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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静安宫的过程非常顺利,顺利的像是有人在前方清扫过了道路一般,以至于刘凌甚至有些惊慌,担忧是谁设下的什么陷阱。
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的翻过了宫墙,踏入了小径,直到进了绿卿阁,刘凌心中才算是定了定。
见到刘凌来,薛太妃非常惊讶,因为随着刘凌的功课越来越紧,他已经很少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半夜。
现在虽然已经临近傍晚,可宫门还没有落锁,他来做什么?
刘凌没有说刘未向他要《起居录》的事情,只是把皇帝下令大皇子前往肃州就藩和二皇子生母宫中搜出巫蛊之事说了个详细,直让薛太妃眉头紧锁,脸色阴沉,竟领了刘凌去了飞霜殿。
显然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小事了。
没过一会儿,几乎刘凌认识的太妃都到了,在飞霜殿里坐了个满满当当,有几个见了刘凌就又捏脸又揉头,引的刘凌连连求饶,气氛也总算是了些缓和。
“袁贵妃死了,王宁那个对食朱衣干的,大皇子没了倚仗,被封了肃州,方淑妃宫中搜出巫蛊,我估摸着皇帝要对方家下手了。”
薛太妃看向萧逸。
“你大概还能呆几个时辰?”
萧逸摸了摸鼻子,苦笑。
“怕是……最多一个时辰。”
在场的诸人都是帮着萧逸隐瞒过的,自然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对于这些事,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薛太妃接着问萧逸。
“没有。”
萧逸也答得干脆。
“难道还有其他人在谋划皇位?”
薛太妃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薛太妃,我不明白……”刘凌莫名道:“此事难道不是方老大人做的吗?”
“你不是女人,不明白女人的心思。方淑妃多年来甘居王皇后之下,王皇后将她抛弃后立刻避守宫中不再出现,显然是个非常理智且善于忍耐的女人,对皇帝也没有多少感情,所以才能撒手的这么干脆。”薛太妃说,“这样的人,是不会请什么神巫来行巫蛊之术的。
“吕鹏程谏言皇子们应该筹备婚事,皇帝没有反对,就已经是默认,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不会弄死袁贵妃的。且不提他这么多年来盛宠贵妃,一定对其有些感情,就算没有感情,如今后宫里的嫔妃压的压失宠的失宠,已经没几个能主持宫务了。”
薛太妃说到“感情”时满脸嘲讽之色。
“袁贵妃死了,对皇帝来说,麻烦更大,所以不可能是他下的手。”
“会不会真的就是场意外?”
张太妃突然插了一句。
一时间,满屋子里的人都纷纷露出“你是笨蛋吗”的表情,引的张太妃有些羞恼地皱了皱鼻子。
“我虽不太了解方孝庭这个人,但从方淑妃身上看得出,他是个非常能忍的人,这么激进的举动,也不太像是一个老奸巨猾之人的做法,倒像是个等着马上见到结果、也不管朝中后宫局势如何的毛头小子。”
薛太妃摇摇头,“不管怎么样,这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要倒霉。”
刘凌微微错愕。
“你父皇是将计就计,想趁着这机会扳倒方孝庭了。
”萧逸慢条斯理的开口:“他应该为了这一天准备了许久,一直按而不发。大皇子如今已经被你父皇放弃,二皇子年纪也大了,大皇子一倒,就逼着你父皇必须下手剪除方党。否则方党势力越来越大,恐怕也由不得你父皇要选哪位儿子为太子。”
“就算你大哥或你坐上那个位置,方党一派为了日后的权势,也是要反的。”
刘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你父亲是个很自我中心的人。”张太妃脸上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你大哥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历经两次大变,又没有什么外力可助,自然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称赞和肯定,这样他才觉得安全。如果我是你父皇,要培养这个孩子,总该多多夸他,让他得到鼓励,经常和他多谈谈,他才能上进。如今这么对待他,也不愿对他解释,这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正是如此……”
刘凌将早上摸到的脉相说了一下。
太妃们面面相觑:“不过是一个孩子,竟然郁结到这种地步?”
