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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北苑的崔园从未有如此安静的时刻,在日落前的辉光里,已破碎成一地尘土的仙人居前滚动起细细的沙粒。沙粒渐渐覆满了仙人居之前的清河堂中。
入夜后的北苑在这三月春日里现出一番萧瑟模样,幽风吹过茂密的树林,月光洒满了北苑猎道上。
就在这月光之中,一粒晶莹的光点在大道上缓缓滚动,仔细看去,那竟然是一粒滚动的佛珠。
佛珠滚动的速度并不快,但它一直在前行,越过坎坷之途,最终滚到了崔园的清河堂前。
佛珠停止了滚动,静静的躺在沙粒之中,猛然间自那佛珠之孔里冒出一道白光。白光一闪而过,一个僧衣和尚现身在清河堂中。
那和尚穿着莎草之鞋,一步步走向了仙人居前,在这仙人居前绕起了圈子,他走了一圈又一圈,越走越慢,最后停住脚步,自地上碎砾中捡起了一只断臂。
和尚握着那断臂,沉思了一下,忽然俯身解开了莎草鞋子,赤着脚走入了碎裂的仙人居中。
他在碎石中赤脚走过,每一步都很用力,用力到脚底开始渗出鲜血。血迹在仙人居地上画出了一个圆形的圈子。
血迹斑斑的圆形圈子里,和尚依旧在走着,此刻没走一步,脚下就发出破碎之声。
碎石在他鲜血淋漓的脚下碎成粉末,粉末在他脚下化为泥浆。
这个提着断臂的和尚再走了几圈,那仙人居的圆形圈子里已走出了一滩泥浆。泥浆之中渐渐冒出了热气。
和尚再次停住脚步,屈膝跪在自己走出的泥浆前,低头等待着。
那滚滚的泥浆冒出了一串串气泡,气泡愈来愈多,终于整个泥浆小潭沸腾起来。
和尚这才小心的将手中断臂放进了泥浆之中,他看着沸腾的泥浆吞噬了这条断臂,最后连断臂手指都没入了泥潭中。
冒着滚热气泡的泥潭渐渐冷却下来,和尚露出了微笑,手掌伸出,自泥潭中掏出了一团泥巴,在手中捏了起来,他捏的很是细致,终捏出了一个丑陋的泥娃娃。
说是泥娃娃,其实不过是个有些大概模样的连五官都没有的泥胎。
“俗世凡人,拜的是泥胎菩萨,岂不知他们才是真正的泥胎之人。”和尚自言自语说着,满意的端详着手中的泥娃娃。
此刻天上风云变动,原本是晴日的夜空里,一团团乌云在和尚头顶凝聚。
乌云之中隐现丝丝电光。
和尚左手握着泥娃娃,仰头看了看天,很是慎重的盘腿坐好,右手食指伸出,在泥娃娃的脸上画了一道弯眉!
霎时风云突变,乌云之中一道电光射出,直击和尚而去。电光如剑一般,在和尚头顶悬停,竟然就那样凝固起来。
这和尚也不看头顶那悬停的电剑,食指轻轻勾动,在那泥娃娃眉毛下画了一个小圆圈,这是眼睛了。
眼睛刚刚画完,又是一柄电剑直刺和尚,悬停在他光秃秃的头顶。
和尚食指不停,在泥娃娃脸上右边又画了一条眉毛,电光再现。
如此往复,他画出了双眉双目,鼻子和嘴巴,头顶便悬浮起六柄凝固的电剑。
这和尚手中的泥娃娃便多了眉眼,有些生动起来。和尚呵呵笑了起来,最后伸出食指,在那泥娃娃胸口轻轻一点!
和尚刚刚点中那泥娃娃的胸口,乌云之中便射出了更为粗大的一柄电剑,这支电剑再次被凝固,但那剑尖几乎贴到了他光滑的头皮上。
和尚头悬七柄电剑,在夜色之中化身为那九天十地都未曾见过的怪相,却低头对娃娃吹了一口气,口中低喝道:“鱼施主!归来兮!”
这句话刚说完,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和尚手中的泥娃娃那粗糙的眉眼忽然抖动了一下,圆形泥眼眨动几下,丑陋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了声音:“心荒大师,你逆转天意,不怕天打雷劈么!”
心荒和尚轻轻的将泥娃娃放到地上,手指着自己头上的七柄电剑笑道:“鱼施主,七道天雷都在这里,心荒自认还能等七日时间,那也足够了。”
那地上的泥娃娃背起了双手,大摇大摆的来回走动了几步,仰头道:“大和尚用的这是什么功法?吾的三魂七魄都被袁天罡那老杂毛烧毁了,你是如何捞出我的魂魄的。”
心荒和尚淡淡道:“这是《梵天火罗九曜经》里的逆生之法,与黄泉宗的招魂勾魄之法不同,乃是正大光明的逆转轮回之法。”
泥娃娃粗粗的眉毛怪异的扭动起来,沉吟道:“没想到你这天荒寺的大和尚,竟然懂连山星宫的最高秘学!”
