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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坐在窗下打穗子,打蝴蝶式的,打如意扣,打雁么虎……脸上淡淡的,像是无喜无忧的样儿。
春桃准备做拖履,隔着垂花门问该选什么料子的,锦书不哼不哈的说随便。
春桃倚着门嘀咕,“这可难选了,春绸的还是冲呢的?万岁爷就做冲呢起花的吧,横竖天还没热,等热了再做缎子的。”
“别给他做!”锦书眼都不抬的吩咐,“御用的东西自有造办处预备,咱们何必越俎代庖?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趁早别干!”
殿里的人互看两眼,吐了吐舌头,想是气还没消,这会子还呕呢!也不问她了,该怎么自己拿主意。
“主子,”得胜从门口进来,躬身回道,“芍药花儿来给您请安了。”
锦书回过神来,撂了手里的五彩线,端坐着说,“快请进来。”
芍药花儿满脸堆笑,轻快进来打千儿,“奴才给谨主子道喜了,主子福寿安康!”
锦书点头,“同喜,您如今也了得,万岁爷都给赐了名儿,这是多大的恩典啊!”说着并跟前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芍药儿讪讪的,红着面皮说,“奴才承蒙万岁爷厚爱……奴才丢了大人了,谨主子快别取笑,奴才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呢!”
木兮道,“你这猴崽子不老成,总算是得了报应了!眼下您露了大脸,阖宫没有不认识您的啦!”
芍药儿嘟囔道,“你们也忒不厚道,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处出来的,算个同门吧!你们得了高枝儿不说提拔我,还拿我取笑!”
春桃啐道,“你一个太监,谁和你同门?也不怕主子赏皮爪篱你吃!”
芍药儿嬉皮笑脸,“那不能够!谨主子最善性儿,又念旧,我还指望着哪天求了万岁爷恩典,把我拨道毓庆宫来当差呢!到时候咱们在一处,那才高兴!”
锦书听他们说笑,渐渐也开怀一些,调侃道,“你是伺候皇后主子的,已然是最有脸的了,到我这儿来岂不委屈你!”
芍药儿做了个牙酸的表情,“别提了,那边不好伺候,挑肥拣瘦的,脾气又大,三句不对赏板子。原说是统领后/宫的正主儿,是国母,出手总阔些个吧?谁知道是个没把手的大衣柜子——抠门儿透了!当了三个月的差,一钱银子也不漏,手指头缝真够紧的!”
因着是打小一块儿混大的,说话从不藏着掖着,想掰什么只管敞开了说,也没个忌讳,大家听了唯一笑尔,也不必担心谁往外传。锦书叫上了茶,边吃点心边问,“你打哪儿来?专程来瞧我的?”
芍药儿说,“不是,是往造办处去,顺带过来看看老人儿。皇后主子吩咐拿软烟罗给太子爷做罩衣,我上景仁宫找了秦镜借太子爷旧衣裳量尺寸,料理完了才过来的。”
锦书垂下眼问,“太子爷要回京了吗?”
芍药儿说,“想是快了,六月里要往承德去呢,所以要预先备单衣单袍,要一色簇新的,好到时候用。”
木兮问,“要簇新的干什么,又不是大婚!哎,太子妃这回要陪皇后主子一块儿幸热河去了吧?婆媳先好好处,往后指着和睦融洽呢!”
芍药儿先是并腿坐的,后来看圈椅大,索性把腿缩上去,弄得上炕似的。一面道,“那就不知道了,横竖咱们这儿是要去的,瞧着吧,回头万岁爷一准儿点名头指派的。”
春桃给他续上茶,笑道,“借你吉言,不过这话也不劳您说,谁不知道咱们这儿圣眷且隆着呢,幸热河,少了谁也不能少了咱们主子。”
锦书自嘲的笑笑,他们把她看得重,可自己什么斤两自己知道。皇帝跟前不过是个玩物,得不着心心念念,等到了自己口袋里还有什么?稀罕两天也就撂手了。就和那天惠妃说的一样,花儿焉有百日红?不过图一时新鲜罢了!
他们几个一搭一唱说得欢实,锦书懒懒歪着听他们逗闷子,又想起太子来。自己眼下是这处境,他回来要尽量避开才好,否则见了也尴尬,白辜负他一片心,自己怪对不住他的。
芍药花儿下半晌不当值,坐在那里绘声绘色的给她们讲各处听来的好玩段子。这时候门前小苏拉太监前头引道儿,从惇本殿穿过毓庆宫,领着长满寿直往继德堂来。长满寿进明间儿就看见主子和奴才欢聚一堂的场景儿,打了千儿,笑道,“谨主子这儿好热闹地界!”
太监宫女全站起来退到一边,长满寿往茶柜子前乜一眼,嘿地一笑,“哟,芍药花儿也在这儿呐?”
芍药儿讨好地哈腰,“奉了懿旨上造办处去的,顺道过来给小主儿请安。”
锦书不冷不热道,“谙达怎么来了?请坐吧!”
长满寿看她脸上不痛快,垂手往前半步,赔笑道,“奴才站着回话就成!主子怎么没歇觉呢?万岁爷打发奴才来瞧瞧,才刚主子爷忙,小主儿在边上怕慢待了小主,索性让您先回宫歇着。这会儿手头活忙完了,叫往毓庆宫排个膳,回头陪着小主儿进晚膳。”
锦书轻浅勾起嘴角,“大理儿通天,小理儿由人辩。先头我去请安,主子爷不见,我也没话说。现下我身上不好,旁的没什么,怕也冷落了主子爷。”
长满寿脊背上飒飒流冷汗,这话说到七寸上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们这么你来我往,可难坏了下头当差的人了!
