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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和我一起去接见,面带春风。他说这个月可能是二姐来。
我们今天去的很早,赶上了头一拨接见,耿大队确实够意思,让我连着接见了两次,如果座位一直有空闲,他可能整个上午都不会往外请我了。
没料到给我来接见的除了吴猛,还有两个哥们儿,都是我的高中同学,搭上我,曾经号称“三剑客”。有一个家伙很不风光,抄起话筒就哭起来,弄得我有些尴尬。
我们聊了些初次来探监的套路话以后,我就告戒那俩哥们儿说:“千万不能把孩子送监狱里来,学不了好。”他们一起笑,说这还用你说?傻子才把孩子往这里送。
“算了,跟你们说不清。”
真的说不清,没进去过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真的了解这种环境是如何迅速并且深刻地改变一个人的,那种不容抵抗和选择的改变,往往具有可怕的力量。
经历过牢狱灾劫的人,那些刻骨铭心的体会,往往难以表述——你跟别人讲浅了,他说他懂,全懂;说深了,他不理解,还笑你是傻子。
所以我仅仅告戒一句:“一个人要进监狱的话,最好等成年以后再做计划,那样你出来时可能还能保留一点原来的东西。否则,这个人就真的要被毁了一生。”
听到我很麻利地骂着脏字,他们又笑起来,说我变了。我说变了吗?我没觉得啊。
“可能以前我就该骂街,想骂街,就是面子挡着,把‘文化人’这仨字看得太重了,才压抑了自己本性。现在好啦,里面随便骂,自由的市场似的,到处是臭鱼烂虾和烂菜帮子,往里一站,不怕你脏,太干净了还别扭。”我笑道。
看他们异样地笑,我顺便提携他们说:“你们也开骂吧,把心里想的骂出来特舒服,真的不骗你们。”
吴猛说:“你们别逗了,陈威啊,你认识一个叫陈国军的吗?”
我精神一振:“认识,外号陈鬼子,分局时跟我一个号儿,怎么啦?”
“他上个月去你家了,送了两箱酒给你爸妈。这次想来一起看你,我没叫他来。”
“为什么?”
“你家里不喜欢你跟这些人扯不清。”
我皱了下眉头,无所谓地说:“这里也不全是流一氓啊,好多人不过是走了点弯路,其实……一交一几个烂人也挺好玩的。”
吴猛忿忿道:“你父母可陪你玩不起——还有个叫任久利的,也出来了。”
“任久利……任——嗷,老耙子啊,耗子眼儿那个?也去我家了?”
“去的店里,就前两天的事儿。”我一哥们儿插话说:“那天我正在,那老家伙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油,穷吹了一通,说他在监狱里有关系,要是需要的话,能帮你一把……”
“呵呵,那丫的一屁俩谎,可别信他的。”我笑道。
吴猛不屑地笑道:“你以为就你们聪明,你爸妈一看他那样的,就一百个不爱搭理的,能轻信他的话?”
我笑着说:“你那不是凭理智,而是靠以貌取人的错误常识判断的。”
“那个任久利吹了半天牛,临走还捎了本书走,说去学习学习,你爸妈也没好意思要钱,看来是肉包子打狗了。”
我笑着批评他:“意气用事了吧?跟这种人,一点好脸子也不能给,要拉得下茬来。”
我同学说:“咳,你爸妈也是觉得宁伤君子不伤小人嘛。为一本书,得罪一个小人太不值得。”
我一板脸:“就他那样的?敢在我书店门口多放个屁,我捎个话出去,立刻碎掉!”
“歇回儿吧你陈威,你怎么跟流一氓似的了。”吴猛嗔怪地阻止我。
我说:“我就是逗你们玩呢,还真砸呀,回头又折进来几个。不过对那些小地痞,还就是不能客气,你客气了,他以为你好欺负,更得寸进尺了,就得一点儿机会不给他们留,现场打压——对不对老同学?”
两个老同学相视而笑。俩家伙现在都是生意人,专门人的墙角、回头又拿砖头去盖希望小学的那种,我的建议他们应该赞同。不过他们笑,肯定是因为觉得这种话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
过了一会时间到了吴猛他们就回去了,我也就回号子里,老三还在下面等我,一脸焦急,看我出来,立刻笑道:“我以为你从楼上跑了哪。”
“变苍蝇都飞不出去呀!”
“你猜谁来看我啦?”老三的神秘里充满了兴奋。
“我孩子跟他一妈一——我前妻。”
“呦,是不是旧情难断?”
老三一别脸儿笑道:“哪啊?还不是冲着孩子——我儿子现在疯长啊,又黑又胖,我说你咋变成熊瞎子啦,你猜他说什么?”
我望着他,不说话,老三笑道:“这小子告诉我:咱老王家不就这品种嘛!”
我看着老三哈哈大笑。
两个人核计了一下,购了物回工区。周携、猴子也跟我们一队回来,一路一胡一侃着。
猴子心满意足地在流水线里坐下来,何永笑道:“接见了?”
猴子犹豫着答道:“对。”自从上次谍中谍事件后,两个人几乎不过话了。
“家里挺好?”何永笑容满面。
“挺好。”猴子放松下来。
“父母身一体好,没病吧?”
猴子不太情愿地说:“没病。”
“孩子学习好么?”
“还没上学呢,幼儿园大班,特聪明哎!”猴子神色焕发起来。
何永放心地一笑:“哦,那就好。老婆也挺好,没叫别人拐跑吧?”
