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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试炼的场地并不是眼前这座藏骨祭坛。
蛊王与诺索玛一转眼又不见了踪影。在护法的带领下,剩余九位适格之人离开了祭坛, 朝着林翳繁茂的沼泽深处走去。
这里似乎比存蛊堂所在的落星沼更为凶险诡谲。空气中弥漫着青紫色、遮天蔽日的毒雾。浅水中爬满了水蛭, 深水里则有鳄鱼潜伏。至于半空中垂落下来的柔蔓, 更是分不清到底是寄生植物还是毒蛇的尾巴。
一行人沉默着在沼泽中跋涉,气氛无比压抑。直到领路护法停下了脚步。
不知何时毒雾已经散去七成。一座藤蔓缭绕的巨大石殿赫然现身,诺索玛与蛊王已经立在殿前。
看似巍峨的石殿之内, 陈设却寥寥无几。除去几座五仙石雕之外,便是几十张古朴石床,大多都残缺不全。
更为诡异的是, 石床与地面、包括周围的石柱都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仿佛人类的血肉。
大殿两侧还肃立着十余仙教守卫,一律手持仪杖、腰佩短刀,安静肃穆。
“你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选择离开。”
将众人引至石床跟前, 诺索玛再度出言提醒,尤其多看了那位为情而来的女子几眼。
殿内死寂, 鸦雀无声。
最终试炼的内容终于揭晓——所有适格者都将躺上石床,饮下特殊药物,若能在药性发作期间经受住身心的考验,便能够正式拜入五仙教。
听起来并不复杂,可简单却未必等于平安。
药物很快就被端了上来。那是一种盛在普通陶碗里的红褐色汁液, 看上去粘腻恶心, 还有粉白色的固体载沉载浮。
凤章君看看练朱弦:“你喝过?”
练朱弦皱着眉头, 撇撇嘴, 不说话。
适格者们纷纷仰头将汁液一饮而尽, 随即按照要求躺在了古老的石床上。
诺索玛示意蛊王,后者抬手,只见半空中落下了无数细碎的光点,璨若星河。
“……做好准备!”
预感到了接下去的情况,练朱弦紧紧抓住了凤章君的胳膊。
这次的场景变化来得异常迅猛,转瞬间周遭又变成了一团漆黑。
但是黑暗却并不平静——凤章君能够感觉到一切都在疯狂旋转着,仿佛乘上了一条狂浪当中颠簸颤抖的小船。
失去平衡是迟早的事。但更糟的是,黑暗里又响起了无数的声音,亮起了无数画面,全都是香窥里的碎片,交杂混乱地,一股脑儿涌来!
凤章君本能地想要冲破这层魔障,然而才刚开始运功,便听见练朱弦焦急大喊——“别动!别破坏香窥!!”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摇撼,凭空出现了两股不同方向的强风,突然将练朱弦卷向半空!
凤章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抢进怀中,然后紧紧地抱住,两个人一齐载沉载浮。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终于缓缓沉淀下来。
脚下依旧缺乏踩踏地面的真实感,凤章君并没有冒险将练朱弦放开。二人维持着暧昧姿势,紧贴在一起。
也正因此,凤章君觉察到了练朱弦的不对劲。
沉默、僵硬,甚至微微颤抖着。
他轻轻地搂住练朱弦的肩膀,无声安抚。
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到自己怀里的脑袋动了一动。
“我没事。”练朱弦轻声道,“刚才稍微与服药后的曾善产生了一点共鸣,现在好了。”
说完,他又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胳膊。凤章君立刻松手还他以自由。
与此同时,地面出现了。
当他们两个再度“脚踏实地”时,面前的黑暗也消失殆尽。
场景依旧是之前那座破败石庙,然而凤章君首先在意的,却是练朱弦的状况。
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狼狈。也许是因为同样经历过试炼的关系,被香窥唤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在确认他并无大碍之后,凤章君这才将目光转向远处。
曾善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动,无力地瘫软在石床上。而她的视线则满怀着惊怖,望向旁边的另一张石床。
