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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祁和庄扬波在门洞下窝了一夜,多亏门洞下人多,大伙儿一起挤一挤,虽然春寒料峭,但也不是很难熬,至少比前几天露宿野外要好的多了。
因为受到那乞丐的启发,刘祁拿着乞丐施舍的几枚铜钱跟人换了个破烂碗,满是缺口和裂纹的那种,又在外面捡了一截枯枝当打狗棒,居然顺利的跟着几个乞丐混进了城。
刘祁是进了城之后才知道,原来各地官府对于乞丐都很是关照,不但入城不用买路钱,官府还会好心指引他们城中惠民局在哪儿,有哪些人家施粥,不至于让他们真的饿死。
上位者都明白流民作乱的坏处,对于乞丐,只要让他们到人口汇集之处,有一条活路,便不会走上极端的道路。而且城里可以糊口的差事也多,只要不是缺手缺脚、年老体弱,哪怕干苦力,也能混到饭吃。
刘祁要进城,为的是打探消息。
朝中若有什么通报,一般都会在县衙的门口张榜公告,有的甚至就是在入城的城门口张榜,刘祁先前听说“秦王回京”云云,就想到最近的城镇去看看情况,谁料等他进了这小城,却发现县衙门口空空荡荡,连个缉捕江洋大盗的画影图形都没有,便知道这个城恐怕太小,连政令下达都要等许久。
“看样子还是得去庆州府啊……”
刘祁喃喃地说道。
“二哥,我饿了,能去找吃的了吗?”庄扬波看了眼衙门前的牌匾,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们去问问看,哪里有要用人的。”
刘祁脸上升起自信的笑容。
“好歹我们都识字,还能算账!”
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一个时辰后。
“走开走开!小孩子不要来捣乱!”
路旁食肆的主人将两个孩子赶了出去。
“既没有路引又没有籍书,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谁家的逃奴?!识字也没用,窝藏逃奴是要一并入狱的!”
“谁是逃奴!”
刘祁怒了。
“不是逃奴,哪里有你们这么细皮嫩肉的乞丐!”
食肆的掌柜继续驱赶他们。
“走走走走,别给我惹麻烦!”
刘祁第一次低三下四去求人,结果却得到这样的结果,恨不得找个墙壁乱锤一通才好,但顾及到庄扬波还饿着肚子,不宜和人起争执,只能拽着他满脸沉郁的离开。
一早上的时间,刘祁辗转问了许多家,不是不敢收来历不明的人的,就是用不着写字算账的,大部分人,是听都不听,就将他们赶走。
刘祁和庄扬波辛苦了一早上,也白费了一早上,最终只能无力地坐在闹市的街头,将碗放在身前,去做一回真正的乞丐。
“原来流民是这么难的吗……”
刘祁抹了把脸。
“连识文断字都要饿死?”
庄扬波已经饿的没有力气哭鼻子了,连说话的力气都几乎没有,只能靠着墙壁,回想着家里准备的好吃的,画饼充饥。
刘祁摸了摸怀里的金叶子,怎么想也想不出把它换钱的妥善办法,这边庄扬波不吵不闹了,他却害怕起来。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一早上一个铜钱都没有讨到?”
熟悉的吊儿郎当声响起,刘祁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又是昨天给他铜钱的那个少年。
“我们不是叫花子!”
庄扬波哼哼了一声。
“你们确实不是叫花子……”少年恶劣地笑了一下,“叫花子都没你们混的这么惨!”
“你!”
刘祁气急。
“你都到了要饭的份儿上了,就得有些要饭的样子,哪有把碗丢在面前这么懒洋洋坐着就有饭吃的?”
满身怪味的少年吐了口口水,龇了龇牙。
“你这样要把你弟弟饿死的!”
“你……”
刘祁又是气,又是悲哀。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被虾戏,不过就是如此了。
“你们看我的!”
