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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他们就已经把牛羊马匹赶到了安全的地方,由专门的族人看管。如今大军到来,他们选择退守金山,进行防御。
其实以高车部族现在留下来的青壮,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但他和贺穆兰一伙相处的久了,见多了贺穆兰那套“天时地利不拿过来用是白瞎”的观点,所以比起硬拼,他选择了让对方知难而退。
金山南麓是高车人取煤的地方,炼铁也多在此处,所以有可以住宿的木棚和水源,没有人会比高车人更了解金山南麓的情况,所以一听说要到山上去暂避,所有人立刻动作起来,不过小半天的功夫,便已经安排妥当。
牛羊都被赶上山,山上有水源,也有食物,山下被竖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木寨,里层是高车人特有的高大车子,充当“拒马”。如此一来,如果对方想要近距离清除障碍,一定会被高车人占据高处,用箭射回去。
但凡柔然出来征战,采取的都是“以战养战”,想要王庭补给那是痴人说梦。如果久攻不下,他们自己就要没有补给,只能灰溜溜回去。
狄叶飞就是打算耗到他们人困马乏,又没有了补给,等火长来了,内外夹攻,再转守为攻,就该轮到他们哭了。
狄叶飞丝毫不怀疑花木兰会来,素和使君送来的口信是让他在金山等待花木兰的支援,一起指挥高车部族随军征战。
这等于是把天大的军功送到了他们的手里,无论是花木兰,还是自己,都不会轻视这样的恩赐。所以花木兰会来,而且会尽快来。
若是来慢了,柔然的仗打完了,什么军功都飞了。
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安排妥当,高车留下的都是青壮,仅剩的一些老人都是“手艺人”,负责修复武器和制作箭支的,动起来自然是快速无比。“拒马”被拦上,高车人除了留给柔然人一些不能吃的杂物来不及搬走,可以说撤离的空空荡荡。
等吴提派出的帐下大将尔绵辛抵达高车会盟之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人去帐空的场面。
“人呢?该死的,高车人都会飞吗?”尔绵辛领了这件差事,是拍着脑袋答应左贤王一定会带着高车的人马牛羊和武器回返的,结果真到了地方,高车人半点都没有之前斩杀使者的硬气,居然逃了个干干净净!
他气急败坏地指挥探马去找。
“去搜,四路去搜!高车人的车子那么显眼,总有车辙!能会盟的部族都是大族,好几万人不可能就这么没的无影无踪!”
“找出来!”
尔绵辛捏紧了拳头。
“让他们知道侮辱主人是什么样的代价!”
“是!”
另一边,留下来的眼线看到了大军来袭,立刻飞也似的跑回山上,禀报狄叶飞和各位族长。
“阿其火,各位族长,来的是左贤王帐下的大将,尔绵部族的尔绵辛!”
“还好,不是鬼方来了。”
斛律光斗松了口气。
“那是个疯子,若是他来了,说不定真是要有一场死战了。”
“鬼方不会来了。”
狄叶飞想起来的使者告诉他的消息,唇边咧出一丝微笑。
那是为同袍好友由衷骄傲的笑容。
“他死了,他被我们的火长花木兰生擒。后来陛下下令在众人面前斩了他,拿了他的人头去云中城祭祀亡灵。”
“什么?”
“不可能,鬼方手下八千鬼兵骁勇善战,从未有过败绩!”
“阿其火,火长是很大的官职吗?”
高车人以铸造铁器和善于工匠闻名,对“火”有原始的崇拜。对于他们来说,能叫“火长”的,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官职。
狄叶飞一僵,摸了摸鼻子。
这个……火长……
还是不要和他们说了吧。
若他们知道火长只是管做饭的头儿……
“火长……就是我们出战之时,都要听他的话的人……”
狄叶飞呐呐地说道,“还算……还算大吧……”
此话一出,和他同来高车的同袍们纷纷“噗嗤”声起,莫说火长是军中最小的官职,就说狄叶飞自己来之前都已经是个百夫长,手下十个火长,哪里还要听“火长”的话?
高车的同袍们发出这种笑声,一众小年轻们不明白,可老谋深算的几位族长却是看出了其中的不以为然。
若是连生擒鬼方的大将,在这些人面前都不算什么……
那狄叶飞,岂不是更大的大官?