窦太嫔叹了口气:“正因为是孩子,想的左了也没人注意。真是造孽,这宫中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把好人都折磨坏了。”
“相比较之下,先帝好歹还没祸害过自己的儿子。”
赵太妃凉凉的说。
“刘未根本就是按照自己性子来。”
她们本质上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又经历过残酷的宫斗,格外珍尊重生命,所以才会有此感慨。
刘凌坐在她们之间,听着她们感慨着大皇子的命运,由衷的感激上苍的安排。
如果他不是得了这些太妃们的帮助,在冷宫里被忽视而长大的他,也许并不会比大哥好到哪里去。
也许他会敏感、愤怒、偏激,充满对人世间的怨恨;也许犹如自己伪装的那般,懦弱、胆小、无能,只能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里。
正因为这些太妃们都是心性坚毅又豁达乐观之人,他才能维持着对人生的希望而走下去。
“刘凌,接下来一定有一场大的变故,这样说虽然很薄情,但你要记住我的话……”
萧逸的语气无比的慎重。
“幕后之人还不清楚身份,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不要相信!”
刘凌呆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皇帝要对方家动手,方家唯一能一搏的机会,就是在皇帝完全将他们连根拔起之前制造出更大的动乱,足以让社稷动摇的动乱!”
赵太妃的脸上也是一片肃杀之色。
“在这种情况下,方家也好,皇帝也好,都几乎要把自己全部的力量用在这一场角逐之中,谁输了,谁就万劫不复。你父皇是个自负又不愿意相信别人的人,更不要提在这场争斗之中保护好你们,即使他能胜,也是惨胜……”
赵太妃是他的权谋课老师,无数的历史典籍就是她最好的课本,在这一点上,连薛太妃都承认自己不如赵太妃多矣。
她说的这么慎重,让原本就紧张的刘凌更加紧张了起来。
“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句话不仅仅是指公侯之家,对于国家上也是一样。一个国家能经历五朝,原本简单的政局也会变得复杂,各方势力经营五代以上,有时候就会连成庞大的阀门,威胁到皇权的地位。所以处在这个时期的君主,不是亡国之君,就是变革之君,而你父皇,正是五世之君。”
赵太妃沉声说道:“你父皇是希望做变革之君的,可但凡变革,没有哪一次不是伴随着血流成河。如果你父皇半途而废,留给下任皇帝的就会是一个烂摊子。但即使他变革成功,若不能维持变法超过十年,成为朝中的惯例,否则也就是失败。”
“我父皇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刘凌明白赵太妃是什么意思,“所以……”
“他恐怕也是这么想的,才在现在动手。等他稳固了朝政,下一任的继承人也已经成年,可以平稳的进行交接。即使现任的皇子里都不气候,他毕竟年轻,后戚和吏治的问题一旦被解决,你父皇所在的后宫里子嗣们大概会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毕竟袁贵妃已经不在了,他可以从‘专宠’的名声中走出来……”
“刘凌,你要抓住这次机会!能不能成为东宫的主人,就看这一次机会了!”
赵太妃几乎是厉喝着:
“不要软弱,不要犹豫,我们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和自由都系在你的身上!”
昏暗的灯光下,只能听见油灯燃烧时灯芯炸裂发出的“哔波”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双眼闪着异彩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刘凌。
被这么多敬爱的长辈以这种目光看着,使得刘凌不得不想起自己刚刚拒绝父皇的事情。
很多事情,原本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做到,可他就是死脑筋,情愿自己一口一口去啃。
“我……我做错了件事,大概在父皇眼里,已经和废人差不多了。”
刘凌嗫喏着出声,满脸苦涩。
“什么?”
“咦?”
“你不是刚刚凭脸在你父皇那里留了个好印象吗?”
“天啊,这下陆博士要气死!”
一群太妃纷纷叫了起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
薛太妃寒着脸问出声:“难道袁贵妃遇刺之事你又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
“不是。”
刘凌低下头,反常地不发一言。
“但是我不能说。”
“你这孩子,真是……”
薛太妃柳眉倒竖,恨声道:“你居然也开始对我们不说实话了!”
“好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些秘密是正常的。”萧逸站出身,将刘凌护在身后,“你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性,他会做出的事情,绝不会是什么坏事。为了心中正确的事情而得到了不好的结果,我们应该安慰和鼓励他才是,怎么能反倒训斥他呢?”
“萧将军……”
刘凌心中滚热一片,刚刚升起的委屈也顿时凝噎成喉头的一声轻唤。
“世人还常说慈母多拜儿,你看看你,到底谁在败孩子!”
薛太妃一拂袍,像是所有看到孩子大了开始疏远自己的长辈一样,又感伤又生气地叹气。
“你知不知道你肩负着多少人的希望,走错一步又会遇到什么?如意的悲剧还不够让你警醒嘛!”