那里原本躺着那位矢志复仇的南诏青年,此刻却空空如也——更确切地说,只是没有人,却蓄着一大摊殷红的血水。
顺着血水的流向往下看,只见暗红色的岩石地面上,蜷缩着一团已经不辨人形的可怕物体,红红白白,仿佛刚才所有人饮下的那杯古怪药汁。
“他失败了。”
练朱弦一手扶着额角,言语缓慢:“不过,按照规矩,他的家仇会由五仙教来报,也不算是白死。”
放眼望去,这场最终的试炼已近尾声——除去曾善之外,已有三人平安醒来,另有四人不幸身亡且死状诡异。
余下只有那个为了情郎而甘愿铤而走险的姑娘,她依旧躺在石床上,不停抽搐着。
“时间越长,越是麻烦。”练朱弦摇了摇头,“多半凶险了。”
他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姑娘的抽搐变成了剧烈痉挛。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之中,她的四肢扭曲成了极不自然的姿态,发出断裂脆响。紧接着,断裂处又鼓胀起来,增生出了一堆堆可怕的肉瘤。
不过一会儿功夫,原本娇小的女人就变成了一个丑陋畸形的怪物,挣扎着要从石床上爬下来。
“海木。”诺索玛突然叫出了一个名字。
角落里一名年轻的五仙教守卫默默上前一步。
诺索玛并不看他,径自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结束她的生命和痛苦。或者,舍弃你的护命蛊来换她一命,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海木点了点头,他短暂沉默片刻,然后放下手中仪仗,抽出腰间佩刀。
“果然是个薄幸之人!”练朱弦面露不屑之色,“不过也好,至少让那姑娘断了念想,免得一点阴魂不散,死后还要为了不值得的人误入歧途。”
那怪物还在石台上挣扎,如同奋力想要挣脱茧壳的虚弱秋蝉。只见海木快步上前,手起刀落,一阵刺耳的啸叫顿时冲天而起。
那怪物身上的肉瘤被刀砍得崩裂开来,化成一摊摊的鲜血与肉块。余下的残肢依稀还可以看出纤瘦的女子轮廓,只是外表已然血肉模糊。
而这面目全非的女子,正缓慢张合着嘴唇,似乎发出了远处无法听见的声音。
海木显然是听见了的,因为他停下了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阵粘腻水声,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残骸竟一跃而起,瞬间将海木死死裹住!
惊愕之下,海木失去了平衡,竟随着女子一同滑倒。不过一忽儿功夫,两个人便裹成了一团血肉模糊,再分不清彼此。
“……摩尼。”诺索玛沉声召唤。
只见蛊王随手拈起一粒石子,只弹指一挥,那血肉模糊的一团便轰然爆裂,化为一片无声无息的腥红沼泽。
尘埃落定,却并没有人露出如释重负或者欣喜的表情。
“你还记得五仙谷口的那块石碑上刻着什么吗?”
练朱弦像是在问凤章君,又像是兀自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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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入教之试终于落幕,香窥中的场景又开始了频繁切换。
在种种一闪而过的片段里,依旧随处可见诺索玛的身影,但不难察觉出,正式拜入五仙教的曾善,也在慢慢起着变化。
云苍山上的人生是井然有序的,尽管孩子们总是私下打闹,可师道尊严、长幼之序却依旧清楚分明。年轻弟子们以各自的师父为天,形成一种介乎于家族与朝堂之间的稳固秩序。
而五仙教则截然不同。
正式入教之后,依照规矩,曾善与一同通过试炼的三人结为了异姓兄妹。往后这一年的时间里,无论修行、切磋还是生活,他们都会彼此互相帮助、照拂。
云苍派以剑法与符咒见长,而五仙教内的流派分支极为复杂。药宗、毒宗、蛊宗等各个宗派之间既有所区别又互相渗透。也正因此,五仙教内并不存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式的师徒关系——初窥门径的新弟子可以跟着各宗的尊长轮流修行,待到十载、二十载,总之略有所成之后,再决定深造方向。
不仅于此,或许是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缘故,仙教弟子普遍看淡了许多无谓的琐事。他们崇尚简单淳朴,性格豪放爽利,没有中原门派那么多的规矩与利益纠葛。一场友好的切磋、一筐药草或是一坛上好的米酒都能够轻松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