一时间,斛律光斗对自己的决定无比庆幸。他们斛律部和狄部不一样,狄叶飞是狄氏阿其火的后人,他的祖父又在世,一定会偏袒狄氏多些,日后论功行赏,或赏赐牛羊,斛律部必然不能跟狄氏相比,也享不到狄叶飞为他们争取这些利益。
但高车人注重“盟约”,否则也不会有“会盟”一事。既然成了异性兄弟,那斛律和狄部就是一家人了,更别说狄叶飞的名字由来原本就是来自于他的先祖,他是斛律部和狄部的后代。
这下子,该轮到一直对狄叶飞不以为然的护骨部着急了,而袁纥氏的族长则在考虑着要不要献出族中的女子去伺候狄叶飞,说不定产生感情后,也会对袁纥氏爱屋及乌?
狄叶飞哪里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详细的问了问几位族长对于尔绵辛的了解,心头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
尔绵辛没有鬼方的武勇和天生神力,也没有匹黎先的智谋和沉稳,他之所以成为吴提帐下的大将,是因为他所在的尔绵部是东部最大的部族,拥有上万可以上马作战的汉子,吴提需要尔绵部的势力为倚仗,所以一直重用于他。
但即使如此,对方上万的兵马还是让高车人担忧起来。
虽说狄叶飞信誓旦旦会有援军,只要在金山南麓坚守就行,可是谁也不知道援军何时会来,柔然人已经兵临山下了。
“阿其火,他们找到这里了!”一个汉子飞快地纵身进来,擦着头上的热汗说道:“大军正在朝这里出发!”
“阿其火,怎么办?”
“阿其火,那些东西真能阻挡的住他们的冲锋吗?”
“阿其火,我们要不要再往上撤一点?”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起狄叶飞,引得后者头都炸了。他一摆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再问,朗声道:“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我们人数众多,即使是誓死一战也未必会输,更别说现在占据了天时地利,后方又会有援军赶到……”
他的话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迅速镇定了无数人慌乱的心神。
“我们已经站在不败之地了!现在要想的,是如何尽可能多的削弱对方的实力。先准备箭支和弹索,等敌人近了再说!”
在场的几位族长都不是愚蠢之人,相反,能登上族长之位,带领着他们的部民在生存艰难的大草原上繁衍生息,每一位族长一生中都不知要经历过多少分离和苦难。
如今族中的希望全部都送了出去,没有了后顾之忧,狄叶飞特有的那种冷静又敲醒了他们,顿时所有准备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些族长像是最好的后勤官、最好的将军,他们了解族长哪些人擅长射箭,哪些人擅长投石,哪些人善于近身搏杀,狄叶飞只是下了个令,该准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高车的勇士们紧张的握住自己的长弓,狄叶飞也不例外。他手持着一张硬弓,地上竖着的箭筒里大部分是那种会发出声音的“鸣镝箭”,这种箭他在军中见过许多主将用过,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有用上这种箭的一天。
虽不是主帅,胜似主帅,他若在黑山大营,哪里能号令上万的兵马?
狄叶飞只觉得胸中豪气干云,就连那赶到山下的柔然人,都似是给他送军功来的一般!
果不其然,柔然大将尔绵辛一看到山下那层层的“拒马”和高车,顿时脸都黑了。
游牧民族打仗不像是农耕民族,塞上一片平坦,骑兵冲锋乃是寻常,无论如何对敌,一阵砍杀就是了,哪里需要准备攻城器械?
可这高车人竖起来的东西,和城墙也差不了多少了!
“高车人何时这般狡猾了!”尔绵辛啐了一口,“先让使者披着坚甲、竖起木盾去传王庭的命令,若是他们不从,我们就发动攻势!”
可怜那传话的使者一见对方的阵势就已经吓傻了,连他都知道那“拒马”和高车后一定全是会用弓箭的高车人,可尔绵辛下了令,他们也只能哆哆嗦嗦的全身披甲,顶着皮盔走近山下,站在一射之地外高声大喊:
“山上的高车部族都听着,伟大的牟汗纥升盖可汗有令,你们虽斩杀了来使,不过因为是洛汗莫无礼在先,王庭可饶恕你们的罪孽,对部民既往不咎!但奴族犯主是以下犯上,按照柔然的规矩,所在诸部的族长必须得……啊!”
山脚下的高车里突然打开了一扇车窗,几支利箭射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让剩下来的人继续说!”
尔绵辛可不管死没死,下令另一个继续说。
“所在诸部的族长,必须得献上首级……啊!”
