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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阳城外,慈溪河畔。
下了一夜的雨,到了早上也没要停下的意思。
河水泛滥,此刻看起来更广阔。两岸是巍峨耸立的高山,左边是龙脊山脉,右边是玉环山脉。
青山绿水间,无数雨点打落,在宽广的河面上溅起无数圆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看着叫人眼晕。
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老者站在河边,用力将一张两丈宽的竹筏拖入水中。他猫起身,用尽全力一推,终于将整个竹筏都送入水中。
一时间,河水像是被刀刃直直劈开一道口子,朵朵青色的浪花随着泛起。
那老者拍了拍双手,拿起竹篙,刚要跳下竹筏,忽觉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愣在原地。
烟雨霏霏,满山青翠之色皆在眼前。河边重重垂柳,枝枝都在风中飘摇。柳枝天然塑成的幕帘之前,一名白衣女子正立在雨中,纤长略扬的眉,晶亮的眼,小巧的鼻梁,微抿的唇。
老者震惊中,霜兰儿已来到他面前,自腕间褪下一只银镯子,这银镯子是她出嫁前娘亲给她的。递出银镯子的手在雨中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嘶哑,“这位船家,我想去越州。这些船资够不够?”
“这……”老者见霜兰儿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心生同情,他看了看方才上船,此时已是立在船头的男子,又为难道:“姑娘,昨夜暴雨,许多船只积水不能成行,也就我这竹筏还能用。可竹筏这位公子已包下,恐怕不便再载客。这雨没准就要停了,姑娘要不等明日。趁此机会也可去上阳城中将银镯子兑成现银,船资要不了这么多。”
等明日?霜兰儿心一沉,她已等了一夜,还能等明天吗?只怕龙腾此刻已是发动所有官差满城寻她。她若不走,必被擒住。
霜兰儿望向此刻正立在竹筏船头的男子。
他静静立着,他的手指修长莹白,手中握着一把泸州竹制油纸伞,纯白色的伞,手柄处没有一点装饰,像是握着一抹淡淡的忧伤。他只是那样静静立着,就让人感觉像是烟雨朦胧中点缀的最亮一笔。
他站的角度,霜兰儿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且这侧面还被他大部分头发挡住,令人有种想上前撩开他长发一睹尊容的冲动。
有片刻寂静,霜兰儿上前,低低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原是那名男子徐徐转过身来。
他微微抬起纯白伞柄,露出佩戴着一枚黑玉额环的额头,清澈的眼,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清澈又温和,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一袭白衣潇潇,像是披着冷月银辉。
一身的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唯一一点黑色便是他额头上的黑玉。白与黑,在他身上辉映得如此和谐。
霜兰儿愣了愣,一时间竟似置身云中仙境,如此清尘脱俗之人,世间少见。
男子眸线不动,望了望霜兰儿。一袭素色长裙,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霜兰儿尚未明白,撑船的老者已高兴道:“姑娘,这位公子同意了。”
“哦,谢谢你。”霜兰儿这才回神,莞尔一笑。
雨依旧下着,竹筏上皆被雨水淋湿。霜兰儿小心翼翼地踩着步子,以防脚下打滑,最终坐在船尾。随着竹篙探入水中,竹筏破水而行。
水面之上,风更冷。
霜兰儿情不自禁拢了拢身上湿透的衣衫,此时撑船的老者将一把纯白色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姑娘,这位公子给你的。”
霜兰儿呆呆接过。抬头望去,唯见男子白衣翩翩,立在船头,独迎风雨。雨水落在他如锻黑发上,沿着发梢无声滚落。他的背影孤单,衬着周围繁华壮阔的山河,更显寂寥。
雨水落在竹筏之上,“嗒嗒”直响,像是一曲清脆明快的歌,舒缓的音色,拂过岸边摇曳的芦荻,拂过重重叠叠青山,又拂过涟漪微泛的河水。
霜兰儿一直注视着眼前男子,连时光匆匆流逝都未曾感觉。
过了很久。男子终于动了动。
霜兰儿一惊,连忙低头,恰见河水之中亦覆上他孑孑而立的孤独倒影。
这一刻的寂静,终被撑船的老者打破。他轻轻一提,将长长的竹篙提出水面,换了个方向继续撑入水中,“这位姑娘,这位公子,十年修得同船渡。既然有缘,何不聊聊天?一路也好相互做个伴。”
白衣男子依旧站着不动。
霜兰儿抬头望着老者一笑。
那老者轻轻摇头,“你们都不说话,那我可一个人吊嗓子了啊。”接着,雄浑嘹亮的歌声缭绕青山,余音袅袅。
雨,渐渐停了。
有风吹过霜兰儿的发丝,酥酥地痒。低首是如绢绸褶皱的水波,仰望是澄净碧蓝的长天。那一刻,她的心格外宁静,似是忘却所有烦忧,只愿沉溺在这美丽的青山碧水间。
将近子时,竹筏总算到岸。霜兰儿走下竹筏,举目望去,早已没了方才白衣男子的踪影。越州码头在山背面,十分荒凉,四周皆是山壁青竹,此时被黑夜笼罩,像是巨兽横在眼前。她忙拉住撑船的老者问道:“船家,这么晚了定不能翻山。请问能去哪借宿?”