那少年撇了撇嘴,举着自己的碗,跳了出去。
“这位慈眉善目的大婶,小的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小的还有两个弟弟在那边饿着肚子,大婶大富大贵行行好,可怜可怜小的……”
“大爷这长相一看就是大慈大悲的神仙托世,一定见不得小的这样的苦人受苦,施舍小的几个……”
“大娘……”
“妹子……”
庄扬波和刘祁叹为观止的看着他几乎是换了副表情出去说着讨饭话,那讨饭话简直是一套一套的。
那少年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唱着歌,在这人来人往的道上来回走了一圈,不停地伸出碗。
“种豆子,种麦子,春夏秋冬四季忙。牛出力,来吃草,做官的吃米我吃糠。铺着地,盖着天,花子要饭走地宽。财主你不给,咱也不能怨,身上无衣怨天寒……”
少年的声音有一种隐隐的悲愤。
“皇帝爷,来行善,半饥半饱度荒年。这边赈,那边截,眼下有几个不搂钱。去年淹,今年旱,树根草皮全吃完。菩萨你不给,咱也不能怨,腹中空空怨无钱……”
等听到这里,刘祁终于有了点兴趣。
“庄扬波,你听到没有,他好像在讥讽朝事。”刘祁拐了拐身边的庄扬波,“他说这边赈,那边截,眼下有几个不搂钱……”
庄扬波又饿又困,昏昏欲睡,闻言点了点头。
“嗯,他在骂贪官。”
“不知是谁教他的。”刘祁叹了口气,“倒也有点意思。”
他在嗟叹间,那少年已经在外面转了一圈,碰了个半满的碗回来,还得了几个好心人塞给他的炊饼。
他一走回来,立刻得意洋洋的把炊饼给了庄扬波一个,笑着说:“看到了没,讨饭要这么讨!你一张仇大苦深脸,谁敢给你?”
庄扬波见这少年给了他一个炊饼,眼睛都亮了,可没有刘祁的话,他又不敢接,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炊饼,又看了看刘祁,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种粗糙的硬食,往日里礼部衙门做出来都是送给外面的乞丐吃的,刘祁原来是沾都不沾一下,如今却腹中雷鸣,恨不得三两口吃下去,以免他变了主意。
少年见庄扬波明显饿的不行却不伸手去接炊饼,脸上表情更是古怪:“你这人是怎么养弟弟的?怎么把弟弟养的跟狗似的!连饼都不敢吃?”
刘祁努力将他那些粗鲁的话抛之脑后,只对着庄扬波点了点头,庄扬波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就从少年手上接过了那饼,掰了一半递给了刘祁,剩下的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塞进嘴里。
“你这小伢子,倒是乖巧的很,要是你哥哥养不活你,你干脆跟我走算了,我别的本事没有,不让你饿肚子没问题。”
少年嘲笑地看了眼身材矮小表情寡淡的刘祁,锤了锤自己的胸膛。
“我打架也很厉害!”
刘祁接过庄扬波递来的饼子,呆了一呆,不知道该不该啃。
“吃吧,吃吧,不吃饱了哪里有力气讨饭!”
少年就地一坐,将剩下的炊饼包了几个在怀里,取出一个,也啃了起来。
“遇上送炊饼的好心人可不多,大多是给馊饭馊菜的,还有施粥的,你们赶紧吃吧!”
这种炊饼最是经饿,就是太硬了,必须得救着水喝。两个孩子连碗都是白天现买的,之前下雨都是喝雨水,哪里弄的到水,庄扬波没吃几口,就噎的白眼直翻,连连拍着自己的胸口。
刘祁是从小在宫里养大的,什么时候吃饭都不会狼吞虎咽,哪怕快饿死了都不行,他吃东西的仪态实在太过不群,引得乞丐少年都傻了眼,嘀嘀咕咕道:“不会真是哪家落难的公子吧?不过落难落到饭都没的吃的份儿……”
刘祁三两口把半个饼吃完,擦了擦嘴和手,感激的对少年拱了拱手:“昨天和今天都承蒙兄台照顾我们兄弟两个,还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哈?胸抬?”
乞丐少年摇了摇头。
“我不叫胸抬,我叫赵狗蛋。”
“赵狗蛋?”
刘祁傻眼,“这是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爹娘,生下来就被人送到和尚庙里养,主持说我姓赵,没有名字,后来庙里老主持死了,寺里养不了那么多人,就把我送出去给别人家做儿子,结果那人家自己又生了个儿子,把我赶了出来……”
赵狗蛋吸了吸鼻子,语气很是淡然。
“养我的那个人家给我起名狗蛋,他自己那儿子叫狗剩,说是贱名好养活。”
他看了看刘祁,又看了看庄扬波。
“你们叫什么?看你们这样子,也不像是从小就吃苦的,是逃奴,还是家里犯了事?”