五仙教地处南诏,节日庆典繁多。入教仪式之后紧跟着三月三花神节,接着又是太素祖师寿诞与祭祀神外雪山的大典……短短几个月下来,曾善便已不算是什么生人,走在谷中也时常有人问候,将她当做南诏姐妹一般对待。
而与此同时,她的另一面人生,也正如暗流一般徐徐涌动。一个巨大的旋涡,正暗中形成。
云苍派在南诏的国都太和城内设有联络点,表面上只是一处普通酒楼。每隔一段时间,曾善都会找些理由往都城走上一趟,与那里的暗桩简单交待几句五仙教近来的情况。
所有这些交流全都是单向的——正如出发之前师尊所言,云苍峰从未对她提出过任何的指示或要求,与五仙教之间也一直保持着相安无事。
虽然曾善也曾在言谈之中提出过对于自己使命的困惑,但若一直这样平安无事下去,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年春初是南诏历法的新年。教中姐妹帮她换上五仙教的传统服饰,佩起琳琅满目的银饰,穿了耳洞、染了指甲,也开始教她描眉傅粉,细细挑选胭脂水粉的香味与色泽。
十八九岁的女子,正如一朵娇艳华丽的绣球花,在异域水土之中酝酿着崭新的颜色,慢慢盛开。
然而春末夏初的某一天,她却在酒楼里遇见了万万没想过会遇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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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城与五仙教之间约有一天的路程,城内设有分坛,主掌采买、接待等日常事宜。出谷入城的弟子若无要紧事,往往会选择在分坛留宿一宿。
这日曾善与教中姐妹结伴来到太和城,傍晚便入住分坛。太和城夜间没有宵禁,几个南诏出身的姐妹相约要去城南的老字号吃炸知了炸蚕蛹。曾善推说吃不惯这些,等她们结伴走了之后,便独自一人出门,朝着云苍掌管的那座醉仙楼去了。
她抵达醉仙楼之时,恰是华灯初上时分。一层高朋满座,她左右张望了两下,确认没有被谁尾随,便闪身上了二楼。
酒楼的二层除去厅堂,亦有单独的隔间。曾善随便挑了一间坐进去,向小二报出两个固定的菜名,便开始等待。
不多时,隔间的门便被推开了,有人端着菜走进来。曾善原以为还是那打了一年多交道的暗桩子,可一抬头就懵住了。
来者是个青年,一身小二的粗衣裳,身材瘦弱,而且缺了一臂。
“……怀远?!”
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曾善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苦涩,
“师姐,好久不见。你想不到会是我吧?”怀远将手中的托盘放下,然后立定在桌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曾善。
“你变了好多,更漂亮了。刚才进门的时候,他们都说是你,可我却差点认不出来。”
他一连说了好几句话,曾善这才回过神来,惊愕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难道是跟着师父一块儿出来游历的?”
“与师父无关。”怀远摇头:“是我自己要求的。我听说南诏这边缺人手,就主动请缨,要来填补空缺。”
“这个傻子。”一旁观看的练朱弦忍不住骂道,“曾善当年的苦心算是白费了。”
曾善怔忡地重复了一遍:“……你,主动要来南诏?”
“是。”怀远点了点头。
曾善倒吸一口凉气,登时发作起来: “你又不通南诏语言,也没干过外头的行当,何必大老远地跑过来,荒废了自己的修业?!”
怀远皱了皱眉头,仿佛有些委屈,却强行忍住了: “咱们先不说这些……师姐,这一年我真的好想你。你就当我们姐弟重逢,先叙叙旧不行么?”
曾善却来了脾气:“谁允许你擅自跑来的?师父怎么会允许?!”
怀远道:“师父成天外出云游,回来就是闭关。再说了,他对我的事向来不上心。”
曾善怒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要别人怎么管你?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好歹,要别人来替你做决定?!”
怀远被她一通低吼,显得愈发委屈了: “你一边问我师父知不知道,一边又问我还想要别人怎么管……我到底怎么做才对?”