老者指了指山崖,“那里有座山庙,不收银子。姑娘可以暂住一宿。”
霜兰儿望了望身后密林,又问,“船家你要借宿吗?我们同行?”
老者摆摆手,“我要去河对面陈家庄,好久没跟老朋友聚了。”
霜兰儿失望道:“哦。”其实夜黑,她有些害怕,无人相伴,她只得沿着青石子路往山顶走去。
昨夜未眠,她累极倦极。星月被浮云遮住,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只得攀着路两旁冒出的枝丫,勉强朝前走。
深山之中,她并没考虑到会有猛兽。当前方出现一双莹绿色的亮点时,她揉了揉眼睛,只觉那像是两蓬鬼火。片刻她才看清那竟是一只豹子。
豹子及地一跃,向她扑来。她本能地捡起一截断落的树枝向豹子眼睛横扫过去,因为那是她唯一能看清的东西。
豹子被扫中眼睛,发出凄厉的狂吼,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满口森森利齿,蓄势待发中蕴含着雷霆之怒。弓身向霜兰儿再度扑去。
霜兰儿躲避不及,左臂被利爪撕伤,血腥气迅速弥漫,益发刺激着豹子的兽性。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月破云层,豹子再度扑来。她忽觉眼前银光似灵蛇飞舞,竟是一柄软剑递来,丝带般缠上腾空而起的豹子,那剑柄之上,华丽的宝石在月色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
下一刻,豹子喉咙被割破,血色喷薄而出,似一场温热的红雨漫天落下。
有惊无险,此时霜兰儿瞧清楚救她之人正是之前一同乘船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还剑回鞘,软剑锋芒顿敛,似柔软的腰带缠在他腰间。
惊吓初平,霜兰儿见白衣男子转身要走,连忙道谢:“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白衣男子仿若未闻,既不说话,也不回头,沿着青石子小路往山顶走去。
霜兰儿微愣,这男子从始至终都没有跟她讲过一句话,是不屑吗?还是别的原因?不知缘何,她心中竟有些堵。她跟随白衣男子走出浓密的树林,登上百步高的台阶,来到山顶庙宇。
白衣男子上前扣了扣铜门。
少刻,一名青衣小和尚提着灯笼前来开门。
霜兰儿客气问道:“小师傅,我们途经此地,可否借宿一晚。”
小和尚疑惑地望着霜兰儿身上血迹。
霜兰儿解释道:“方才遇到猛兽袭击,好在这位公子杀死豹子救了我。”
小和尚面露喜色,“那头豹子死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畜生伤了好几条人命。越州官府数次派人围猎,都让这孽畜跑了。姑娘受惊了,二位里边请。”
霜兰儿微笑着答谢,“有劳小师傅。”
小和尚似想起什么,道:“对了,留宿的人多,只有一间厢房空着。不知两位……”
月色下,白衣男子轻轻蹙眉,幽深的黑眸之中,除了沉静还是沉静。
霜兰儿轻轻咬唇,“公子救了我,我已感激不尽。既然只剩一间厢房,公子便请。我去柴房或庙堂睡一晚就行。”她不怕苦,家中贫寒,再苦的日子她都熬过。倒是眼前这位锦衣公子,不好叫他屈就。
白衣男子看着霜兰儿,突然取下肩上包袱打开。
“公子……”霜兰儿还欲再说,忽觉一方柔软自头顶罩下,一股脑儿清淡的花香将她笼罩,同时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取下,看清楚那是件白色的男子衣衫,清爽花香亦来自这件衣衫。想来他见自己衣裳被豹子抓破,这才……她刚想致谢,却见他已大步离开山庙。只有一间房,所以他让给她,自己独自离开。
她心中过意不去,抢过小和尚手中的灯笼,追着他奔下百步台阶,“公子,请你等一下。”
白衣男子恍若未闻,潇潇身影缓缓没入无边夜色中。
霜兰儿一路追他,灯笼烛火在奔跑中晃得厉害,眼看就要追上,她突然踩空,脚一崴。她并没摔倒,踉跄几步终于站稳,可惜的是手中灯笼却因此熄灭。明光闪灼最后一刻,她看清他腰侧系着一枚金令,上面清晰刻着“雷霆”二字。
灯笼系列,身周伸手不见五指。霜兰儿懊恼地叹了口气,任凭睁大双眸,四下里再也没有他的身影。雷霆,会是他的名字吗?眼前似总环绕着他寂寥离去的背影,他一个人会去哪呢?露宿荒郊?下了一天的雨,山中泥泞,他又该如何露宿?