刘凌咬着唇,依旧一言不发。
好好的气氛,终于因刘凌一句谜语般的话,变得不欢而散。
薛太妃对刘凌抱有的期望最大,也是她用尽了办法将冷宫里的人联合在一起,共同养育这个孩子的,此时受到的打击最大,几乎是满脸失望之色地离开了飞霜殿。
她一走,其他妃子们看了看天色,发现萧太妃就要出来了,也就纷纷离开。
看得出她们都很敬佩萧将军,但是对萧太妃却感情平平,甚至称不上热络,否则也不会有这样的态度。
唯有赵太妃和萧逸还陪在刘凌的身边。
“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既然还能好生生的来这里,情况应该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们,咳咳,你们刘家的祖宗们,脑子都和平常人有些不太一样……”
赵太妃面无表情地说着刘氏皇族的怪癖。
萧逸则是看了看殿中的漏刻,言简意赅地说道:“你现在这个情况,实在危险的很。如果宫中真有什么大变,不必再来冷宫,想法子去找看守延英殿的侍卫统领何新,他是《九歌》中的云中君,掌管着延英殿内的藏身之处。你只要唤他‘丰隆’,他就知道你是何人。”
“咦?”
刘凌惊诧地看向萧逸。
延英殿是祭祀刘氏皇族,安放历朝历代皇帝画像的地方,先帝宫变之时,有人一把火烧了延英殿,这延英殿是后来修缮的。
可萧逸却说延英殿里有《九歌》的人?
“云中君乃是云神,掌行云布雨,遮蔽天日。丰隆是先帝的云中君,延英殿地下有一巨大的宫室,原本是为了在紧急关头藏匿重要之人的,可惜先帝时期《九歌》分裂,山鬼、东君和河伯都不服先帝的德行,宫变之时趁机一把火烧了延英殿,逃出宫去,也毁了他安身立命之所。”
萧逸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历朝东皇太一才能知道的秘密。
“后来延英殿重建,地下宫室没有被发现,丰隆花了十年的功夫才清理出入口。他名义上是吕太后的心腹,其实一直忠心于先帝,你找到他,他能保护你安全无虞……”
刘凌默默记下了萧逸说过的话。
“你且回去吧。”
萧逸突然甩了甩头,赶走困意。
“莫让我妹妹担心……”
“是。”
刘凌感激地行了一礼。
“多谢萧将军将秘密告之与我。”
刘凌说话间,萧逸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强打着精神往偏殿而去。赵太妃看了看刘凌,又看了看萧逸,最后还是选择了追随萧逸而去。
刘凌摇了摇头,心中纷乱的思绪已然理清,如今暮色将沉,他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冷风,踏出了飞霜殿。
此时他已经快要走出飞霜殿的前门,即将离开之际,不知为何心神一动,突然扭过身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嗓子。
“小子前几天遇见了一位少司命,自称名为素华,诸位大司命可认识?”
飞霜殿里许多大司命都喜欢爬树,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更诡异的是飞霜殿外还真种了许多树,郁郁葱葱,在整个静安宫中除了薛太妃住的地方,就属这里树最多了。
随着刘凌一声问话,飞霜殿的院内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因为太过震惊差点滑倒树下而不得抓住树干一般的扒抓声,刘凌甚至还听到了一声喘气声。
刘凌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只能摇摇头,自顾自离开了。
他沿着冷宫中的小道没走多久,却在路旁遇见了一个意外之人。
裹着斗篷,提着灯笼,在夜风中等候的,是很少主动找刘凌的王太宝林。
刘凌吃了一惊,赶紧快步上前,诧异道:‘这么晚了,您不回殿中,在这里吹风做什么?如有差遣,派人来唤我一声,我肯定去了……”
“我这人性子急,今天的事等不到明天,所以才特地在这里等你……”
王姬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一件衣服塞在刘凌手里。
刘凌低头一看,是一件无袖的夹袄。
“这是?”