被打断的传令之人吓得倒退了几步,离那些高车们远远的。
“他们这是不愿意听命了!”尔绵辛冷笑了一声,吩咐骑射兵:“他们拿高车和拒马做阻挡,就以为我们没办法了?上火箭!”
高车和拒马都是木头所制,用绳索固定,若是一旦燃烧,必定烧到一点都不剩。尔绵辛下令射出火箭,顿时有无数骑射兵将火箭的箭头缠上油布,点燃了起来,射入高车阵中。
无数火箭像是流星一般射进高车阵里,可是只燃烧了一阵子,就冒出了一缕青烟,彻底熄灭了。
此时躲在高车里的高车勇士才算是松了口气,再也不埋怨狄叶飞下令所有人把高车和拒马浇到透湿,害他们钻在车里全身都是寒气了。
湿成这样的木头,就算是泼了火油都烧不起来,更何况火箭?
参军帐几位精通高车和柔然话的文官看着狄叶飞,忍不住露出佩服的表情。他们都是和狄叶飞一同来柔然的,自然知道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因为容貌被同军笑话、聚众斗殴、靠同火护庇才能在军中打拼,饶是武艺高强,也不过是个百夫长之位……
但自从开始进入柔然,狄叶飞便如同马儿终于食用了豆料,可以有力地纵横来去一般,迅速地成长了起来。
无论是临阵铤而走险,抢走赫连定的战马,迫使赫连定一路抢杀回国,和柔然接下仇恨;还是当机立断地斩杀柔然使者,彻底让摇摆不定的高车人断绝了后路,光是以“决断”而言,狄叶飞已经远超大多数的同龄人。
而且这些决断往往还都是正确的。
再加上那位武勇甚至惊动了皇帝的花木兰,右军这一火可谓是人才济济。
莫非真的天要让魏国一统江山,所以才赐下这样的将才,又恰巧都踏上了最适合自己的道路,少经受了许多的煎熬和打磨,可以一路青云直上?
尔绵辛的军队射出三轮火箭后,见那“拒马阵”毫无燃烧之意,倒是每次出去射箭,反倒要被山上射下来的箭损失掉一些人马,顿时暴跳如雷地下令骑兵就地扎营,开始封山。
他又派人去调集人马在金山一带寻找足够粗壮的木头、送出斥候继续向四方寻找高车部族逃窜的行踪,这小小的金山南麓装不下这么多高车人,一定是有人已经叛逃,若是抓回做质,便能让高车部族乖乖的继续俯首称臣。
尔绵辛想的一切都对,只漏算了一点。
高车人既然知道肯定会有柔然大军报复,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难不成是给他们送牛羊的吗?
***
贺穆兰带着虎贲骑行军已经有五天了。
从地弗池前往金山南麓,若是快马加鞭,不过只要六七天的功夫,等到了金山南麓,牧场一马平川,想要寻找几座天穹庐,自然是易如反掌。
虎贲骑的众人刚刚经历过大胜,如今胸中都攒着一团火,就等着到达高车部族后能够整合兵马,直奔王庭而去,可未等他们到达金山南麓,就先发现了一群高车人赶着牛马往南跑,身后是一群柔然追兵。
“阿单志奇,你和胡力浑随同几位将军迎击那些柔然追兵。”贺穆兰皱着眉头,心中有些不安,“斛律兄,你带着你的族人去看看,那些是不是你们部族的人马?若是的话,不妨安抚一下,问个原委。”
在这条路上跑的高车人,必定就是金山下会盟的几大族,斛律飞鸿听了那译官的翻译,立刻打马带着一群族人往他们的方向跑。
而另一边,阿单志奇和胡力浑带着自己的人马,跟着虎贲骑的副将一起截下了那追赶高车人的几百骑兵。
战斗结束的很快,虎贲骑怎么说也有四千多人,就算派出去的副将没带这么多人,那些柔然骑兵看到大军出动也吓得调头跑了。虎贲骑尽力追赶,只杀了一半,剩下的都叫他们跑了。
斛律飞鸿赶到了那群牧民身边,顿时大惊失色,这群赶着牛羊的族人全是斛律部的青壮,他们不在族中,却来了这里……
等两方一回合,说明了原委,饶是贺穆兰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高车老弱妇孺南下,牛羊马匹却是不可能都带走的,一路长途跋涉,牛羊都会变瘦,羊羔牛犊如不乘车也容易生病,到了冬天就没有了吃食。所以这些牛马大部分都被留在了部族中,由专门的人照顾。
尔绵辛南下时,这些牲畜被驱赶到金山南麓一个山谷里放牧,原本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料斛律部有一天惊马,许多牛羊都被吓得逃出了谷外,斛律部的青壮出去把牲畜往回赶,正好遇到了南下搜索高车人踪迹的骑兵。
他们知道不能再往回走,以免暴露山谷里的秘密,所以只好抱着必死的决心,骑着骏马,赶着牛羊,往南继续走。
也是老天有眼,这些骑兵都光顾着抢牛羊了,对前方骑马的牧民倒是稍稍缓了一缓。就是这一缓,便让他们跑了出去。
正遇上了贺穆兰的大军北上。
贺穆兰听了这些牧民的消息,知道狄叶飞和高车诸族都被围困于山上,心中不免心急如焚,当下也不寒暄,立刻点齐人马,做好战斗准备,马不停蹄的往金山南麓急行军。
而此时此刻,山脚下的尔绵辛等人早就被狄叶飞的战术激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片。
“阿其火,怎么办?山下的人马开始上撞木了!有那么多拿木盾的人在前面挡着,箭矢没什么用啊!”