次日,霜兰儿早起翻山,傍晚时终于抵达越州城。这里完全不同于上阳京都的恢弘大气,依山而建,白墙红瓦的小屋鳞次栉比,环绕着城中一汪碧绿的湖泊。
最奇特的便是城中夏景融融,城南高耸入云的山峰却有终年不化的积雪,似玉龙横卧天地间。冬与夏,在这里并存。正值傍晚,漫天红光泼洒,鲜花、绿树与雪山奇景交相成映,令人沉醉。
霜兰儿穿着昨日遇上的男子给她的外衣,扮作男子以免招惹麻烦。哪知这件衣裳反倒给她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她来到一间当铺,褪下腕间银镯子,“我要当这个镯子。”之前撑船的老者没收她船资,她分无分文,总得先宿下,等日后在医馆找到事做再来赎回。
当铺朝奉看了眼银镯子,“五两。”
霜兰儿一愣,镯子怎也值十几两,看来这是家黑店。她收回镯子,转身欲走。
当铺朝奉嗤笑道,“全越州城当铺都是我们分号,你上哪都是这价。”
霜兰儿止住脚步,听闻有地方恶霸执掌一方,想来越州城便是如此。
朝奉自高高的柜台望下来,突然眯了眯眼,道:“依我看,小哥身上衣裳乃是吴锦中的极品,若是当这个,我可以给你五十两,如何?”
霜兰儿又是一愣,银镯子才能当五两,这件衣裳竟价值五十两。不,这家黑店都给五十两,这件衣裳价值绝对在百两之上。五十两足够她在越州城中安顿下来,兴许还能租一个小门面,开间药铺。可是,这件衣裳有朝一日她得还给那白衣男子。她递上银镯子,“当镯子就行。五两就五两。”
“哦,好。”当铺朝奉接过银镯,递上五两碎银。眼睛还盯着霜兰儿身上衣裳,罕见的质地,精细的绣花,镶满银丝,得不到真是可惜。
霜兰儿转身离开,没注意到身后当铺朝奉一直盯住她,鬼祟的眼中露出算计的光芒。
入夜,越州城南玉女山中。
月色透过树叶缝隙照在地上,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风吹过,似在没有尽头的竹海中掀起黑色浪朵,此起彼伏,簌簌声漫天呜咽。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拖着一个黑麻布袋来到无人之处,将麻布袋解开。霜兰儿手脚皆被绑住,她其实已经醒了,此时只能装昏。
一名男子道:“就是要这件吴锦长衫,那边说值二百两银子。”
另一名男子“嘿嘿”一笑,“你仔细搜搜,有这么值钱的衣裳,保不准还有更值钱的东西。”
“李哥,咱们明目张胆地抢,官府会不会查到?”
“查什么?一个外地人,死了也没人知道,玉女山中,猛兽多有出没,多具尸体也不稀奇。”
“李哥,没别的东西了。”
“什么!我来搜,还以为有其他价值连城的东西,就一件衣裳。混蛋!”
霜兰儿依旧装作昏迷,寻找机会逃走。
被唤李哥的男子继续在霜兰儿身上摸索。霜兰儿几乎要吐出去,只能强忍住。
摸索一阵,被唤李哥的男子犹嫌不彻底,“刺啦”一声,撕开霜兰儿内衫衣襟。
此时,另一名男子劝道:“算了,李哥。我们出来时间挺长。弄个一二百两也不错。”
哪知被唤李哥的男子兴奋道:“咱哥俩交好运了,之前打晕她的时候,觉得这男人忒娘了,原来就是个女的。”
“女的?”
“是啊,你看她胸口缠着的布条?老子太久没玩过女人了,送上门的,不玩白不玩!”