心荒国师露出了微笑:“心荒不是大和尚,我是小和尚,七岁时才入天荒寺,十三岁才进长安为国师,如今算起来,不过二十三岁而已。”
他说到这里忽然低声吟唱起来:“夜掩苍穹,星垂平野。三垣九曜,四象列舍。冥冥有意,何解以得。巫咸甘石,步天求歌……”
泥娃娃听得有些痴迷,点头叹息道:“这,这好熟悉的歌谣,那年小姐自星宫回来,也曾吟唱过。”泥娃娃说到这里,俯视地面低声问道:“在翔鸾阁前,国师以禅语点醒了我。若非如此,吾也不会出此下招,焚身挡了那袁天罡的北斗剑符,朝恩只想问一句,和尚为何要助我。”
心荒国师嘴角弯了起来,仰头望着乌云散去的星空,低声道:“叶倾城姑娘登临星宫时,我就在瞿昙星师身旁,当时年纪虽小,但也目睹了叶姑娘的风姿。我不是助你……”
泥娃娃冷笑一声:“十六年前长安血夜,那领头的可就是你们天荒寺的修士,我倒真有些不明白了。”
心荒国师低头沉吟一下,微笑道:“那****还未到翔鸾阁时,淳风师兄奉陛下之命,以绝大智慧推算天机。吾当时心中难忍,便偷偷看了淳风师兄六十卦天机中的前七卦,得窥天机一角,心中震骇之下,便改了主意。”
泥娃娃默然片刻,忍不住问道:“李淳风真有如此造化?他那六十卦到底推算出了什么?”
心荒国师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吾只看到第七卦便不敢再看下去,天机无所不含无所不包,但吾能领会的,不过万中之一罢了。”
泥娃娃便不再追问下去,仰头问道:“如今和尚逆转轮回,将鱼某的残魂碎魄拼成了这无用的泥胎,却要如何?”
心荒国师伸手拿起了泥娃娃,望着掌中的泥人儿说道:“心荒头悬七道天劫,自信可以抵挡七日时间,我已与那李道玄约定在了三月初七见面,就在净土寺中。鱼施主稍安勿躁,且跟和尚去那净土寺中等着便是。”
他说完僧袍大袖一裹,包住了那泥娃娃,大步走出了崔园,走向了净土寺的方向。
崔园又恢复了平静,春风再过崔园,出了北苑,便吹到了那芳礼门前。
此刻长安北苑的芳礼门前,静静停着一辆小马车。车中端坐着一位青痔老人,双目低垂,安静的坐在车里,只有那不停颤抖的眉毛,揭示了他此刻的心情。
马车前的地上发出咕噜咕噜之声,两个暮雨阁白衣死士自土中钻出,手中抬着一个昏过去的男子。
青痔老人哗啦一声扯开车帘,望着两名死士抬着的李道玄,手指伸出试探了一番,亲手将他扶进了马车,这才低声问道:“鱼大宗如何了?”
两名白衣死士齐齐跪倒在地,却一句话也不说。
青痔老人身子一颤,差点晕过去,手紧紧拉着马车帘子才稳住了身形,眼中一行热泪滚落下来,良久才哽咽道:“大人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来,虽然救出了公子,这暮雨阁以后可谁来当家啊。”
两名白衣死士自然无法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
青痔老人再看看车中的李道玄,踉跄一步跳下了马车,转头道:“送去云裳小筑。”
马车缓缓启动,沿着宫城外的大道缓缓行驶去了。
青痔老人站在原地兜了好几个圈子,这才招手对一名白衣死士道:“你速去通知阁中三品以上死士,三月初三子时去通天阁汇合。”
那白衣死士拱手弯腰,身影一转,消失在夜色之中。
青痔老人对剩下的白衣死士挥手道:“你也去吧,朝恩大宗之事,暂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你可明白么?”
那死士重重点头,青痔老人这才缓步去了。
夜色深沉,这立在芳礼门前的白衣死士注视着青痔老人远去后,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他伸出右手按在了头顶之上,便有一道萤火自脚下烧了起来。萤火过后,白衣死士整个人的气势猛然一变,那佝偻的身子也直立起来。
月光下,高力士那张唇红齿白英俊的脸上笑意愈发张狂。
他长出一口气,摇头自言道:“李辅国啊李辅国,鱼朝恩将暮雨阁交给你十年,十年间毫无建树。如今他死了,你却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般,我高力士虽然只是阁中下品死士,但也实在不忍心将这份事业交给你啊。”
他自言自语,竟然有了几分叹息之情。
随着他这带着忧叹的自述之语,那芳礼门前一片树林里传来了一阵悠悠的声音:“高力士啊高力士,你这番话可是故意说给老夫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