只要拒马一被冲开,高车就会被柔然人推走。
“叫高车里的兄弟离开车子,把油布全部披到高车上!”
狄叶飞知道能拖延四天已经到了极限,快到了拼死奋战的时候了。
骑兵上山不易,但同样的,在下坡的路上冲锋,战马容易崴脚,所以冲锋的地势可以高,却不能太高,这样的地形同样不适合高车人迎击,狄叶飞只能吩咐所有人继续往后撤,退到山腰。
狄叶飞聪颖,高车人又占据地利,了解山中情形,这一战,未必不能大胜!
很快的,随着柔然人派出奴隶扛着木头去冲撞“木寨拒马”,又有许多死营之人冒死去推开高车人的高车。
狄叶飞和一群高车士卒留在了近前,见柔然人的军队已经冲到了“高车阵”之前,立刻射出火箭,点燃了覆盖在高车上的油布。
高车人冶铁,油布自然是不少,它们连绵不绝的铺开在每辆车的上面,一下子燃烧了起来,热浪和烟气熏的准备推走高车的死营之人睁不开眼,没有一会儿,又被射死了一群。
扛着木头冲撞“拒马”的奴隶们倒是撞开了一条道路,但还远远不够大军冲破的。尔绵辛求胜心切,又不愿在这里耽误太久的时间,立刻命令奴隶和死营之人拼死拉开山下层层的防御,打开了一条狭小的缺口。
“这些蠕蠕,为了能上山,居然对自己的部下这么狠……”虽说一切都是狄叶飞和高车人商议出来的,可当看到成批成批的战士就为了几层阻挡惨死于山脚下,狄叶飞心中也不禁有些栗然。
这些人除了被火烧死的、被箭射死的,倒有一小半是因为恐惧逃跑而被柔然的骑兵临阵砍杀的。
“哪里是部下……”知道狄叶飞是男人以后,斛律蒙如今已经彻底把狄叶飞当成了偶像,没事就往他身边凑。听到他的话,斛律猛立刻嘲讽道:“那都是奴隶和死营的混血杂胡!柔然人可舍不得死自己人!”
高车之前也是奴族,像这样的事情也曾被驱使过,如今一见,立刻气的眼中充血,语气也都是愤愤不平。
“柔然大军出征,必定带着不少奴隶和死营。我们……我们如今杀的,怕是没几个柔然人啊!”
狄叶飞看着身边高车人各个义愤填膺,须发戟张的样子,忍不住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叹息道:“这……这也是没法子。等我们踏平柔然,敕勒人就不用再做奴隶,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他这话说的很心虚,游牧民族一直都是奴隶制,即使柔然被灭,难保他日不会有其他游牧民族崛起,只要一落后,总是要被人欺压的。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壮大自己罢了。
猛然间,狄叶飞似乎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道理,怔怔地出起了神。
高车人看到山下的情况虽然伤感,但他们久在柔然,比这凄惨的事情也都经历过,所以只是唏嘘了一阵,倒比狄叶飞更加放的开。
他们拉住狄叶飞和他的同袍的衣衫,扯着他们就往山上跑。
“不要发呆了!柔然人上山了!我们快走!”