“好,咱们哥俩今日好好开荤,玩个够,再弄哑了她送到春红院,又能赚上不少钱。”
两人淫笑着朝霜兰儿步步逼近。
霜兰儿再不能装睡,奋力反抗,用石头砸伤其中一人。此时另一人一掌向她劈来,她昏倒前只觉眼前红光一闪,鲜血喷涌而出,也不知为何,两名猥亵男子相继倒下,她来不及看清,自己亦是昏迷过去。
醒来时,霜兰儿发觉自己在一个山洞中。她低头,见内衫完好,心中一松,看来她又获救了。她起身朝洞外走去。
出了洞口才发觉洞穴之上,藤萝密布,翠柏横卧,青松倒垂,极美。
此时天已明,峰峦从黑夜中显出自己独特的轮廓。天幕之上,山巅之峰,处处闪烁着金色光芒,金色斑点如烟尘般覆盖所有的山峦。
忽然,一缕若有若无的音色传来,淡淡的,像一缕青烟缭绕在山巅云间,缭绕在葱翠的密林之中,久久不散。
她从未听过这般独特的声音,不知是何乐器吹奏,时而绵长轻颤,时而断断续续,好似春风拂面,江水静流。
曲中凄婉之意,听者动容。不知吹奏此曲之人因何心境如此悲伤。
她随着曲音寻去,拨开浓密的灌木,眼前景象不禁令她怔住。白衣潇潇,竟是他!是那个同乘竹筏,又救了她的白衣男子。
此刻,他正坐在悬崖边大石上。
蓝天衬着高耸的巨大山峰,金色阳光下,几朵白云在山峰间投下云影。而他就似坐在那朵朵白云中间,侧着身,眉心一点黑玉,似为白色锦缎上绣上了一朵暗花。
更令她吃惊的是,他手中并无乐器,只有一片竹叶。她从不知,一片竹叶也能吹出如此动听的乐曲,那声音像是山涧奔腾而下的清泉。
他似感到她的存在,曲子停下来,手一扬,但见竹叶翩飞,坠入云间。
霜兰儿见他虽停下吹奏,却并不转身,试着轻唤一声,“雷霆?”
他纤长的眉微扬,惊诧的目光投过来。
霜兰儿一喜,他果然叫这个名字。她又问:“你再次救了我?”
他静静望着她。绚丽的晨阳铺下,她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万丈光彩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此刻正凝在自己身上。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霜兰儿微笑道:“谢谢你。”
那笑容清新如晨露,他怔了怔,很快又恢复平静。默默起身,他拿起一旁竹篓,转身便走。
霜兰儿这才注意到,他脚边一直放着一只竹篓,里边东西都是她最熟悉的,琴香草,虎须草,还有麝兰等,都是生长在悬崖陡峭之处的名贵罕见的草药。原来他不辞辛劳,是来越州采药的。眼看着他已走远,她连忙追上,道:“雷霆,你救我两次,我无以为报。如果你此行是为采药,我能帮上一二。”
他依旧走得很快。
霜兰儿小跑才能跟上。他至始至终不曾开口,也许生性孤僻。她又道:“我识得草药,譬如你采的麝兰是四片叶子的,这种药效远不如六叶麝兰。”
他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扶住来不及停下,险些撞上来的霜兰儿。
那一刻,他清澈如天光云影的眸中有着询问之色。
霜兰儿感到他的手正握住她的肩膀,那感觉,温柔又细腻。她的脸不知怎的突然红了红。顿一顿,她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字字道:“真的,我懂草药。我只想还你人情,别无他意。”
他松开她,唇边微笑缓缓绽开。
接下来几日,霜兰儿一路跟随雷霆。他们自玉女山间又采了几味珍奇草药后,返回越州城中。她发现,雷霆不曾跟任何一人说过任何一个字,表情跟冰块似的。她知晓他绝非哑疾,若是他嗓子有问题,绝不可能用竹叶吹出那般动听的曲调。他只是天生不愿与人沟通。
处得久了,她发觉雷霆其实也挺有意思。每次来到酒楼,他总是一言不发,掏出一锭银子往柜面一放。诸位老板瞧他这架势,均是挑最好的房间,菜也捡最贵的上。她不免咋舌,即便有钱,也不是他这么挥霍的。
再相处下来,霜兰儿慢慢摸清雷霆的喜好,他无非喜欢黑色和白色,但凡衣服都买白色,但凡披风都买黑色。有时他白衣尽数笼罩在黑披风下,她确穿着白裙。两人并肩走在越州城大街上……汗,似乎……这种搭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白无常。
这日傍晚,霜兰儿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画。画中是一朵花,他的画工很好,运笔间挥洒如意,惟妙惟肖。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白色的花瓣,尖处一点粉红,七彩的叶子似一道彩虹托起花朵。
“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看完,脱口而出。抬头时,正巧遇到他赞赏的目光。她心头一热,低下头去道:“《奇珍花木》这本书介绍,此花生在极寒之地,雪山之巅。叶子奇幻如彩虹,每逢七年才开一次花,花开时无味,花谢却香飘千里。花开季节为夏季,差不多就是现在。因它生根在悬崖罅隙间,花期无味又很短,世人罕见,兴许只有终日盘旋于雪山之巅的雪雁才见过。故称作‘雪雁玲珑花’。”
他点点头。
她又问:“你要采这花入药?”
