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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色的大叶栀子在一片挤挤挨挨的绿叶间舒展开曼妙袅娜的身姿,吐露出的素雅馥郁的芬芳化入风中,一点点氤氲逸散开来。
夏日的空气中总是难免悬浮着一股子燥热,吹拂在脸上,便无端拨弄起人心底的一丝烦乱。
漪乔蔫儿蔫儿地趴在书案上,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的。她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双手托腮,望着窗外大片雪色的栀子花发起呆来。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方才在宫后苑之时的情景。
当时她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一时觉得有些尴尬,同时心里也暗暗感叹于他惊人的洞察力。
她连忙和他解释说自己并非不相信他,而是看到万贵妃和他父皇那一对的凄凉境地,引发了一些感慨而已。然而眸光犀利如他,还是觉察出了她表情之中那抹极力掩藏的不自然。最后她招架不住,只得小心地和他简单阐述了她的隐忧,而且顺口举了隋文帝杨坚和独孤皇后独孤伽罗的例子。
“乔儿是觉得我会将当初的承诺视为绑缚住自己的枷锁么?抑或说,乔儿担心自己不像独孤氏那么强势,一旦我将来要反悔,便不能压制我践诺?”
“不、不……不是的,”她赶忙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没、没有质疑你的诚意,也没觉得你是被逼的,毕竟我也没有独孤伽罗那样的资本,你没必要忌惮我,我只是对你未来的处境所带来的未知性有些隐隐的不安而已……呃,这话好像也不太对……”
他抬手示意她暂且噤声,随即顿了顿,凝眸看向她:“杨坚于新婚之夜在独孤氏的逼迫下发下誓言,保证日后不会再娶他人,又加之独孤氏极端强势的手腕,日后便也确实践行誓言,后宫里只有独孤氏一人。但在独孤氏薨逝之后,杨坚便开始广纳妃嫔、左拥右抱。乔儿举出这么一例,不是想类比又是何意?乔儿一直强调相信我,但说到底还是怀疑我,对我没有信心。在乔儿的心里,是否认为一旦当上帝王便不可能做到专一于一人?在之前找不到尽善尽美的例子,但这却并不代表我也不能做到十全十美。”
她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他冲她摆了摆手,倦声开口道:“今儿个先到此为止吧,我有些累了。乔儿还是先回宫吧。”
说完,他垂眸转身,拂袖走出了凉亭。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清癯身影,她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懊恼得很。
万贵妃之死一定牵出了他不愿去触碰的灰色记忆,她能看出来方才在永宁宫之时他并没有泄露出多少自己的真实情绪。他现在内心一定正阴郁苦痛着,而自己却在这个时候和他纠缠他已经承诺过的事情,让他觉得她到现在都仍是不信任他,这不是在雪上加霜是什么?
是她刚刚欠考虑了……漪乔重重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绝对说不上是不信任,她早在命悬断崖之时便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相信他。这不过是因为她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对于一段并不熟悉的历史所不自觉地产生的一种隐秘的惶惑不安。
这不安感一直存在,只是今日被万贵妃之死给激发出来了而已。
说起来,她的历史学得尚算不错,可为何就是对弘治年间的事情知之甚少?按说如祐樘这样的人,登基之后必然会成为一位大有作为的帝王,可为何在她的印象里,这段历史就好像空白的一样?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呢……
漪乔趴在书案上,垮着一张小脸,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她苦恼之时,忽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她猛地一个激灵直起身子,转头循声望过去。
光影交错处,一个身影长身玉立。上好的流彩暗花云缎水一般地流泻而下,反射出点点柔和的光晕。虽然身体极是清瘦单薄,但脊背却挺得笔直,整个人挺拔毓秀宛若篁筱之修竹,优雅清华的气度自然流泻而出,与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强大气场相伴相生,凝合为他以玉成就的卓然神骨。
已经偏西的落日投射出的柔暖夕照晕染上了他的侧脸,然而纵使如此,却也无法遮掩他面容上那仿佛已然刻入骨髓的虚浮憔悴。
想起他此刻仍是遍体鳞伤,漪乔不由心里一疼,原本已经皱起的眉头蹙得更紧。
他静静地注视她片刻,冰玉一般清润的声音缓缓流淌而过:“乔儿怎会在我的书房里?”