狄叶飞蓦地回过神,一边吩咐其他人按照约定的行事,一边没命的往上跑。
他们往上跑,倒不是害怕后面的骑兵,而是再不跑,就没有路走了!
随着狄叶飞等人顺利的跑到山腰,柔然人骑兵的战马踏足大地的声音也吧嗒吧嗒的震慑着所有人的心神。
柔然所处的地方虽是草原,但也有不少山脉,他们的战马都是野马驯服,能够爬山,也耐寒、有耐力,金山南麓虽然高,却不是什么陡峭的山峰,没有一会儿,就有大批骑兵从那狭小的缺口中上了山。
“上山!全部上山!看他们还用什么躲!叫死营的木盾手在最前面挡箭!其他人准备迎击!”
尔绵辛指挥着大军进入山中,开始追击向着山腰逃窜的高车人。
狄叶飞等人终于驾马奔了高处,高车人齐齐吹起号角,立刻有无数抬着盛器的青壮向山下的路径上倾倒什么。
那些圆滚滚的物体一路翻滚朝下,布满了通往山腰的路径,发出刺鼻的气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口鼻都覆盖着层层布条的高车人们倾倒完东西,立刻狂笑着奔回山腰,生怕再多留一刻的时间。
柔然人到了,可等待他们的却是噩梦和修罗场。
滚下去的物体是高车人的“火种”,金山上丰富的露天煤矿。这种东西烧起来有异味,又不能大量采集,而且由于烧得不好还容易中毒,在中原,大部分汉人都是使用更环保方便的木炭,而舍弃掉这种不好用的东西。
但草原没有那么多木头,连马粪和牛粪都要拿来做燃料,高车人发现了“煤”的作用,称之为“火种”,又学会了如何粗略地提炼煤,使其不容易让人中毒,从而让冶铁变得容易。
表土移除后,煤层暴露出来,高车人将这些煤层钻碎,取出一部分作为当年的所用,从不大量采集,以免引起其他游牧民族的注意。
加之草原民族普遍没有文字,也愚昧无知,这些事情都是口口相传,所以人人都知道高车人会用“火”,却不知道其中的秘密。
如今被烧红的煤倾倒在路上,因为没有充分的燃烧过,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许多不起眼的石块一流,藏匿在初夏厚厚的草皮之中,可等柔然的骑兵一踩上这些道路,立刻人仰马翻,一个个落下马去。
泥土和草丛早就被煤块炙烤的滚烫无比,等他们落下马翻滚下去,更是皮焦肉炙,没有一会儿,山中就弥漫着阵阵难闻的焦糊之味。
高车人从未想过煤还能这么用,即使是提出这种想法的狄主食也没想过用作燃料的煤还能当做暗器,这般运用……
蒸腾的热气使得草丛中的空气都开始扭曲了起来,四五月的天原本就是初夏,已经开始炎热,再加上这么多没有“炼制”过的煤一起燃烧,处在下风的柔然骑兵们,即使没落下马的,也觉得肺部像是有什么烧起来了一般火辣辣的疼,更别说落下了马的那些。
他们一边跟着马翻滚在火焰地狱上,一边吸入大量有毒气体,慢慢地失去知觉,晕死了过去。
在他们的背上、身上、脸上,到处都是烫伤和烧伤,其伤口之恐怖,更胜过刀伤箭伤。
高车人心中发寒,看向狄叶飞的神色由尊敬变成恐惧。
这是高车人的“圣物”,如今却变成了了“凶器”。哪怕这是能给他们带来胜利之人,但他毕竟不是高车族人,而只是魏国来的使者。
魏国骑兵天下无双,魏国善于进攻,可他们没想到,在魏国长大的高车人,居然也能这般善于防守。
这是什么样的妖孽?长得漂亮也就算了,会算计人心,能联络右贤王庇护沿途的族人,却是魏国的使者……
狄叶飞可不管他们怎么想,见此番果然奏效,顿时兴奋地一挥拳。
“大善!等他们往回退时,再命令弓箭手出击,继续射他们!”
这些高车人已经是拴在魏国战车上的同盟,如今围困之危已解,顿时一个个清醒过来。
此时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能赢就行!