赵狗蛋似乎这种事见的多,一点异样的神情也没有。
“在下叫齐二,这是家弟,齐扬波。”
刘祁把自己的名字化了下。
“说来惭愧,家里出了些事,我们现在是要去庆州府投奔亲戚去的。”
赵狗蛋一脸“我就知道你们不简单”的表情,挠了挠自己的脸说:“你弟弟名字怪好听的,倒是你的名字,还不如我的。”
刘祁一噎。
“你们要去庆州?正好,我也要去庆州,那里有家布行听说招学徒,我去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卖几年,学个手艺,也省的一直讨饭,逃不到媳妇儿。”
赵狗蛋是个有思想的好乞丐。
“你们干脆和我一起走吧,免得路上饿死!”
“……这,方不方便?”
刘祁心中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赵狗蛋。
“真是,你们两个一穷二白,我还能骗了你们去卖掉不成!”赵狗蛋翻了个白眼,“你们跟我走,准没错!”
庄扬波拉了拉刘祁的袖子,小小声地在他耳边说着:“二哥,我们跟他走吧,他肯定认识路,还会讨饭吃。大不了我们到了庆州府找到我姨夫,送他一笔钱,好好谢谢他……”
刘祁看了看庄扬波的脚,再看了看赵狗蛋有些紧张的表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如此,那就有劳赵兄了。”
“什么赵兄赵兄,我今年十四,你应该比我小几岁,喊我赵大哥、狗蛋哥都成!”赵狗蛋嘻嘻地笑着。“我就喊你齐家老大啊!”
“我行二,大哥在肃州。”
刘祁摇了摇头。
“你唤我齐二即可。况且,我比你大一岁,我今年十五。”
“不是吧,你这么矮,已经十五了?”
赵狗蛋露出“你骗人”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狗蛋兄要这么侮我,我是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和你一起上路的!”
刘祁也恼了。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赵狗蛋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刘祁,又看了看庄扬波,指了指他。
“那他呢?不会也……”
“家弟今年九岁。”
刘祁摸了摸庄扬波的脑袋。“你喊他扬波就行。”
“羊波?”
赵狗蛋将这个名字在心里读了几遍,觉得庄扬波的样子和咩咩叫的小奶羊倒是配的很,笑嘻嘻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好,齐二,羊波,我们再讨点吃的和盘缠,这就上路。”
赵狗蛋不愧是从小混迹街头巷尾的人物,没一会儿就拽着刘祁和庄扬波东讨细要,要来了不少吃的。他看庄扬波长得可爱又乖巧,刘祁却是个满身酸味的书呆子,便总是拽着庄扬波说是自家弟弟,还教庄扬波装饿装病,骗取别人的同情,给他吃的。
庄扬波天然呆,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人的时候能把人心都看化了,眼泪也是说来就来,自然是“战果”丰硕,只是刘祁一想到宰相之孙如今和他一起落难到这种下场,不免有些难过。
有赵狗蛋在,前往庆州府的旅程一下子就顺畅多了,他是个人精,又会插科打诨,是以两个孩子虽然还跟之前一样又累又饿,两只脚都是伤,可心情和之前无衣无着,前途未卜时实在是天壤之别。
三人朝着庆州府的方向足足走了五天,才走到这座以庆州为名的府城,赵狗蛋给城门官塞了些铜钱,又说了许多好话,三人才以乞丐叫花子的身份进了城。
等一进完城,赵狗蛋身上也已经没有任何铜板了,吃的也被吃的空空荡荡,只能端着碗苦笑。
“哎,只希望这庆州府的善心人多一点,否则我们说不得要饿几天肚子。”
庄扬波进了庆州府,忍不住东看西看,脸上也有了鲜活的表情。到了这个地方,他总算有了点“自己地方”的感觉。
听到一直照顾他的赵狗蛋这么烦恼,庄扬波挺了挺小肚子,满脸得意地说:“狗蛋哥,你放心,我的姨丈在庆州府当差,我们先去找我小姨,一定饿不到你!不但饿不到你,我还会让我小姨给你封一笔大大的银子,谢谢你送我们过来!”
赵狗蛋肯这么帮这两个少年,也是看出他们是个人物,不像是寻常的穷苦人家孩子,如今一听这“羊波”家里的正经亲戚居然是个当官的,自然是喜笑颜开,连连点头。
“嗯,嗯!要真是这样,那就是老天爷照顾我,让我走了大运了!既然你姨丈家在这里,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啊!”