“我是特意来此等你的,”漪乔讪讪地笑了笑,“本来是想和你一起用午膳的,但是没想到你这么晚才回来……呃,不过现在正好可以一起用晚膳,我研究了一下菜谱,特地吩咐膳房……”
“乔儿在此等了我一天?”他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
漪乔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几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执起他的手,努力做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你一定一天都没好好用膳吧?我们一起去用晚膳吧……”
“我如今还不饿,”他凝视她片刻后,垂了垂眼帘,“乔儿先去用膳吧。”
“那怎么行?你现在身体正虚弱着,又刚刚经受了一路的颠簸,要是再不好好吃饭的话,”漪乔嗔怒地瞪他一眼,“难道你想让自己的身体垮掉么?嗯?快点,和我一起去用晚膳,之后我还要为你上药呢。”
“我真的没有胃口——上药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好,乔儿不必费心于此了,”他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提步越过她向窗口走去,“我想独自静一静。”
漪乔望着他的背影,懊丧地咬了咬下唇,踟蹰了一下才开口道:“你……你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乔儿多虑了,”他没有回头,只声音淡淡地对她道,“时辰不早了,快些用膳去吧。”
漪乔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几次想要走上前去,但最终却都没有迈动步子。
或许,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也好。
她这么想着,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因为心里装着事情,一顿晚膳吃得味同嚼蜡。漪乔时不时地就朝着书房的方向望上一眼,原本想从身边的宫人口中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呆在那里,但是询问之下才得知他传令下来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他,所以具体情况如何他们也不得而知。
一直到晚上就寝的时候漪乔都没见着他的人影,她心里虽然着急,但却不敢去搅扰他。
沐浴完之后,她犹犹豫豫地回了寝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她就那么干躺着,一双眼睛睁得得大大的,盯着床内侧的帐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稍稍有了些睡意。然而朦胧间,一股淡淡的药香却蓦然钻入鼻中,牵起了她的注意。她迟滞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完全清醒了过来。
漪乔垂眸抿了抿唇,身子并没有动。她想转过头去和身后的人说几句话,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纠结思量再三,她还是选择装睡。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中间有一丝的停顿,似乎是他往她这里看了一眼。漪乔睫毛轻颤了一下,微微绷紧了嘴唇。
片刻之后,连那轻微的声音也止息了下来,这方空间重又归于一片宁静。
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她才小心地偏过头去看向那躺在身边的人。
他是侧身面向着她的。
墨色的发丝仿若丰厚的绸缎一样垂顺而下,随意地披散在后背和肩头上,其中还有一缕滑到了胸前。
他的眼睑安静地闭合着,形成一道优雅漂亮的狭长弧度。长而浓密的眼睫投下一抹淡淡的剪影,使得他的睡颜更显宁谧恬静,精致的五官此刻都似笼在柔和的光晕里一般。
孔雀羽妆花缎薄毯只及臂膀上端,露出了贴身而着的雪白的蚕丝里衣。
敛起了面上习惯性的笑容,遮蔽了那光华流转却永远深不可测的眸光,他那原本就润泽如琼琳美玉的气质里便莫名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纯净。
是的,纯净。
或许他曾经历过不可想象的腥风血雨,曾经亲手造下了无数的杀戮,但他的心底最深处该是仍旧保持着最初的那份纯澈干净。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谁不想简单地活着。可是,他的处境却决定了他必须趟进那泛着血腥味的污水里。
他自出生之日起便被卷入了一个不见底的漩涡里。幼年丧母,生父又百般厌恶刁难他,宫中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戕害他拉他下位,身边又没什么依靠力量,还要拖着一副饱受摧残的躯体。而他当时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漪乔真的无法想象,这十几年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轻叹口气,小心翼翼地为他将毯子往上盖了盖,正准备转身躺回去接着酝酿睡意,却忽然见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双手一点点揪紧身下的被单,口中亦不知在低低地喃喃什么。漪乔吓了一跳,原来以为他被她扰醒了,但是再一看,才发现他的眼睛还是紧闭着的。
他的反应越来越激烈,梦呓的声音越来越大,面上满是不安和痛苦的神色,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甚至开始微微发颤。
漪乔蹙眉望着他,知道他这是被梦魇住了,得赶紧叫醒他才行。
她俯下|身轻轻摇晃他,口中焦急地唤道:“祐樘,醒醒!快醒醒!快些醒过来啊!祐樘……”
在她一连串的迭声呼唤下,他的睫毛略微颤了颤,下一瞬突然睁开了眼睛。短暂的迷茫混沌过后,那双漂亮的琉璃眸中便又是一片洞悉一切的清明。
微微喘息几下稍作平复,随后他略转眸看向漪乔,见她一脸忧色,正神情紧张地望着他,便冲她淡淡笑了笑,安慰道:“乔儿不必担忧,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你何止是做了个噩梦,你还被梦魇到了,”漪乔找来一条帕子,细心地帮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怎么会突然作噩梦呢?还这么严重,你刚才真是吓死人了。”
“其实也说不上多严重,我以前经常如此,不过到后来都会自己醒过来的。”他散淡一笑,语气平淡地道。
“你经常被梦魇到?”漪乔惊讶地看向他。
“以前是,不过已经很久未曾再犯了,”他说着眸色一敛,“今日当是被牵出来了而已。”
漪乔静默片刻,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能问一下,你都梦到了什么么?”