他不语,神色间已显露无疑。
据史载,此花只在越州玉女峰顶出现过,不过百年来再无任何记载,也不知到底真存在,还是早就灭绝。她想了想,微笑道:“雷霆。你救我两次,我一直无以为报,前些日子只是帮你采些普通草药,算不得什么。这次我真的能帮上你了。”
他长眉微微一挑,等着她的下文。
霜兰儿又道:“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雪雁玲珑花’性子极寒,治罕见热症实属最佳药材。只是此花不能由男子采摘。男子属阳,若碰此花,此花当即死亡,再不能入药。即便女子采摘,也需用冰制成刀刃,小心割下花朵后,放在用冰凿成的容器中,确保入药时花新鲜不败。”
听到这里,他俊眉深深纠结,清润的眸中染上愁绪。
霜兰儿见他神情郁郁,小心翼翼问道:“雷霆,你有重要的亲人等着此花入药?”
他不语,亦没点头。
气氛一下子静如沉水,静得能听见他呼吸之声微微乱了乱。
霜兰儿心下了然,不再多问,道:“天地茫茫,寻‘雪雁玲珑花’全凭运气。心诚则百事如愿,我们一定能找到此花。”
他素来冷凝的面容,听完她的话,终于有一丝舒缓的表情。
此时,霜兰儿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表情凝重道,“祥龙国有规定,珍稀药材均为皇室所有,民间不能私自采摘。若有特殊需要,得向官府层层报批,私自采摘可是死罪。不知你……”她反正家门已绝,一条命也是他两次救回,她不在乎,只是不知他是否有牵挂。
他听完霜兰儿的话,喉间滚动,只发出一声轻嗤,神情不屑。
霜兰儿心中对他好感又增一分。雷霆才是真正的不畏强权。她脑海里突然浮起一抹妖艳的身影——龙腾。她不禁微微蹙眉,自己怎会想起龙腾来。雷霆比起挂名的清官龙腾,实在是天壤之别!她暗暗起誓: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找到“雪雁玲珑花”。
次日,他们进入玉女山,朝玉女雪峰而去。在山中露宿一晚,第二日午后才接近玉女峰。炎炎暑热早就远去,迎面送来阵阵雪山寒气。
站在玉女峰脚下仰望,蓝天衬着高耸的雪峰,融化的雪水从高悬的山涧飞泻下来,像千百条闪耀的银链。飞泻下来的雪水汇在他们脚边溪流中,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美极。
近了玉女峰,霜兰儿益发兴奋,学医之人对草药有着天生的执着,越是珍稀,越想见一见庐山真面目。转首望去,他正坐在溪边,默默望着溪水潺潺流动,也不知想些什么。阳光直射到清澈的水底,闪闪鳞光中倒映着雪山清流,还有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随着清波荡漾。
短暂休憩过后。
他们攀上雪山,山势越来越陡,雀鸟也极少飞来,景色却越来越美,翠绿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像是撑天巨伞,漏下斑斑点点阳光。
渐渐翠绿被茫茫白雪覆盖。明光也被夜色侵吞。他们身边只余冷和黑。这晚,霜兰儿渡过她有生以来最寒冷的夜晚。她从未如此期待过天明,渴望阳光。次日,他们再雪峰四处寻找,却连“雪雁玲珑花”的影子都没瞧见过。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变得又冷又硬,难以咀嚼,再过一日,他们就只能打道回府。