刘祁也要去州府衙门看张榜的通告,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闻言脚下也加快了速度,找路人问明了衙门的方向,便一刻不停。
三人边走边问,待到了衙门口,就见到门口一侧的墙上贴满了告示,不少文士打扮之人一边对告示指指点点,一边大声将告示上的字读出来给其他不识字的人听。
由于官府每次贴告示都是有新鲜事,寻常不识字的百姓为了显示自己消息灵通,也总是隔段时间就来衙门口转一转,打听打听。
刘祁挤了半天,总算是挤上前去,抬头往上一望,就看到了那张最显眼的张榜文书。
只是这抬头一看,这位路上还坚强无比的少年,突然就面如金纸,哆哆嗦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怎么了,跟死了爹似的!”
赵狗蛋见刘祁脚步一个踉跄,连忙伸手去扶。
“总不会是你成了通缉犯吧……”
赵狗蛋随口说完后也有些不安,抬起头把那江洋大盗、采花蟊贼的图像看了个遍,没看到十四五岁的“娃娃贼”,总算是松了口气,低头再想问几句,却见刘祁的身子凉了一片,简直就跟中了邪似的,终于还是嚷嚷了起来。
“你怎么了?撞鬼啦?哎哟,看你个头不大,怎么这么沉呢?”
他一边说,一边撑着刘祁,拍了拍他的脑袋。
“醒醒嘿!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哎,真是可惜啊,可惜!听说没有多大,怎么就死了呢?”
“老天也是不长眼,大皇子傻了,二皇子死了,这都叫什么事!”
“什么老天不长眼,就是老天太偏心了,现在就剩三皇子一个,看样子要被封太子爷了!”
一旁看到文书的百姓们议论纷纷,恨不得能说出个花儿来。
“……就藩途中不慎坠马,跌落深谷……今昭告天下,秦王已薨……”
庄扬波抬起头,努力地辨认着张榜文书上的字,小声地读了出来。
还没读完,已然吓傻。
***
“大哥,怎么办,皇帝张榜天下,说秦王已死!”
霸王山急急忙忙地带着几个人手进了大营,一入军帐就慌里慌张说道:“现在底下人都在问怎么回事,要我们给个说法呢!”
坐在大帐里的陈武却是丝毫不乱,放下手中的军需账簿,语气不紧不慢:“我早料到有这一天,无妨,只要对他们说,是京中的三皇子怕秦王殿下杀回京里,想出来的奸计而已,我们只要一杀上京城,那娃娃就会吓破胆子!”
“可是陈大哥……”霸王山压低了声音:“那些乡下人说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万一秦王没死……”
“被铁骑山庄的人追杀,还能活不成?”陈武冷哼,“他们做事也是不够利落,还让秦王跑了。”
“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是不踏实。只是找到几副禁军的尸体,算不得什么证明。您家那位公子爷性子又有些古怪,说他是秦王……”
霸王山有些迟疑地说着。
“怎么,霸兄害怕了?当初你拿着那些秦王身上的东西来找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陈武似笑非笑,“既然都上了同一艘船,现在想要下去,已经晚了。”
霸王山脸色难看,但也没跟陈武顶什么。
“方家那边可说了什么?”霸王山苦着脸,“这么大一块肉,他们不咬一口?不是说秦王还是他外孙吗?”
“他们打的是‘匡扶正道’的旗号,可不认这个皇帝是先帝的儿子,那秦王也就算不得什么龙子龙孙,哪怕是他家外孙也不行。”
陈武摇了摇头。
“这件事只能我们自己干,不过方家既然和我们结了盟,便不会撒手不管,你只要带好你那些兄弟,不要生事就行!”
“哎?哎!”
霸王山叹了口气,怏怏地出去了。
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霸王山的凶名,偏偏在这陈家老大这里,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现在想想,他抓到那几个带着秦王衣冠和金牌的臭小子时,不贸贸然来陈家销赃就好了。
谁知道那是块王爷的金牌呢?
谁知道那些东西摸不得!
他还以为那就是一大块金子!
要不是怕把那些没见过的好东西卖贱了,他又何必去陈家,还被陈家给拿捏住把柄,不得不一起做着掉脑袋的勾当。
好在陈家倒不小气……
罢了罢了,当山贼本来就是脑袋别在裤裆里,现在想这些也没意思。
还是想想,该怎么拿下庆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