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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
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将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跟我们为难的么?”
袁承志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下人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温青温相公。”
众农民见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袁承志也不懂他们骂些什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袁承志道:“请到舍下奉茶。”
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八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言语虽然客气,但袁承志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青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他一件东西。”
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下出外去了,不久便归,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等行为凶暴、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温正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
等到中午,温青仍然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鲜鱼,菜肴丰盛。两人随意吃了。
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把金子留下算了,将黄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弟告辞了。”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笑语之声,都是女子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待。”袁承志只得停步。可是温青却不进来。温正回厅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温青这人实在啰里啰唆。见个客人又要换什么衣服?”
又等良久,温青才从内堂出来,只见他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丝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说道:“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温青愠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
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脸上变色。
温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什么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微感迟疑,见他留客意诚,便道:“既是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
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满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温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什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之类史事来。袁承志暗暗钦佩,心想:“这人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温正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袁承志见这两兄弟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温正虽是兄长,对这弟弟却显然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受他无礼抢白,反而陪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他。如温青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
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袁承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休息了。”温青道:“小弟僻处乡间,难得袁兄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
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温青道:“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什么?”温青道:“有什么不好?我去跟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迳自入内。温青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山野岭中住惯了的,温兄不必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起烛台,引他进内。
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推开房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凤凰,满室锦绣,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枝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袁承志来自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不觉呆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门。
袁承志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袁承志问道:“那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白色胶质物事。
袁承志虽是督师之子,但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什么东西。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爷……少爷,嘻嘻,吩咐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什么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没……没什么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笑,说道:“这燕窝是我家少爷特地炖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小菊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
袁承志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冽,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糊间便睡着了。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这等地方原不敢沉睡,立即惊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弹两下,笑道:“月白风清,这么好的夜晚。袁兄雅人,不怕辜负了大好时光吗?”
袁承志听得是温青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在向房内窥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来。”心想这人行事在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他深更半夜之中,又有什么希奇古怪的花样。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怀里,推开窗户,花香扑面,窗外是座花园。
温青脚下使劲,人已翻起,落下地来,悄声道:“跟我来。”提起放在地下的一只竹篮。袁承志不知他捣什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
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只是个小丘,身周树木葱翠,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草,连脚步也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清风悄生,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坡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温青道:“这些花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和小菊之外,谁也不许来。”他提了篮子,缓缓而行。袁承志在后跟随,只觉心旷神怡,原来提防戒备之意,一时在花香月光中暗自消减。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小亭子,温青要承志坐在石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能吃荤。”承志挟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
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枝洞箫,说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承志不懂音律,但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承志叹道:“我什么曲子都不知。你懂得真多,怎地这等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
他拿起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有如习练木桑所授的轻功时飘身在半空之中。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你觉得好听么?”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温青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眼儿媚》。”眼波流动,微微浅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什么样子?幸亏自己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莫非他富家纨袴子弟,尽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
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志点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歇,温青双手内拗,啪的一声,把一枝竹箫折成两截。
袁承志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么?”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还吹什么箫?”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温青又道:“因此上你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我再也见你不着了。”
听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怅难过,袁承志不禁感动,说道:“你一定瞧得出,我什么也不懂。我初入江湖,没学会说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我起初见你动不动杀人,很不以为然。不过现下有些不同了。”温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见你本性还是挺良善的,多半受了人欺压,心中委屈,出不了气,这才脾气有点怪。那是什么事?能说给我听么?或许我能帮你。”
温青沉吟道:“我跟你说。就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来。我五位爷爷打不过这人,后来约了许许多多好手,才把那人打跑,因此我是没爸爸的人,我是个私生……”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
袁承志道:“这可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里都骂我,骂我妈。”
袁承志道:“有谁这么卑鄙无聊,我帮你打他。现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讨厌你了。你如真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大喜,跳了起来。
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欢喜吗?”温青拉住他双手轻轻摇晃,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
忽然背后有声微响,袁承志站起转身,只听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么?”那人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大有问罪之意。
温青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怒道:“你来干什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你管不着!”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回去安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向袁承志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恶之意。
温青怒道:“这些花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么?我还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身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了二十几丛玫瑰,随拔随抛,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谁也看不成,这样你才高兴了吧?”
温正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对你一番心意,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良心。这姓袁的广东蛮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生……”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要爷爷们把我娘儿俩赶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跟爷爷们说好了。你自己又生得挺俊吗?好白白净净么?”温正叹了口长气,垂头丧气的走了。
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