曾善被他说得一愣,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是自相矛盾了,面子有些挂不住,起身就想要走。
怀远赶紧去拦,却被她推了一下,撞到桌角,将一碟花生米给扫在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脆响让曾善回头,她看见怀远半跪在地上,用仅剩的单手努力地收拾着。
“……你别动了!”她又忍不住走了回来,一把将怀远拉开。
怀远被她拽得倒退了两步,也不说话,只低垂着脑袋。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曾善终是心软不过,轻叹一口气,坐回到了椅子上。
“还是说正经事。这几日五仙教教主闭关中,教内并无异常。云苍那边可有什么指示?”
“……没有。”怀远摇了摇头,沉默半晌,欲言又止:“师姐……”
曾善又叹了一口气:“我不能出来太久,有什么事,你赶紧说。”
怀远连忙点头:“师姐,他们说你已经拜入了五仙教,入了门的那种。师尊说没让你做到这一步,你胆子太大了!”
曾善回答他:“只有入了教才能更好地接近核心,又有何不妥。”
“可我听说凡是入了五仙教的人,都浑身带毒。若是十年之后你回归云苍,那些毒又该怎么办?”
当“十年”二字响起时,曾善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刺耳:“以后的事以后再计较。别说我了,这两年你过得如何,山上一切可好?”
怀远动了动嘴唇,却并未多说些什么。
“师姐不想听的,我说了也没意思,你就当我一切都好便是了。”
南诏的夜夏夜并不寒冷,可曾善却拢了拢衣袍,然后又认真地打量着眼面前的人。
两载未见,怀远不觉已过束发之年。他的身量拉长,音色起了变化,面庞也逐渐退却稚气,依稀有了成熟的踪影。
倒像是个陌生人。
两个人相顾无言,如此静默了一会儿,曾善再度站起来。
“……阿远,我真要走了。你若不想回去,那只能自己多多保重。我如今的处境,再顾你不得,希望你能理解。”
这一次怀远倒不再阻拦,只是又问:“那师姐下一次何时过来?”
“说不准,要看机会。”说完这句话,曾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若有急事,就去找酒楼里的张师傅,他有办法将消息带入谷中。”
怀远点了点头,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曾善也不去追问,只硬塞给了他一把银钱,便闷头离开了醉仙楼。
毕竟是南诏王都,夜晚的太和城灯火通明,酒楼外街道上人头攒动。
练朱弦与凤章君二人默默跟随在曾善身后,不知为何,竟觉得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可怜。
“她一定觉得很茫然。”练朱弦喃喃道:“自己预支了十年作为代价想要保护的东西,却被当事人自己轻轻松松地放弃了。这也就算了,到头来还发现自己逃得那么远了,却还是不忍心放着怀远不管……真是讽刺。”
“趁早想明白也好。”凤章君难得也有意见要发表,“覆水难收,但生活还要继续。”
曾善还在继续朝前走着,从醉仙楼到五仙教分坛尚且有一段距离,街道两旁各色招牌花灯林立,在黑夜中五光十色、尽显旖旎。
若在现实中也能与凤章君逛一遭夜市,倒也不错。
练朱弦正这样偷偷地寻思,忽然发觉有一个人从后面跑上来,穿过他虚幻的身体,朝着曾善而去。
怎么又是怀远?!
