明,涿县、赤县两路大军皆立下功勋,怀来一路虽有所损失,但功过足以相抵,臣冒昧以为何参将并无致罪之由”。
杨凌心中其实颇为同情那位何参将,虽说这位何参将也有私心,临敌作战先遣不是嫡系的部队主攻,但面对鞑虏时,确也惮思竭虑不敢松懈,如果当日不是两位参军再三催促,他未必会那般躁进。
如今他成了替罪羔羊被关进大牢,杨凌觉得未免过于严苛了,所以趁着皇帝高兴,他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已的看法,说完之后,他也是心头怦怦直跳,紧张之极,生怕这位皇帝也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
弘治服下红丸,精神好了许多,听了杨凌的话,他颇有兴趣地看了杨凌一眼,说道:“你说说看,有什么理由不该治他的罪呀?”
今日早朝,兵部、工部、户部、五军都督府又打起了罗圈架,弘治正为这事儿头疼,可是如今他也是骑虎难下,如果杨凌能说出个理由替何参将脱罪,那么要惩治的人都开释了,各部官员自然不会再在此事上纠缠不休,这正是他现在想要的结局。
杨凌听弘治语气温和,胆气为之一壮,他略略整理了下思路,说道:“万岁,鞑靼人以五千精骑攻我鸡鸣,当时城中守军不足四百,幸赖城坚炮利,才得以坚守一时,城门后被鞑子掳去的大炮轰开,阖城百姓愈万人生死悬于一线。若不是何参将率军及时赶到,才使得满城百姓免遭涂炭,鸡鸣古驿也未落入敌手,此为一功。”
“大雪封山时,何参将斩敌心切,误中埋伏,此为一过,功过可抵矣。我军陷入敌军埋伏后,何参将能当机立断、果断后撤,使鞑子无法列阵大肆杀伤,将我军伤亡减至最小,其后果实与正面交锋相差无几,故此虽然中计是实,损失却未必达到中计之果”。
杨凌绝口不提明军夺谷逃命时弃下的马匹、战车、辎重等损失,更不提两位军盲监军的愚蠢干涉,如果提出来,他此时人微言轻,恐怕效果不大,反而把自已也卷进这个大漩涡了。
他话风一转道:“万岁,故此臣以为,何参将兵士不及对方之众,能得此战果,也不失为一员良将,若责罚过甚,恐前方将士引以为戒,今后与敌交战不敢用命,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到那时个个临敌畏缩,岂不愈长鞑子气焰?”。
“唔”,弘治微微颔首,若有所思。他当初接到刘瑾快马传报,得知前方损兵折将,大怒之下立即下诏命锦衣卫将何参将递解进京议罪。
自古官场都是墙倒众人推,在朝中为官的人更是以揣摩圣意为第一要义,皇上要惩治一个人,他们都是绞尽了心思想着怎么替这个人罗织罪名,让皇帝惩治得更理直气壮,品德高尚些的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又有几人肯说出实情为他说项。
杨凌所述这些事情,弘治还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心中顿时意动,他一直遗憾自已没有才能象太祖、成祖那样扬鞭塞外,让鞑虏望风而逃。但做为大明天子,他还是希望自已至少可以让鞑虏不敢轻易侵犯,不致让大明的百姓为蛮夷蹂躏。
一个何参将是否惩治问题并不大,但若是因为御下太严,让边军此后做战畏首畏尾,实非他心中所愿。
看来此次喧嚣京师的“议罪”风波可以就此平息了,弘治心中暗暗盘算着,已有了主意,面上却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又问道:“兵部王守仁上了一个折子,对你提到的练兵之道甚为推崇呀,今日你且畅所欲言,让朕看看有何独到之处”。
杨凌有点儿郁闷,侍读到底是干什么的呀?难道不是你儿子的伴读么?怎么好象请先生似的,还要先考试不成?他却不知,皇帝要操心的事情多的是,他若有心考较一个人的本事,便是有了惜才重用的念头,若是有个熟习官场规矩的官儿,这时还不振奋精神,恨不得十八般武艺全拿出来现上一现,讨皇帝的欢心。
杨凌想了想,就自已所看到的一些情形,结合后世军队的情况,对比着说道:“万岁,臣观军中将领,能力参差不齐,虽有骁勇的将军,却多只重视个人武功,于治军并无所长。
而且,如今之世,重道轻器,重文轻武,百战军功不及一篇锦绣文章,能文能武者大多弃武而就文,更是良将难求。
再者,军中号令不一,武器甲胄不一,粮草供应不一,平时训练极少,纵有战力也难以发挥,臣在鸡鸣,常见军中操演,一时间旗帜鲜明,衣着耀眼,刀枪夺目、锣鼓喧天,看起来军威雄壮。但大量时间却都是用在这些阵形演练上,只重外表不重实效,实无多大用处。
如果军中每日的演练哪怕只抽出一点时间用于野战演习,新兵才能成为老兵,老兵才能成为精兵,就以我大明军队配备的火器来说,实是一件难得的利器,若用得好,鞑虏不堪一击,可兵器再好,也得人来使用,但是现在的兵士,会用火器的已是难得,更别谈精擅了,所以臣以为实战练兵才是最有效的强军之道”。
弘治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弊病他不是不知道,但分兵制权,是帝王牢牢把持君权的重要手段,若是由得将领牢牢控制军队,时时操练演习,岂不是授权柄与他人?
