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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呀,”他忽然放声大叫,心中的热情控制不住,沸腾起来了。“一个贫穷的乡下人,居然得到一个贵妇人的爱情的告白。”
“至于我呢,干的还不坏。”他竭力压住心头的喜悦,想道,“我知道保持我的自尊心,我从未向她说过我爱她。”他又研究起她的字体来了,德·拉木尔小姐写一手漂亮的英国式小字。他需要做点儿耗费体力的事,来使他忘掉令他发狂的欢乐。
“您的别离,使我不得不开口了……不能再与您相见,令我无法忍受……”
一个念头忽然升起来,好像是一个新的发现,打断了他对玛特儿的信的研究,并且使他加倍的快乐。“我战胜了克鲁瓦斯努瓦侯爵,”他叫起来,“而我只是谈些正经事,他那么漂亮,留着小胡子,穿漂亮的军服,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找到一两句又聪明又巧妙的话来说。”
于连享受了片刻无比欢娱的时光。他在花园里信步许久,幸福得发狂。
后来,他上楼来到他的办公室,让人通报德·拉木尔侯爵,幸好侯爵并未出门。他拿了几封诺曼底寄来的信函给他看,说因为有诺曼底的案件要料理,去朗格多克的旅行,不得不推迟一些时候。
“我很高兴您不走。”他们谈完这些事,侯爵向他说道,“我喜欢见到您。”于连告辞出来,心里颇觉不安。
“我吗,我却要去勾引他的女儿!并且可能因此使她和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婚事告吹。而这婚事,却是他未来的快乐。即使他将来当不上公爵,至少他的女儿可以获得一个御前的座位。”他忽然想去朗格多克了。不管玛特儿的情书,也不管刚刚给侯爵的那番说辞。但这种道德的观念却一闪即逝了。
“我可真够善良的!”他想,“我,一个平民,竟然怜悯起这样贵族阶级的家庭来了!我,一个被肖纳公爵称为下人的人!侯爵是怎样迅速地增加他巨大的财产呀!他在宫里得知第二天可能发生政变,就赶紧预先售出他的公债券。而我呢,残酷的上天将我抛在社会的最底层,给了我一颗高贵的心,却连一千法郎的年金也没有给我,也就是说,没有足够的钱买面包,确切地说,就是没有面包。我却居然拒绝眼前这送上门的快乐。我艰辛地在这片寂寞炎热的沙漠里跋涉,刚刚寻得一泓清泉,可以解除我的干渴。天哪,我岂能如此愚蠢。在这个被叫作‘生活’的自私自利的沙漠里,每个人只为自己打算。”
这时他想起了德·拉木尔夫人,尤其是她的女友,这帮贵妇人对他的轻蔑眼光。
战胜了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喜悦,完全战胜了这种道德的回忆。
“我多么希望他生气!”于连说道,“我现在可以十拿九稳地叫他吃我一剑。”他摆出一个击剑的姿势。“在此之前,我只不过是个乡村学究,卑微地自恃还有点勇气。如今有了这封信,我便与他是平等的人了。”
“不错!”他悠悠地对自己说道,内心中喜悦无限,“侯爵和我,我们的价值已经比较过了,结果是汝拉山的穷木匠占了上风。”
“好啊!”他叫道,“我就这样在我的回信上落款。德·拉木尔小姐呀,您别以为我会把我的地位忘掉的。我要让您明白,并且深深地使您感觉到,您是为了一个木匠的儿子而背叛了有名的居伊·德·克鲁瓦斯努瓦家族的后裔。这个大名鼎鼎的,曾跟随圣路易十字军东征的家族。”
于连喜不自胜,不得不下楼走到花园里。他的房间,他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那间屋子,仿佛是太狭窄了,令他无法自由呼吸。