刘凌莫名其妙地捻了捻手中的夹袄。
手感并不软和,做针线的人手艺也并不好,夹袄中夹着的不像是丝绵,倒像是什么粗线一般。
“这件衣服做了有一阵子了,只是没什么机会给你……”
王姬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肩膀上一处不平的阵脚。
“我曾听家中祖父说过,昔年有富人遍收累金,缝于衣中,可挡箭矢。我想你近身功夫是萧太妃亲传的,寻常刀剑应该伤不到你,索性就把剩下的累金全部给抽出来了,藏在这件夹袄的要害之处。之前累金拿去给王宁换东西用了不少,否则全身都织上应该也够了……”
说完,王姬拉开衣袖,亮出一只白嫩嫩的手臂,从手臂上褪下一支金环来,塞在刘凌手里。
“你一个人在东宫里,想来那些宫人也不会愿意白做事。这金环中空,里面都是不打眼的金银珠子和一些宝石,你留着差遣人的时候用。若遇见牢靠点的人,也可以拿这些让他帮你带些东西。左拧一圈,右拧三圈,就可以打开。”
自金绿猫眼召来王七之后,她们已经很小心的不出手这些扎眼的东西。无奈王家当年富甲天下,就算再不扎眼的,也不见得能有多普通,所以自刘凌去了东宫之后,她们又恢复了自给自足的日子。
刘凌接过金环,上面还犹有王太宝林身上的余温,烧的他几乎握不住,压的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弄的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了!”王姬爽快地戳了戳刘凌的肩膀:“你都已经是比我高的人了,别这么扭扭捏捏的,只有你好了,我们大家才会好,薛太妃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回去以后担心的站在窗前到现在都没进屋……”
“嗯,嗯……”
刘凌哽咽着,胡乱地点着头。
“你可要好好的啊,我们见过的祸事,实在是太多了……”
王姬手掌抚了抚刘凌的头。
“登不上那个位子也没关系,千万要保重好自己。如果你出了事,我们,尤其是薛太妃,一定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你也别怪薛太妃,你要知道,薛太妃是背负着做错过一次选择的经历,又一次选择重新站出来的……她身上背着的东西比我们都要重得多……”
唔……
眼泪自己流出来了,怎么办?
刘凌抹了把脸,拼命点头。
“天黑夜凉,你赶快回去吧。金环套在小臂上,回去找没人的时候再打开。”
王姬似是也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微微抬头退了一步,扭头奔入夜色之中。
刘凌静立了一会儿,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夹袄马甲穿在外袍之下,缓缓将金环套在臂中,重新迈开了步子。
他刘凌何其有限,竟生在冷宫之中!
***
蓬莱殿里,刘恒守着袁贵妃的灵堂,心中一片冷寂。
两盏不能灭的油灯是他的职责,刘未坚持让他为袁贵妃守完头七。
其实不必他说,刘恒也会守着头七。说起来,袁贵妃若不是为了他的亲事,也不会给朱衣可乘之机。
那个叫朱衣的宫女其实他有印象。当年他母后临死之前,曾说过朱衣,还说过王宁,绿翠,青鸾,让他今早把他们抓在手里。
但是他没听,他太害怕了,那样的母后让他陌生到无法接近,更别提去接触她留下来的人。
更何况,他根本没办法接近朱衣,也没办法接近其他人。没有了母亲殿中宫人的帮助,他接近不了蓬莱殿的小膳房,更进不了方淑妃的乐隐殿。
有时候他甚至想,他的母后应该是糊涂了,所以才说出这么多话来,否则为什么二弟和三弟没事,她安排的内应也都一副对他完全没有什么异样的样子?
如今袁贵妃死了,刘恒又开始痛恨自己。
早知道如此,他就该想尽办法联系朱衣的……
如果朱衣想要离宫,他亲自去说,也许不会让别人利用。
他越想心中越是郁结,偏偏魏坤也给他赶回去了,没人排解,那股郁结到了让他几乎眩晕的地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去灵堂外散散心。
“殿下,夜凉了,是不是让奴婢给您去找件披风来……”
“不必了,你就当没看见我,屋子里气闷,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
“是,殿下。”
蓬莱殿里去了主位,如今也是人心惶惶。
他们往日里仗着袁贵妃的势头,在后宫里作威作福惯了,现在袁贵妃一死,他们都成了无主之人,还不知道明日会如何,会不会有人痛打落水狗,会不会有人借机落井下石。
宫中没有主子的宫人都是最惨的,即使分配到新的宫中,也不会有主子愿意信任和重用他们。很多人也许前半生风光无比,下半身只能做些打杂的粗使差事,甚至连主殿都进不去。
更多的,是留在已经无主的殿中,过着几近于苦修一般的日子,就如同长庆殿里那些曾经跟随静妃之人。
所以,即将封王的大皇子刘恒,就成了不少人希望能够攀上的人选。哪怕在穷山沟里风光,也不愿在这宫中落难,不是吗?
心中有事的刘恒自然感觉不到这些宫人态度的变化。他虽名义上是袁贵妃之子,但过继在袁贵妃名下时候已经十几岁了,不适合留在袁贵妃宫中,和他们的情谊也不过就是比陌生人熟悉上一点而已。
所以,当他听到偏室里伺候热水的宫人们在讨论自己时,忍不住就藏起了身子,将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了起来。
“你说肃州那地方,能跟去吗?老邱,你见多识广,和我们说说呗?”
一道尖利的声音问着身边的宦官。
“肃州那地方,黄沙漫天,贼寇横行,胡族杂居,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牛羊的骚气,你说能不能跟去?”