第二日,万般无奈下,他们前往更冷的山背阴面寻找“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走得很慢,跟不上他的脚步,每每都是他停下来等她,她再勉强跟上。这一次,她又落下很长一段路。不同的是,他不再停下来等她,而是笔直朝她走来,深邃的目光中有着探寻之意。
霜兰儿坐在地上休憩,抬头冲他一笑,“我走不动了。只休息一小会,你先往前边去,别耽误了时间。我估摸‘雪雁玲珑花’的花期就在这几天。”
他俊眉高高挑起,似不信。
霜兰儿咬了咬唇,自己也知道理由牵强,可她不想让他知道,昨晚她的小腿被雪貂咬了一口,此时毒液正缓慢渗入她四肢百骸,她无法行动自如。掩饰着双唇的缠斗,她微笑道:“真的,我坐一小会就来。”
他点点头,背身离去。
霜兰儿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向身后大石。雪貂之毒并不致命,但最佳解毒时间是在两天内。若两天内不能及时解毒,会留下后遗症。
她坐着,积蓄体力。只是,闭上眼时她才觉整个人在摇晃,眼皮沉重。就在此时,靴子踏过积雪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身边。迷迷糊糊中,她感到一双手将她凌空抱起,清冷的百合花香萦绕在她身周。雪山之巅,何来清冽的花香?这般感觉,好似置身无声的静夜里,让人懒懒不想动,只愿一味沉溺。
她并没完全昏迷,隐约感到小腿处一阵阵抽疼时,她已然清醒。勉强睁眼望去,模糊中似见到了雷霆,几缕阳光稀疏照在他身上,一望无尽的雪色中,唯见他额头一点黑玉紧密贴着她莹白修长的小腿。隐痛从伤口传来,是……他在将毒血吸出。她顿时明白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他。
他微微惊愕,扬起脸时,漆黑的发丝根根扫过她修长的小腿。
霜兰儿气息急促,“雷公子,不能吸出毒液,污血在口中停留时间过长,雪貂之毒会慢慢侵蚀你的神经……”她突然止住话,怔在那里,他唇边残留着血迹,薄薄的唇线,完美刚硬的下颚,挺直的鼻峰,清冷的双眸,此时一缕鲜红为他添上一缕妖异邪魅。
有片刻寂静。
他吐去口中污血,抬手轻轻拭去唇角血迹。
霜兰儿见他及时吐出毒血,松了口气,连忙道,“对不起,我连累了你。雪貂之毒不要紧,就是走得慢点。我们赶紧找‘雪雁玲珑花’。不能再耽误……雷公子……”
话至最后,已然成了大喊。只因他毫不犹豫轻身一纵,直奔山下。
“雷公子!你不用管我!你下山了,‘雪雁玲珑花’怎么办?”
霜兰儿喊得声嘶力竭,他恍若未闻,茫茫白雪中,顷刻再瞧不见他的身影。她明白,他施展轻功下山为她取解药。他就不怕因此错过“雪雁玲珑花”花期?
“雷公子!雷公子!”
霜兰儿一遍遍喊着,回答她的只有飘散在茫茫白雪中的凄凉回音。她心中有异样的情愫缓慢滋生。
就在这时,“啾——”一声长鸣,如利刃划破天空。
霜兰儿狐疑抬头,不想瞧见一只大鸟展翅滑向飞过。雪白的颜色,通体像流线般,体型硕大,双臂展开约有一人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雪雁!
书中记载,“雪雁玲珑花”,百年来无人再见过,兴许只有那盘旋在雪山之巅的雪雁才有缘一觑真容。现在她见到雪雁,是否表示,“雪雁玲珑花”也在附近?