“我,一个汝拉山的穷乡下人,”他不断地对自己说。“我,注定了永远穿着这套倒霉的黑衣服!唉,如果我早生二十年,我也会像他们一样穿着军服。在那时候,像我这样的人,不是阵亡,便是在三十六岁上作了将军。”他紧紧握在手里的这封信,给他带来了一个英雄应有的身形和姿态。“倒是真的,如今穿上了这身黑衣,到四十岁时,我便可以拿到十万法郎的年俸和蓝绶带,像博韦大主教那样。”
“好呀,”他自语道,脸上现出靡非斯特式的狞笑。“我比他们聪明。我懂得选择我们这个时代的制服。”他觉得他的野心和对法衣的眷恋越来越强烈。“好多的红衣主教出身比我还低,但他们却执掌了大权!譬如我的同乡朗格维尔。”
于连内心的激动渐渐平静下来,谨慎重又升起。他暗自诵读达尔杜弗的台词,这段话他是熟读而能背的了。
“我恐怕这些话是一条阴谋巧计,
……
我绝不相信这一类甜言蜜语。
除非给我一点我渴望的恩惠,
来证明话里的含意真实无欺。
——《达尔杜弗》第四幕第五场
“达尔杜弗也是毁在女人手里。他和别人一样,并不比别人差……我的回信可能暴露……我们用这个办法来对付。”他说话时,语调缓慢,带一股压抑着的凶残,“在回信中的开头,我们可以引用几句崇高的玛特儿的信中最热情的句子。”
“就是这样,不过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的四个仆人会朝我扑来,将原信抢走。”
“不,我身藏利器,人人都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会向仆人们开火。”
“好吧,也许他们当中有个胆子大的,会为了一百个拿破仑的奖赏而奋不顾身地扑来,我打死他,或者打伤他,正好,他们正求之不得。他们可以合理合法地将我投入监狱。我到法庭受审,法官按律定罪,把我放逐到普瓦西,和丰唐先生与马加隆先生们做伴。在那里,我便和四百个穷鬼胡乱睡在一起……而我竟然会同情这些人,”他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道,“他们处置老百姓的时候有没有同情心呢?”这句埋葬了他对德·拉木尔先生的感激之情,不管他怎样,直到此时,这心情一直折磨着他。
“且慢,先生们,我明白你们玩弄的这套小伎俩。马斯隆神父和神学院的卡斯塔奈德神父也不会比你们更高明,若是教你们把这封‘煽动’的信拿去,我就会变成科尔马的卡隆上校第二了。”
“等一下,先生们,这封致命的信我得保藏妥当,交托给彼拉神父保存,他是个诚实的詹森派教徒,不会为金钱所收买。不过……他总是爱拆别人的信……我还是把这封信寄给富凯吧。”
应该承认,此时于连目光凶恶,面貌可怕,纯粹是一种犯罪的表情。这个不幸的人,在和整个社会作战。
“拿起武器!”于连叫道。他一步跳下德·拉木尔府的石阶,走进街角一个代书人的店里。他的神情使那代书人感到害怕,他把德·拉木尔小姐的信递给他,说:“抄下来!”
代书人抄信时,他给富凯写了一封信,求他好好保管这件珍贵的寄存品,“不过,”他忽然停下笔来自语道,“邮局的信件检查所会折开我的信,把你们要的那封信交给你们……先生们,不要枉费心机吧。”他跑到一家新教的书店里买了一本很大的圣经,将封面拆开,巧妙地把玛特儿的信放在里面,然后又紧紧扎好。他打了个包,交给载寄马车寄走,收件人是富凯的一个工人。这个工人,在巴黎是没人知道他的名字的。
这些事情办理停当,他才又轻松愉快地回到德·拉木尔府。“现在轮到我们了!”他大声叫道,走进寝室,将门反锁了,脱掉外衣,开始给玛特儿写回信:
“怎么!小姐。德·拉木尔小姐差她父亲的仆人阿尔塞拉,送给汝拉山的穷木匠的一封太具诱惑性的信,是在跟这个头脑单纯的乡下小子开玩笑么?……”接下来便抄了来信中表示爱情最明显的大段词句。
他这封信的谨慎,足以令外交家德·博瓦西骑士自叹弗如。此刻刚刚十点,于连陶醉在幸福里,陶醉在对自己力量的感觉里,这种感觉对他还是全新的。他走进意大利歌剧院,倾听他的朋友热罗尼莫的歌唱。音乐从未令他像今天这样兴奋过,他简直像一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