现在他们一个人都没死,却已经让柔然人折损了这么多人马。如果能再……
“只需用弓箭射退他们,射退就立刻回返,不许让族中儿郎出战。”
狄叶飞见这些人一副热血上涌的样子,立刻泼了他们一盆冷水。
“为什么?阿其火,我们只要趁胜追击,就能把他们全部都……”
“因为山间弥漫毒气,等到了中午,阳光一烤,热气就往上熏,只有到山上开阔之处才能幸免。你们现在追击,就算能杀了他们,也回不来了,而且还有可能被拼死逃命的柔然人反过来围住……”
斛律光斗见年轻一辈没有一个能沉得住气的,心中叹息不已。
他的大儿子倒算的上人才,但他出于父亲的私心,如今已经让他护着族中老幼南下去投奔魏国的将军了,否则留在这里,倒是能学不少东西。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这狄叶飞的成就。
斛律族长毕竟德高望重,他一解释,这些高车勇士也不疑有他,立刻穿上特质的皮靴,裹上沾湿的布巾,握着弓箭就尖啸着冲下山去。
看着高车善射的年轻人追着迅速撤退的柔然人屁/股后面狂射的样子,狄叶飞微微露出一个微笑,待视线扫过他如今的义兄,这位斛律族长时,他心中忍不住道了声“惭愧”。
他不许高车部族的勇士趁胜追击,毒气却是小事,因为只要赢了,便可在山下暂避,等毒气散尽再回返。他不许高车勇士们追击,却是因为他早已经把高车部族的青壮都当成了自己的部将,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折损。
马上花木兰就要来这里,他想让火长看到高车部族毫发无损的样子,而不是拼杀过后的两败俱伤。既然他们注定要领着高车人打向王庭,那他就不允许自己有一场败绩,否则他们的威名就要大打折扣。
花木兰已经立下了以一千骑兵生擒鬼方的傲人功绩,他还在“张骞第二”的道路上奔走,即使日后回返大魏,世人传送的也是他的机智和出使手段,又有谁能记得住他也是能征善战之人?
他虽走了这样的路子,却依然还想和旧日同火并肩而战,走上建功立业的路子,而不是成为鸿胪寺里的一位使臣,从此靠着自己的容貌奔走于列国之间。
崔浩大人那样的人,几百年也未必出一个。更何况自己连字都不认识,除了高车,去其他国家出使,断没有做主使的资格。
他必须要让世人都看见他的本事,不弱于花木兰的本事!
他可是花木兰的同火,是曾经因为能力而被分到黑营一火的勇士,应当拥有足以和同火比肩的能力才是!
狄叶飞知道花木兰不看重名声,也没有野心,否则不会甘做“玄衣木兰”的贱役。但他身为高车和西域人的杂胡混血,长得又如同女人,受尽冷眼,却是比花木兰更看重“名”这种东西。
至于野心嘛……
他回头看了看那些跃跃欲战的高车勇士们,按住自己的心口,想要压抑住自己那正要喷薄而出的炙热。
尔绵辛大败,便会点齐周边能动用的一切人马来找回场子,抚平这奇耻大辱。到时候这些高车勇士,才算是真正有了用武之地。
他们高车人受尽柔然欺压,需要有一场大战堂堂正正的证明自己的能力。否则即使归附了大魏,鲜卑人也只会认为他们是当年弱到只能仓惶逃走,沦为奴隶的弱族。
弱族是得不到尊重的。汉人以智慧和强大的治国能力得到了所有鲜卑人的尊敬,那高车人呢?
工匠?游牧民族的工匠,根本无法抵得上汉人的能工巧匠。
力士?和奴隶又有什么区别?
头脑?权谋和朝堂这种东西,如今鲜卑人和汉人平分秋色,哪里还有高车人染指的地方?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为了高车人未来在大魏的地位和重要性,他们都必须立下赫赫的功绩。
这是他们唯一能博得出身的法子。
在那之前,哪怕有一丝危险,一丝战败的可能,他都不能去冒险。
他不能让他和高车人留下任何“诟病”。
为了让高车部族在魏国有不输给汉人地位的未来,为了让高车人不沦为卢水胡、白龙胡那样地位低下的杂胡,他要拼尽全力。
哪怕算计族人、算计自己,都在所不辞。
若说解救回自己的同族,让敕勒川响起敕勒人的赞歌,让敕勒川里天穹庐前歌舞从此不再断绝,是他的信念的话。
那高车人必须堂堂正正大胜一回,赢得让世人瞩目的功绩……
——便是他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