杨凌窥见弘治脸色,心知糟了,自古做帝王的最担心的就是篡位夺权,自已所说的岂不正是他所忌惮的?杨凌连忙道:“故此臣以为,可挑选良将为教授专司练兵,以千人为团,训练主动作战、临敌应变的能力,而统兵者战时只是居中调遣,纵然为帅者不在,顶多各军之间配合有所差迟,断不会出现将帅不在,则全军溃败的局面。
一言以蔽之,臣以为自古以来都是重将不重兵,常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用此法练兵,却是重兵不重将,试看昔年的蒙古铁骑,那些带兵的将领有几个读过兵书战策、懂得文韬武略?若是全军骁勇善战,纵无良将,谁人能敌?”
他想着怎么把现代的一些词汇换成弘治能听得懂的话说给他听,所以有些辞不达意,其实想说的意思就是加强团级以下军中单位的主动作战能力,高级将领只负责居中调遣,而不是事必躬亲,虽然权力下放了,但是却越过了高级将领,所以皇帝的实际控制力反而增强了。
弘治听到后来,隐约觉得他说的内容好象能够避免出现权臣拥兵自重的局面,又能充分提高明军的作战能力,可是一时又想的不是那么透澈。
他正想再细问详情,旁边那个老太监轻轻凑上来,低声提醒道:“陛下,午朝快开始了,您看”。
弘治轻哦一声,对杨凌道:“嗯,爱卿所言有理,朕会予以考虑。来人,赐杨凌宫中行走御牌,授同进士出身,即日起为东宫侍读,带杨卿去春坊吧”。
“谢万岁!”杨凌跪地谢恩,双手接过由太监递过来的一块可以出入宫禁的玉牌,然后随着引他进来的那个小太监退了出去。
杨凌随着小太监过了乾清门,直奔太子居住的春坊,进了一处宫殿,杨凌候在门外,小太监进内禀报。过了会儿,宫门打开,只见一个年约五旬的官儿走了出去,看也不看杨凌一眼,袍袖一拂,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杨凌瞧着他背影正发怔,传讯的小太监也跟了出来,向杨凌道:“杨侍读,你且在这儿候着吧,谷公公已经知道了,待会儿太子爷就召见你,咱家先回了”。
杨凌杵在那儿,脚后跟都站酸了,他看这宫里冷冷清清,既没有宫女,连太监也不见一个,趁机弯下腰活动着酸软的身子,忽地后腰一沉,紧接着肩头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窜上了肩头,杨凌唬了一跳。
他一扭头,正和一张毛茸茸的雷公脸对个正着,那尖嘴猴腮的脸上,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瞪着他。
杨凌吓得一声大叫,还不待他去抓,那张雷公脸也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登时把头一缩,蹭地一下蹦上了他的头,这时侧殿门口传来一个沙哑难听的少年声音:“谷大用,李大学士走了么?哎哟,你是谁?可不要乱动,惹急了我的小猴儿,小心它抓你个满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