何永问完,立刻大笑着蹦起来跑了,我们都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猴子则气得破口大骂,扬言要揍何永祖宗81代。
广澜笑骂道:“何永你身上消肿了是吧!”
何永笑道:“这些天憋坏我了,不跟猴子聊天还真腻歪啊。”
疤瘌五默默地穿着网子,很郁闷的样子。他家里肯定又没来看他,老婆离了,就剩一个老一娘一,身一体好象也半松不垮的,何永曾开他玩笑,说“五哥这次回去一看,家里锁门了,爹死一娘一嫁人了,老婆跟别人了,孩子被拐澳门了”,想来这小子也是可怜又可恨啊。
我看到欧南心不在焉地烧着花线,就问:“欧所家里谁来的?”
“老婆孩子。”欧南笑笑。
我亲眼见他跟着教育科的白主任进了一楼的接见大厅,搞的是面对面。
周携说:“欧所的门子又到了,是歌那路神仙啊?”
我笑道:只要是警察都是欧所的门子。”
欧南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似乎高傲,似乎无所谓。
小石头打接见回来就一直兴奋着,哭爹喊一娘一地鼓舞大家抓紧赶,不要白天忘乎所以——剩一堆活儿晚上回去熬鹰。
何永在广澜跟前泡了一会儿,也飞回来了,未落座先给猴子打预防针:“猴子咱刚才那段截过去啦……”
猴子恶狠狠地说:“以后咱俩谁再跟对方讨厌,他就不是个东西的!”
何永笑着应允了这个口头协议,坐下来笑眯眯地开始穿网子。
周携问:“何永,又是大脸猫小姐来的吧?”
“铁杆。”何永自足地赞叹。
接见转天,朴主任给所有杂役组长开了个秘密会议,神色匆匆的,挺神秘挺紧张似的。一直憋到吃晚饭时,老三才小声告诉我:“没听说吧,昨天晚上有个上吊的。”
我诧异道:“哪来的小道消息?”
“错了管换,刚听老朴说的,据说差点取消今天的接见,最后还是担心影响不好,才照常的,明天就开始整纪了,从杂役开始。”
“哪个队的?”
“新收,一个三十多岁的司机,一交一肇进来的,撞死仨,家里赔得底儿掉,老婆也带孩子改嫁了,本来精神压力就大,可能那个什么苟组跟马力又挤兑人家来着,说下了队如何如何恐怖,那小子万念俱灰加上胆小,半夜上厕所在窗栏杆上吊死了。”
我疑惑地说:“教育科的新收管得严啊,晚上上厕所都得在值班的那里登记,怎么得了机会呢?”
“说的就是嘛,失职啊,这次把老苟、马力和值班的杂役都给扒拉下队了,减刑啊,减个毛儿!”
“监狱盯着赔钱吧。”
“赔后!监狱能说是让杂役给挤兑死的吗?肯定得对外说他心理脆弱呗。”
我“哦”了一声,说那是那是,监狱不会让自己被动,处罚杂役是处罚杂役,跟自己还得宽大。
老三诡秘地笑道:“这一整顿杂役班组长风纪,把小石头给救了。”
“怎么?”
老三看看左右,小声说:“原来啊,林子跟二龙他们计划好了,等接见一完,就让何永、胖子几个傻小子把小石头砸一顿,让他长点记一性一——一整顿,可能这计划得推迟了。”
我笑道:“总以为他是谍报儿啊,弄好了人家小石头是冤枉的呢。”
老三把嘴里的茶鸡蛋咽下去,世故地说:“什么叫冤枉,只要老大看你不顺溜了,你再怎么表白怎么表现也白搭,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啊,后半句你就知道了——不过平心而论,小石头也欠一顿苦治,不挨上这治,甭说别人,好象他自己都觉得有什么事儿没完成似的。”
犯人头目被整顿纪律,一项主要内容就是不准打骂欺压他人,官面上的说法叫打击牢头狱霸,学习方式是组织开会,会后自察自省,崔明达的“检查”任务就落到我头上,我反思了一个晚上,才给了他一份满意的材料,二龙、广澜他们也派员来学习摘录,一交一给老朴就算提高了认识。
现在我们屋里,除了刘大畅,又多了一个嗜睡的大侠,就是著名的疤瘌五同学。二龙照顾主任的面子,收容了疤瘌五一晚上后,就把他踢了出来。
疤瘌五这次归队以后,很有些“觉者”的样子,不咋呼也不掺乎闲事儿了,每天在楼道里忙活完了网子,就默默地爬上铺去,倒头便睡,也不洗漱,外便粗衣粝食,内似意冷心灰。
疤瘌五嗜睡,却不能爽睡,每天都要剩活儿回来,跟眼镜儿方卓在号筒里比拼。不过疤瘌五比方卓占一样优势,就是小石头不敢惹他,剩多少活儿,就是自己背回来干,默默地干,方利则要不断承受灵与肉的打击,来自小石头和李双喜两级领导的打击。
崔明达和李双喜决然不同,他不管组里的生产,谁一爱一剩多少剩多少,剩了你就干去呗,只要收摊儿进屋的时候别把他吵醒就成。
屋里的卫生一类,他也极少费话,大家都很自觉地收拾了。崔明达给人一种一陰一森森不知深浅的感觉,谁也不想去试探,再加上有二龙在后面撑着,大家更是敬而远之,惟恐被他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