他走了,为她去取解毒。
那她,是不是也该为他做些什么?她相信,心诚则灵。
行动往往比心念反应更迅猛,更果断。下一刻,她已然追着雪雁一路奔去。
头顶不断传来“啾啾”长鸣,她拼命奔跑,忘却自己所中的毒,忘却疲惫,忘却所有一切。她跟着雪雁来到一片不毛之地,最终雪雁停在一处怪石上。
霜兰儿很想爬上这几丈高的嶙峋怪石,可石壁满是青苔,太滑,她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这时,她想出一个办法来,将背后包裹系在肩膀上,取下发簪用力插向石壁缝隙中,借着一点力,再度攀上去。中途几次她险些掉下,她没有放弃,哪怕双手磨出累累血痕,哪怕全身痛得麻木,她都没放弃。近了,更近了,终于她攀住石壁顶端,身子一跃爬了上去。她太激动,没注意到石壁有一处凸起的尖刺,瞬间将她腿上布料割破,一直刺到最里面,划开一道血口子。痛感传遍全身。然而眼前景象,却令她双目一亮,忘却所有的疼。
这里有一个天然的小凹洞,凹洞内形状各异的石柱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滴下彩色水珠,汇成一汪七彩小水塘。传说中的“雪雁玲珑花”,正静静开在彩色水塘之中。
七彩叶子,托起一长串铃铛般的花朵,与书中描写一摸一样。没有一丝香味,却有令人置身百花丛中的感觉。
雪雁振翅飞离,带起一脉冰冷的风。
霜兰儿万分激动,若不是她有幸遇上雪雁,怕一辈子都找不到这诡异的地方。她缓缓跪下,自身后包袱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冰刀和冰槽,小心翼翼取下花朵,放在冰槽中。
雪地寒冷,不用担心冰槽融化,倒是她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此刻被冰槽冻得青紫,极需治疗,还有她身中的雪貂之毒,亦是时不我待。可她全然不顾,满心都是欢喜。她兴奋地带着冰槽攀下石壁,因着高兴,很快就落地了。她一心想回到之前雷霆离开的地方,在那等他回来。可她怎也想不到,她最先等到的竟是越州官府的人。
原来雷霆欲采摘“雪雁玲珑花”一事,早就不慎泄露。官府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只等着他们采得奇花,再人赃俱获。
霜兰儿被官差带下山,关在越州城牢中,千辛万苦采得的“雪雁玲珑花”被越州知府没收,用更大的冰制容器装盛,等着向朝廷表功。她并不惊慌,也不担心自己受罚,相较她更担心雷霆,他急需此花入药,花却落入官府手中,也不知他会怎么做?
牢中一晚,她咬牙忍住雪貂之毒毒发蚀骨之痛,心中思量着千百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可她怎也没想到,千百种可能,都没有最后事实来得令人震撼。
第二日,晨曦初露。
刀剑劈开铁锁的巨大响声,将她从睡梦中吵醒,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眼前,不由愣住,是雷霆。
只见他白衣潇潇,墨发飞扬,身姿轻盈如入无人之境,手中握着镶满蓝宝石的软剑,也正是那剑一下劈开牢中铁锁。刀剑撞击金铁,迸射出美丽的火星,点点都在她眼前盛开。
牢中狱卒惊慌大喊,“快来人啊!有人劫狱!”
“啊!”
狱卒的尖嚷,最终止于他优雅的出手。
霜兰儿清楚瞧见,他只是掷出一枚竹叶,就令狱卒昏厥倒地。尚在怔愣之际,他上前抓牢她的手腕,拽着她朝外大步走去。
翩翩白裳就在眼前,百合花香始终萦绕。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醉了,冷硬桀骜,潇洒不羁,如此气概,天底下唯有他。
当他们抵达大牢门口,越州城知府显然闻讯赶到,那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胖男人,气喘吁吁赶来。见到劫狱之人,越州知府立即端起官腔,横眉竖目,大喝道:“大胆,竟敢劫持祥龙国天朝牢狱!来人,上去将恶贼拿下!”
越州知府说的义愤填膺,他身后官差亦是雄风凛凛,蠢蠢欲动。
霜兰儿以为免不了一场恶战。可谁曾想,身侧他只是从容地取出金令牌,淡定地、缓慢地将金令牌横在越州知府面前,他的手指莹白修长,此刻握着金令,更显得那令牌质地厚重且光芒夺目。
夏日阳光猛烈,金光闪灼。
越州知府眯起眼,半响才看清金牌上写着“雷霆”二字。他顿时一惊,“扑通”一声跪地,似吓得不轻,他说话时一个劲发抖,“雷霆令……臣,越州知府李清阳,见过瑞王……瑞王千岁千岁千千岁!”语罢,他伏在地上再不敢起身,他说怎的这劫狱男子看着面熟,竟是瑞王龙霄霆,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曾在国宴上有幸见过一回瑞王,刚才怎就没认出来?他真想狠狠煽自己几耳光,得罪瑞王,日后官场他还用混?
越州知府一个劲懊恼,霜兰儿亦怔在原地。瑞王?天底下能有几个瑞王?她想,她的天便是在那一刻,完全塌陷。她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她的背上、手心满是汗水,不知天太热,还是由心而生的寒冷所致。心仿佛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她面色逐渐变得雪白。
眼前白色背影,与记忆中瑞王浅金色冷硬绝情的背影,实在无法重叠。要她怎样相信?可她又不得不信。原来他不叫雷霆,“雷霆令”是他尊贵身份的象征,她一个平民家的女儿怎会识得?