祐樘略顿了一下,慢慢坐起身,靠坐在黑檀木的雕花床柱上,须臾的沉默之后,才缓缓出声道:“梦到最多的是母妃临死的一幕。当时只有寥寥几个宫人在旁边,我眼睁睁看着母妃闭上眼睛,直到她的尸体变凉都不肯松手,只知道一直拉着她的手哭喊着让她醒过来。我那时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这个世界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周围突然变得极端安静,漪乔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握住他的手,凝眸望向他:“你嘴上虽然不说,甚至都没有怎么表现出来,但其实并未放下当年的事情对么?或者说,你的仇恨实则比谁都重,只是埋藏得很深而已。”
他低垂着眼眸,并不答话。
“今日对万贵妃所施的惩罚并未消解你的心头之恨,若非你当时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你会做出什么来,可能连你自己都无法预料,是么?”
“乔儿看出来了?”
她轻轻点点头,随即又敛容问道:“那你登基之后会报复么?万贵妃虽然死了,但是她的族人和党羽还在。”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他低低地出声,更像是喃喃自语,旋即转眸望向漪乔,“乔儿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她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无比认真,“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凡是伤害你的人我也会跟着一起憎恨,他们当初作恶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偿还的一天,就算是你真的报复泄愤,也无可厚非。只是,我担心你到时候并不会开心。我绝非同情他们,我只是在乎你而已,我希望你能快乐——祐樘,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的——做你认为对的事。”
缄默片刻之后,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眸光中逐渐镀上一抹暖意,朝她温柔地笑了笑:“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议,至于那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今日心绪不宁,可能多少有些累及乔儿,言语行止若有不妥之处,乔儿莫要介怀。”
“我没那么小心眼儿,更何况我今天说话也有些欠考虑,”漪乔做完自我检讨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他仔仔细细地嗅了一番,“咦?你身上的麝香味怎么没有了?”
“乔儿可知道我为何要用麝香?”
漪乔摇了摇头:“不知道——这还有特定的原因?”
“麝香有开窍、辟秽、醒神之功效,乔儿说呢?”
漪乔联想起他方才的话,思索了一下,恍然道:“是因为你以前一直被梦魇缠身?”
“嗯,虽然可能作用不大,但好歹是点安慰,”他唇角一勾,含笑觑着她,“不过自从娶了乔儿,我似乎就很少再被梦魇到了。”
谁知漪乔听了他这话之后脸色一黑,鼻子里轻哼一声,斜了他一眼:“你是说我长得辟邪嘛?”
祐樘难得地微微一愣,旋即哑然失笑道:“若是如此那我可是赚到了,到过年时连桃符都省了,只要乔儿站在门口比什么都强。”
漪乔嘴角抽了抽,正要再和他贫几句缓和一下气氛,却一个不防被他拉进了怀里。
“我早些日子便不再用麝香了,只是可能乔儿未曾注意到而已,”他温柔地顺着她的发丝,唇角划过一抹揶揄的笑,“之前是懒得换,可眼下却是不得不换了。”
漪乔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正要问他为什么,然而她脑中瞬间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过来,顿时双颊飞红。
她忽然想到,麝香这种香料本身可以用来堕胎,接触久了还容易导致不孕……
她正有些窘迫的时候,又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乔儿可有算过日子?再过阵子是什么日子知道么?”
漪乔被他突然这么一问,不由一愣。然而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便见他冲她挑了挑眉,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言道:“乔儿表现的机会到了。”
漪乔眨眨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那笑容别有深意。
作者有话要说:嗷呜嗷呜~~~陛下黑暗的童年还是给他造成了很深的伤害的,还在内心里留下了阴影呐有木有……抹泪(┯┯ ┯┯)
不过话说陛下那羸弱的身体是该好好调养一下鸟,咩哈哈哈…… ( ̄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