或许是不知应该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呼,怀远干脆一口气跑到了曾善的身后。
“我刚才忘了这个……”他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将它递到曾善面前。
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曾善愣愣地伸手接了过去。手帕在她的手里向两侧散开,露出了内里的真容。
一支精美的木簪。
曾善的眼皮突地一跳,这才反应过来。
“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
人群之中,她也不好发作,唯有压低了声音,以眼神表达内心的愤怒。
“我……”怀远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
他似是想要道歉,然而还没开口,却见曾善上前一步,竟突然将他搂住。
“被看见了。”凤章君指了指他们右边的小路,练朱弦这才发现有两个五仙教女子,正一脸揶揄地望向这边。
曾善一边搂着怀远,一边迅速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应该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做其他蠢事。
而怀远则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直到她松手将他放开。
这之后,曾善又装出一副小女儿情态,与怀远依依不舍地分了手。然后她独自一人沿着大街走了百十来步,刚拐到分坛所在的岔路上,果然就被偷看的那几个五仙教姐妹给拦了下来。
多亏了方才的一番演戏,几个姑娘都以为曾善与怀远是情侣关系。曾善便也顺水推舟地承认下来。众人或是调侃揶揄、或是好奇关心,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一通话,却并没有人起疑。
“那时候的人心还真是简单。”练朱弦忍不住感叹,“若是换做现在,教中根本不会有人主动与中原人士结识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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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应付掉了这场由怀远带来的意外,下一段香窥的场景又回到了五仙谷中。
曾善入门才两年,算不得教中重要人物。按理有关于她的是是非非,本不该流传太广。然而拜那几位同行的姐妹们所赐,不出几日,几乎整座仙教上下,都听说了“当年那个被中原男人拐卖到南诏来的小姑娘,又好上了一个独臂的中原男人”。
五仙谷中情爱观念向来自由大度。可流言传得久了,毕竟还是会有些无聊人士拿来调侃。曾善无法出言辩解,唯有在别人看不见时摔打器物出气,恐怕也是在心里将怀远骂了千百遍。
这天夜里,她为侍弄几侏即将成熟的毒花而在药园里待得有些晚了,却不意间听见几位师姐又谈论起了她的这件“韵事”。
一位师姐先是将曾善与怀远在大街上相拥的场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又感叹曾善既美貌又聪慧,怎会看上怀远这种瘦弱矮小而又残疾的“不足之男” 。
接着另一位师姐半开玩笑道:“打中原来的姑娘家,喜欢中原来的汉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如此,不也就不必担心人家跟你们抢教主、抢蛊王,抢教中其他的师兄。岂不是两全其美?”
“……怪不得这件事会传到人尽皆知。”
练朱弦在心里打了一个寒噤,默默地感觉自己在这一方面还真是头脑简单。
他更进一步地寻思,曾善对诺索玛教主心怀好意,如今怀远之事沸沸扬扬,姑且不论诺索玛对曾善是什么想法,曾善自己心中恐怕不会好受。
果然,默默地听了没几句话,曾善就低着头快步跑开,也不回弟子寮去,就在门派里四处转悠。
练朱弦与凤章君在她身后跟了一段路,凤章君突然问道:“能跳过这一幕么?”
“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这一跳会跳到什么地方。”练朱弦轻声嘀咕着,却很干脆地挥了挥手。
面前景物骤然模糊,再清晰时二人竟已置身于情人崖下的芳草地上。
月华如水,从高处洒落一片银光。练朱弦还未来得及寻找曾善的下落,就听见一道柔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既然来都来了,为何不现身一见?”
有那么一瞬间,练朱弦差点以为这个声音是在对自己说话。但他很快就看见曾善从悬崖下方的岩石后头走了出来。
“抱歉,”她向着声音的主人道歉,“我只是路过……并没想要打扰到您。”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人负手玉立,银色长发在晚风中徐徐飘动——除了教主诺索玛,还能有谁。
他朝着曾善摇了摇头:“何必道歉,这里原本就是谁都能来的地方。白日里诸事繁杂,晚上偶尔出来走走,与遇到的人随便聊上几句,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放松。”
练朱弦在心里暗想,我若是曾善,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果然,曾善立刻往前挪动了几步,来到诺索玛的面前。
月光下的男人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柔和。本应给人以野性印象的麦色肤色和刺青,在他身上却变成了一种原始的妖冶,像是五仙谷口那大朵大朵的葬身花,又或者说,像是这座五仙谷本身。
曾善怔怔地站在诺索玛的面前,仿佛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诺索玛先开了口:“听说你最近在太和城认识了一个人。”
曾善的心情只怕是矛盾得紧。之前从不辩解的她,居然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没……没她们传得那么夸张。不过是个老乡,在酒楼里偶尔遇上的。当时多喝了几杯,又谈了些家乡事……一时心里难受,彼此安慰罢了。教中之人不宜与外人亲近,弟子并未敢忘。”
她说得十分谨慎,倒是诺索玛反而摇了摇头:“也不是不宜,只是更加需要考验人性。若能终成眷属,那必然是一段金玉良缘。可若是不成,后果往往惨烈。”
这一番话显然让曾善回想起了什么在意的事:“教主,弟子有一事不明,还望教主解惑。”
“我说的聊天放松,可不是要替你答疑解惑啊。”诺索玛露出为难表情,却又笑了起来,“我开玩笑的,你问便是了。”
曾善稍稍酝酿了一下语言:“……当年那场最终试炼时,您再三询问是否有人要求退出,可为何不直接打发那个姑娘离去?”