他哭丧着脸说,“小主可别这么想,万岁爷真是遇着了不顺心,动了半天的肝火。奴才是奉了上头的口谕,要是办不下来,奴才后脖梗子就得离缝!谨主子您最体人意儿,总不忍心看着奴才吃挂落儿的。”
到底在一处当过值,也不好意思太难为他。锦书无奈,只好点头说,“那成,我知道了。谙达回去替我谢万岁爷的恩,就说奴才恭候圣驾,扫庭以待。”
长满寿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笑得也不再那么狰怪了,扫着袖子说,“还是谨主子疼奴才,那奴才这就回乾清宫伺候去了。”转脸对那朵傻不愣登的淫/花说,“芍药儿,你名声不好,还不自重些个,仔细回头腚上开花!走不走?”
芍药花儿嘴里应着“走,走”,连忙跟上去,摇尾儿说道,“原是要走的,这不是看见您老来了么,想听听您的训,也好叫小的精进些儿……”一路奉承拍马出阶陛去了。
木兮喜笑颜开,对锦书道,“主子您瞧,万岁爷还是念着您的。头里您还不高兴,这会子不是补偿来了!”
“还说什么,赶紧的归置归置,准备迎驾吧!”蝈蝈儿忙活开了,指使着宫里的太监宫女擦砖抹地,又吩咐春桃和司衾宫女道,“怎么还愣着?快伺候主子沐浴梳妆,没得在圣驾前失仪。”
锦书照旧打络子,慢吞吞道,“忙什么,万一又有事耽搁,岂不白忙一场?”
蝈蝈儿摇头道,“可不能这么想,这回是板上钉钉的了!主子您别使小性儿,快笑笑儿的,乐呵呵的,多好的事儿啊!您收拾自个儿去,外头排膳有我们呢,忙不过来还有得胜,准保办得妥妥贴贴。”
锦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一左一右的叉起来就往西耳房里去了。
蝈蝈儿抚着手掌四下打量,招了小苏拉问,“御膳房送来的东西呢?”
小苏拉说,“回蝈蝈姑姑的话,都送到宫膳房的蒸笼子里炖着了。”
蝈蝈儿白了他一眼,“蝈蝈姑姑?你也不嫌绕口!叫姑姑就成了,还怕没人喊我名字?要你连名带姓的叫呢!”说着往宫膳房走,边回头指派道,“把‘知不足斋’炕桌上的书都撤了,换宽绰的围桌,再上库里提新迎枕和坐褥子,毡子也换了,用秋香色的金钱蟒条褥。”顿了顿猛想起来,“再去瞧瞧,内务府送万岁爷起坐用的黄褥子来没有。”
小苏拉应了撒腿就去办了,边上的宫防太监捏着公鸭嗓笑道,“哎呀,姑姑真是个齐全人儿,这么多的差事打理得一丝不乱,难为您啦,倒像您要侍寝似的!”
蝈蝈儿啐了一口,“狗都摇头的!我办分内的差事还轮着你说嘴?我没您这么好福气,往那儿站一天,差就当下来了,我是劳碌命!主子得势,大家跟着长脸,我这为的不是我一个人,你不领情就罢了,还满嘴喷粪,仔细我回了主子罚你!”
宫防太监忙自打嘴巴,覥脸笑道,“我没成色,没见过市面,姑姑别同我一般识吧!”
蝈蝈儿瞧都不瞧他一眼,转身进了二进院的围房里。十来个厨子和配菜的正忙得热火朝天,宫膳房里烟雾缭绕,灶头上的蒸笼屉子垒得足有七八层高。转到一个瓷炖盅前,正看见得胜揭了盖子往里瞧,她拍了他一下,问,“干什么呢?”
得胜吓得一蹦,讪讪的咧嘴笑,“我以前在四执库当差,没见过雪蛤,这不,开开眼。”
蝈蝈儿听着他怪可怜见的,也没想别的,只道,“晚上菜色多,这盅雪蛤银耳怕也吃不了几口,回头求主子赏你罢。”
得胜变了脸色,忙不迭摆手,“不不不,我这么一说,姑姑千万别当真!这是女人吃的补品,我一个爷们儿还抢着,倒叫别人说我馋嘴猫儿似的,我哪里还有脸!”边说边退,慌慌张张道,“姑姑忙,我张罗巾栉去。”
蝈蝈儿笑了笑,厨子也乐,掌勺儿说,“这小子,一听是雪蛤眼都直了,只差没流哈剌子。乡下小子穷苦惯了,进了宫是下等奴才,哪里见过这个!”
蝈蝈儿卷了袖子把笼屉盖上,对掌事的说,“等到了时候让侍膳处的往不知足斋排膳,今儿晚上在那儿用。”
掌事的响亮应了声“是嘞”,稍后又贼头贼脑的问,“万岁爷今儿晚上留宿毓庆宫吗?这算走宫?”
蝈蝈儿横了他一眼,“你管得忒多了,好好办分内的差,办得好主子自然有赏,不该你操心的别问,免得舌头遭殃。”
她一甩大辫子走了,身后的厨子们起哄,“这是棵朝天椒呀,够辣的!将来谁讨了她,得天天在腰上挂水馕子,降火要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