被叫做老邱的人冷笑了一声。
“你们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
“哎,大皇子明明是长子,还是废后的儿子,就算一家之中,也都是老大继承家业,怎么会混到现在这种地步!”
另一个略显老迈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我看陛下啊……”
“你要知道陛下想什么,你就不用去了根到这里来了!”
另一个人嘿嘿地笑。
“去你的!我那是爹妈狠心!”说话之人压低了声音,开口问他们:“说起废后,你们听说过那个传闻没有?”
“什么?”
“你是说那个传闻……”
“嘿嘿,你也听过是不是?我估摸着,大殿下还不知道呢。”
“什么传闻,你说说……”
“神神秘秘,讨打,快说!”
“我听说,有人见到陛下身边派了一位少监去过长庆殿,出来之后,就传出那位自缢了。你说巧不巧,他前脚走,后脚那位就自缢了,而且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了……”
老迈之声中带着几分唏嘘。
“你是说……静妃是陛下给……”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邱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去母,怎能让大殿下安心到袁贵妃膝下为子?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儿,人家正儿八经当嫡长子养了十几年的,若不是没了指望,还不见得拿我们家娘娘当回事呢!殿下啊,说起来心也是狠……”
“大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古怪了一点。你说他温和吧,我曾经挡过他的路,给他一脚踹了个狗啃泥。你说他性格暴躁吧,可他读书识字又能一坐一整天。当年袁贵妃那么折腾他们母子,他居然待我们娘娘跟亲生娘亲似的……我反正是想不通。”
“都是命,陛下要真想让他当太子,就不会弄出这么多事来了。这下好了,肃州那地方又不太平,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别把命都弄掉了!”
“你说会指什么人家的女儿给大殿下?如果嫁妆多一点,也许过的没那么苦。”
“得了吧,二殿下和大殿下年纪那么近,他今年娶妻,说不定明年就给二殿下指了。我看着啊,这太子的位置十有□□是二殿下的,好人选也都要给二殿下留着。我们这殿下不纳妃,下面的几个弟弟也不好纳……”
老迈之人连连叹气。
“能给个长得齐整的就不错了。京官里不是有一半都是家境败落的昔日侯爵吗?估计给配一个空头爵爷的女儿就不错了。”
“啧啧,你可别再说了,我还想走蓉锦姑姑的路子跟着殿下去就藩呢,听着你分析的,我怎么心惊胆战呢?”
“这些都是小事,说不定殿下都能忍……”
老邱嗤笑了一声。
“可惜这位殿下是个爱洁的……”
“怎么?这还有讲究?”
“你们是不知道,我便是来自西北。西北干旱缺水,寻常百姓很少洗澡,更别说洗头,头上又虱子那是常事,身上有跳蚤也不稀奇。到了冬天的时候,身上实在是脏了,就敞开衣衫,晒晒太阳,直晒的皮肤冒油,拿手那么一撮,搓下一大条泥条来,美名其曰‘洗旱澡”……”
“老邱你快别说了,说的我快吐了!”
“这就要吐?你都要吐,你想想看这位殿下如此爱洁,该怎么在那地方待下去!从京城到肃州要路过不少穷恶之地,驿站也不见得干净,这一路上有的折腾。你们要跟去?先跟着被折腾掉一层皮吧!我听说小钱子刚到他身边的时候,被殿下命人用丝瓜瓤差点挂掉一层皮!那位魏坤魏侍读,好歹也是累世公卿之子,每天要用殿下的洗澡水……”
老邱的声音冷淡的很。
“到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地,你去哪里找水?嘿嘿,他再爱洁,只能跟着洗旱澡!”
呕……
刘恒捂着自己的嘴巴,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扶着墙壁一点点挪开了这片角落,直走到没人的地方,才俯下身子大吐特吐。
他这一阵呕吐,直吐到心肝脾胃肾都快出来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才抱住柱子,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可是无论是他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无论是想如何将刚才的那些话抛出脑后,那些声音都一个劲儿的钻入他的脑海之中。
“……黄沙漫天,贼寇横行,胡族杂居,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牛羊的骚气……”
“……就算一家之中,也都是老大继承家业,怎么会混到现在这种地步!”
“你是说……静妃是陛下给……”
“家境败落之女……”
“洗旱澡……”
呕!
刘恒靠着柱子,喉中一阵腥甜,又呕出一大口东西来!
满眼间,只见得红色一片,浇在那些秽物之上,分外触目惊心。
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他活着干什么?!
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
“啊啊啊啊啊!”
刘恒心中大拗,又气又恨,仰天狂啸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