“原来是这件事。”诺索玛抬起头来,看向天边的明月,表情波澜不兴,“当时我的确可以替她作出决定,也可以救下她的命。但是从那时开始,她的命就因我而改变了轨迹,而我则对她产生了责任。可自己的性命由自己来把握,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曾善仿佛似懂而非懂:“……人既然活在这世上,总归是免不了与他人发生联系的,那就可能对别人的命运产生影响,难道都要负责不成?”
“那是当然。”诺索玛不假思索地肯定,“不过你别误解了负责的意思。并不是强迫你去嘘寒问暖、甚或左右他人命运。而是你所说出的话、做下的事,必须对自己、对他人负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曾善点头:“可是这样真的很累。”
“能感觉到累,才知道自己活着啊。”
诺索玛将目光转向远处。朦胧夜色之下,五仙谷中的一切都在陷入沉睡。而这样的夜景,或许百年千年未曾改变。
他突然改变了话题:“你觉得这座五仙谷如何?”
“我……很喜欢。”曾善的声音仿佛愈发柔软了一些,“世外桃源,自由安宁。如今的中原已经很少见了。”
“哦?”诺索玛笑了起来:“那和你以前的师门比呢?”
曾善很明显地迟疑了片刻:“……我是个孤儿。孤儿既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也无法决定被谁收养。虽然我有一位好师父,可他终究不会是我终身的依靠……我原以为会在师门待上一辈子,可如今我偶尔会想:就算没发生当年那些事,或许总有一天我也会选择离开那里罢。”
“蒲花随风,雏燕离巢,皆是天性使然。”诺索玛点头,又问:“那么,这里便是你的选择?”
曾善答道:“我既然喜欢这里,这里便是我的选择。”
“可我却觉得中原也有中原的妙处。”诺索玛仍旧微笑:“小小的一座五仙谷,全凭着天然的优势隐居至今,却也囿于一隅。不像中原世界,天高海阔,有看不完的风景与说不完的故事。”
曾善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小心翼翼地问道:“莫非,您想到中原去?”
诺索玛却并未正面回应。
“我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谷中其他人如何想。五仙教不该一直隐匿下去。教中的兄弟们有意愿、更有权行走在更广阔的世界里,与那些中原的修真之人得到同等礼遇。”
这听上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一晃过去两百余年,到如今都依旧未能实现。
月下的芳草地迎来了一片漫长的寂静。
借着月色的掩护,曾善比平时更为大胆地将目光落在诺索玛的脸上。
可是诺索玛却并未注视着她,而是一直看向山谷里那些影影绰绰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曾善又似乎明白了什么:“这莫非就是您所说的责任么?”
昏暗之中传来了诺索玛的一声轻笑:“一部分吧,的确很累人,不是吗。”
正说到这里,只听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响,现出了一个高大而又苍白的人影。
诺索玛这才重新看向曾善:“我等的人回来了,谢谢你陪我说话。”
说完,他便迈开脚步,朝着那边走去了。
——
诺索玛与蛊王的身影逐渐远去,月下的景物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又是一场落幕,练朱弦的心中却并不平静。
他从前只知道掌门师兄玄桐一直致力于与中原和解,却不知竟是继承了诺索玛教主的衣钵。只是既然如此,又为何会变成后来那副局面……
想到这里,他又偷眼去看凤章君。
香窥的过程本来就是一种共情,在别人的记忆里并肩走了一遭,自己与凤章君也仿佛拥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然而这种亲密感恐怕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练朱弦想起了曾善与怀远的结局。当那样的记忆到来的时候,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凤章君……
他一时间想不清楚答案,而新的画面已经再度显现出来——
太和城醉仙楼的包间内,曾善从怀中取出一份秘信,郑重地摆在桌面上。
“这是最近两年来,我在五仙教内部的观察记录,以及一些个人的观察感悟与动议。还请差人尽快传回云苍。”
她对面坐着的人依旧是怀远。或许是被曾善教训过的缘故,他此刻倒是颇为规矩,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秘信,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曾善点头示意:“还没有封口,想看就看罢。既然你决定留在这里,这封信也能帮助你多了解一些南诏的局势。”
怀远这才将信封展开,拈出厚厚的一沓纸笺,一目十行地看了看,顿时诧异道:“师姐建议中原与五仙教交好?”