龙霄霆转首,见霜兰儿突然挥开自己,愣了愣,以为她一时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份。他挥了挥手,示意越州知府退下。
越州知府李清阳如获大赦,连连叩首:“臣愚钝,不知‘雪雁玲珑花’乃是王爷所要。王爷请放心,此花下官已妥善保管,这就派人护送至瑞王府。”顿一顿,他眼珠子一转,又道:“王爷请宽心,此事只下官一人知晓。”说罢,他抬眼望了望龙霄霆脸色,见龙霄霆面色如常不变,这才小心翼翼再拜离开。他猜对了,龙霄霆独自前来越州采药,定不想让人知晓,刚才亮出令牌,是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龙霄霆见众人离开,从长袖中取出一个白釉蓝花小瓶,递给身后的霜兰儿。
霜兰儿怔怔望着,心知那是雪貂之毒的解药。她中毒已两天,再耽误不得。若错过最有效的治疗,会留下终身后遗症,那就是每逢大雪纷飞,小腿伤处会痛入骨髓。她伸手,想接过那蓝色瓶子,却在碰触到他温热的指尖时,突然缩回手。
龙霄霆递上前,本以为霜兰儿会拿稳,是以松开手。
一个松开,一个却缩回手。两两交错……
只见白釉蓝花瓶在他指间划开美丽的弧度,直直朝地上坠去,顷刻摔得粉碎,黑色药汁流淌一地。
霜兰儿望着地上解药残骸出神,一言不发。
龙霄霆却不解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他将一片竹叶放在薄唇间,吹响长鸣。
一名黑衣护卫很快自暗处现身,三两下跃至龙霄霆面前。这人,霜兰儿自然认得,是瑞王府中侍卫统领奉天。
奉天恭敬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速取雪貂之毒解药。”
霜兰儿浑身一震,这样的声音,低沉如鬼魅,很难想象,拥有如此温润俊颜之人,声音确是如此暗哑。这样的声音,清冷无比,令她回想起冰天雪地的玉女峰顶,狂风卷过,带出一脉冰冷,似能将人透心透骨冻住。
她想,但凡听过这样的声音,终身难忘。是的,她并没有忘却瑞王的声音。只是,她从不曾听过雷霆的声音。此前,她总想听听雷霆的声音,幻想着如同清泉吐珠。而今,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却是这样……
她一动不动,好似全身力气都在这一刻希望破灭的时候全部抽离。而她整个人只剩下空空一副骨架,体内血液似亦被那冰冷的声音冻住,停止了流动。
奉天领命,问道:“王爷,‘雪雁玲珑花’找到了?”
龙霄霆轻轻颔首。
奉天连忙恭喜:“王爷实乃天纵奇才,能成常人所不能为,属下钦佩。只是……”顿一顿,他愧疚道:“属下办事不力,至今未找到兰夫人。只有‘雪雁玲珑花’,没有兰夫人的血,如何救王妃……”他突然止住话,终于留意到一直站在龙霄霆身后的女子。那容貌,那身段,不正是他大火后一直苦苦在上阳城中寻找的人?霜兰儿!
奉天愣了半响才指着霜兰儿,道:“兰夫人?原来王爷已经找到兰夫人,真是可喜可贺。”
“什么!”
龙霄霆怔住,身躯一僵。转身望向霜兰儿,眸中满是惊诧。她就是霜兰儿?此时的她,莹白肌肤透着一丝惨白。飞扬的眉梢下,本是晶亮的双眸,毫无神采,满是彷徨。看起来,她似乎没想到他是瑞王。
同样,他也没想到,她竟会是霜兰儿。前两次见面,她的脸每次都肿着,他不曾看清她的容貌,也不曾留意过她的声音。想不到,人海茫茫,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他们站在烈日之下,彼此沉默,望着对方。
太阳残酷地蒸烤着大地,一丝风也无,热气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奉天奇怪地望了望他们,不敢上前插话。
很久。
龙霄霆打破沉默,声音中夹杂丝丝温柔,不似方才冰冷,缓缓道:“王妃需要你的帮助。其实可吟很善良,可惜天命不佑,你能不能……”
霜兰儿突然打断,“如果我不肯呢?”
龙霄霆停一停,转身不再看她,又是良久,他吩咐奉天:“带兰夫人回府。”语罢,潇潇白影匆匆消失在转角处。
烈日下,霜兰儿突然笑了。今日她第一次明白,有一种残忍,叫做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