曾善反问他:“这难道很奇怪?中原与五仙本就无甚恩仇,仅仅因为大焱与南诏的疆界划分而疏于往来,导致中原视五仙教为异类,而五仙教亦不了解中原修真界的博大精深。加强融合、促进理解——这难道不是比互相戒备、彼此敌视更好的选择?”
怀远似乎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这番理论:“可是师姐,我们中原乃是名门正派,有真仙庇佑。而五仙教崇尚混沌古神,是邪魔外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师姐又何必一定要让彼此理解?”
“什么真仙庇佑,你崇拜的才是邪魔外道!”练朱弦听不下去了,咬牙反驳了一句。
“……”凤章君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
那边曾善也已经皱起了眉头:“起源毕竟只是久远的传说,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各宗各派现在的行动与作为?总之,你且将这封信带回去云苍给师尊他们,请他们酌情考虑便是……不许偷奸耍滑,听到没有?!”
“我哪里偷奸耍滑过了……”怀远有些委屈地小声嘀咕着,但还是将秘信好端端地收了起来,然后又用一种微妙的、令人稍稍有些不悦的眼神黏着在曾善身上。
曾善被他看得略微发毛:“你又想说什么?”
只见怀远的眼神闪烁,脸颊微红:“……那个,最近有不少五仙教的姑娘到醉仙楼里来看我。还问我、问我和师姐是什么关系。”
提起这个曾善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就因为你那愚蠢的举动,我的身份暴露是小,整座醉仙楼都暴露那怎么办!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究竟是水还是稻草!”
怀远却不以为然:“我看她们都没朝那个方向去想。你不也说了吗,反正五仙教与中原向来都相安无事,我猜她们根本想不到,云苍还会派人潜伏到这种小门小派……”
“……你才是小门小派,利用五仙教的善意和纯良,简直无耻!”练朱弦咬牙切齿。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凤章君也皱起了眉头。
“我有一个预感。”他仿佛故意改变话题:“曾善的那封秘信,将会是日后那场祸事的肇因。”
————
场景再度更迭,自从曾善托出那封秘信之后,大致又过去了一年光景。这期间,她出入过醉仙楼几次,每次都会重申或是补充自己的建议。而几乎每一次都是怀远与她单独见面。
独臂的青年依旧是一副粘人的模样,甚至还有得寸进尺的趋势。至于曾善对他的态度则日渐冷淡,却又出于诸多顾忌而无法发作。
而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不负有心人,云苍峰终于开始对曾善秘信里提及的建议表现出了兴趣,似乎有那么一点儿想要与五仙教交好的意味。
“……凤章君。”练朱弦极为难得地叫出男人的名号,“如果是你主持之下的云苍派,想要与别的门派交好,应当如何做?”
“应当首先派出使节与对方私下相商,待双方达成初步共识之后,再约定往来细则,及时昭告天下。”
“理应如此。”练朱弦点了点头,“那在你的印象当中,五仙教与云苍派,可曾有过这样的一段交好期?”
不待凤章君摇头否定,香窥又呈现出了全新的场面。
————
寒露时节,静谧的五仙谷内忽然喧闹起来。
各宗各派的仙教弟子,从四面八方涌向谷口,拥挤在道路的两旁。曾善也跟着几位平日里相熟的师姐妹们混迹其中。
所有的眼睛都在朝着谷口眺望着,又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在窃窃私语。练朱弦主动凑过去,很快就捕捉到了重复得最多的两个字——“仙籍”。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眼面前突然起了一阵微风,将一股浓郁的馨香气息从谷口吹送过来。
人群自发地安静了,仿佛等到了什么重要的时刻。
风还在继续吹,为这座终年湿热的山谷增添了几分凉意。香气的尽头是随风飘散的白色花瓣,如同漫天飞雪,转眼就在地上铺了一层洁白的花毯。
如此阵仗当前,凤章君早已神色了然;而不明就里的练朱弦则引颈眺望着,倒也很快看清了那些踩着花毯而来的人物。
那是一支冰雪般素雅高洁的行列,清一色全都是女子,虽以轻纱覆面,却依旧难掩绝色姿容。
她们梳着精致的高髻,以珍珠水晶为饰。身着银纱层叠的飘逸长裙,臂弯之间披帛飞舞,真如同壁画之中袅袅下凡的飞仙一般,冰清玉洁,凛然不可冒犯。
“她们是西仙源的巫女。”凤章君道出答案。
练朱弦愣了一愣,立刻去看她们的双手——果然所有人的小指上都戴着精致的银色指套,想必指套之下隐藏着的应该就是残缺的那半截小指了。
他顿时又觉得这片素雅洁白变得有些刺眼起来。
“中原的西仙源,又为何会千里迢迢跑到南诏的五仙谷来?”
“因为她们是上天的使者。”凤章君的答案十分玄妙,“无论五仙教还是云苍派,只要头顶同一片天,就总归会有迎接西仙源巫女的时候。更确切地说,巫女本就是一种吉兆,她们是来向五仙教传达‘天命’的。”
“天命?”
练朱弦却并不觉得有多荣幸:“连自己的手指都保不住的人,又能给带来什么好消息呢。”
————
眼面前,那些冰捏雪塑般的巫女已经行进至谷口的孔雀雕像前。雕像之下,正是五仙教主诺索玛,他装束齐整、荣光焕发,姿容之郑重绝不亚于任何一次节日祭典。
然而站在他身后的蛊王却一脸阴鸷,瞳眸腥红。
那群西仙源的巫女袅袅行至诺索玛面前,最前面的几位向着教主低头行礼,随即向两侧退却,让出正中央一位个子高挑、容貌端庄的长巫女。
这位长巫女头戴华冠、服饰素丽庄严,显然颇有身份,手里还捧着一个金匣。
她见了诺索玛并不行礼,而是径直走到他面前大约四五步的地方,随即将手中的金匣打开。
只见匣中白光闪动,练朱弦仿佛看见了一朵金色的莲花由菡萏瞬间盛放。
可那几乎只是一瞬间的芳华,他才刚转了一下眼眸,那朵莲花便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四周围却传来了一片高高低低的惊叹声。
“你看。”
在凤章君的提醒之下,练朱弦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诺索玛。这才发现教主的额头之上竟然多出了一道金色印记。
“这是……仙籍印?”
这也是练朱弦第一次亲眼目睹所谓的仙籍印——相传修真之人有大成者,终将远离尘寰、飞升登仙。而唯一能够证明凡人获得仙格的,便是这额上的一方金印。
既见仙印,便证真仙。西仙源的巫女们全都面朝诺索玛虔诚跪拜,周遭的一干五仙教弟子们也纷纷惊呼着朝自家教主跪拜下来,欢呼之声如海涛一般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数千年来,仙教之中的唯一一人……”
亲眼目睹此情此景,练朱弦亦不免心潮澎湃。然而感慨之余,想起日后的结局,却又不免滋生出一丝不祥的念头来。
诺索玛为何会在此时突然得到仙籍,这又是否与曾善的那几份密信、与中原云苍的决策有关——答案极有可能是肯定的,但是其中的条理却混淆不清。
自己想不明白,练朱弦就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凤章君,却发现凤章君正在看着曾善。
在一片欢欣鼓舞之中,女子却是神色凄惶,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她知道诺索玛就要走了。”
凤章君轻声叹息:“去到那个她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