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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和那男朋友离开了。母亲没有送我出院子大门。母亲的眼圈黑黑的,明显一夜没睡。我很想告诉她,我并没有结婚,一辈子都不想沾婚姻的边,但我就是不对她说,就是要气她,我哪里听得进母亲的话。
那时的我,任性而冲动,恃才貌不俗,不把母亲放在眼睛里,是个大大的坏女孩。那时生活如万花筒纷繁颠倒错乱,我把艺术当成生活,把生活当成艺术,让生命行经在一条危险的钢丝上,变着花样,做着各种让人让自己惊险的杂技,无心无肺。我是否真带了一个手有残疾的男朋友回家?完全记不清,也许是在梦中对母亲进行报复——她不关心我有无男朋友,有什么样的男朋友,都采取无所谓的态度。我过得如何,她也不关心。这是我自欺欺人得出的结论,其实对母亲来说一点都不公正。
做女儿,存心要伤害做母亲的,并不难。像我这样一个存心让母亲难过的叛逆的女儿,要伤害母亲,那就更容易。
离开中国前我回重庆看母亲,分别时,母亲眼里含着泪,但是向我挥手时还是尽量面带微笑。我转身后,母亲开始哭,哭了很久,仿佛把这一生因为我这个女儿受到的委屈和耻辱都哭出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一定为我高兴,可以到国外另一个世界去生活,可以远离开这个从来就讨厌我伤害我的世界。可是她担忧那个陌生的世界,我举目无亲,像我这种孤儿一样的性格,内向、极难开心、有童年创伤的人,不知要遭多少罪受多少苦!她要见我一面都没那么容易,她感觉多么孤单无助。在所有的孩子中,她一直都是最爱我这最小的,虽然她说十根手指不一般齐,根根都连着心,谁都爱,但她就是最心爱我。她哭呀哭,怎么也止不住。
在伦敦,我接到二姐的信,说到母亲在我走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大病一场。我呢,却没有什么反应,感觉一切时过境迁,母亲和重庆变得遥远。
我和自己选的男人踏上红地毯,我把在教堂的婚礼照片寄给母亲,一点不介绍他的情况。
不值得介绍给母亲。因为母亲也不感兴趣。
好了,等到带丈夫回重庆时,生米做成熟饭,母亲只能接纳他,对他好,希望他对我好,母亲一副笑脸。他对我不好,母亲也是一副笑脸。岁月无声,现世邪而不稳,母亲学会不让我看出她心里对我有一百个不放心。
后来我从英国搬回北京居住,母亲也没问原因,总是看到我一个人回重庆看她,她也没问,她只是在偶尔通电话时对我说,“六妹呀,不要怕,太阳走,月亮出,月亮走,太阳出。”我写了弗吉妮娅·伍尔芙的外甥1935年到中国来教书、和一个有夫之妇相爱的小说。此小说早在中国台湾和国外好些国家出版,2001年在国内一家杂志刊发。一位中国老太太,在英国告我损坏她死去的母亲的名誉,英国法院驳回上诉——西方的法律没有告死人名誉权受损这回事。老太太到北京海淀区法院告,法院拒绝受理。对方又到杂志所在地长春告。长春中级人民法院判决我的小说是淫秽黄色小说,处重罚款、必须在国家级报纸杂志上发表公开道歉声明外,此书禁一百年。
官司长达两年之久,花费我大量精力财力,也引起全世界,包括印度这样的国家连续报道,在中国引发了文学创作与法律一场大讨论,小说家何为之?文学虚构有多大的自由度和可能性?
有些报纸称我为官司作家,关于我的流言谣言满天飞。有些人见我之后,发现我并不是他先入为主的那种人,错看了我,向我道歉。
我不服判决,上诉吉林高级人民法院。
丈夫说,若我想赢这场官司,原告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就是他发表在报上的文章中,点名我写的是原告的母亲。若他不是我丈夫,这条证据就不成立。他说,我们一起写信给英国法院,赶快申请法院下离婚文件,等这场官司过了,我们再重新结婚。
我被打官司打昏了头,能赢并结束这官司的事,我为什么不同意“离婚”?于是我无条件同意,并签了字。
很快英国法院寄来了离婚证书,上诉开庭拿着这证书,原告果然不再纠缠这证据了。吉林高院开庭审理此案进行了两天两晚,惊动了全国媒体,有三家电视台专门来拍摄录像,当天辩论到晚上八点才结束。第二天继续。高级法院判决,我那本小说继续禁一百年,我赔款并公开在杂志上道歉,但可以用别的书名和别的故事发生地出版那小说。
官司结束后,丈夫再也不提重办结婚登记手续之事。有一回,我问到他,他说,办不办手续,我们都是事实婚姻。之后我再也没提,直到三年后他再起情事,决定走得更远,不说实话,被我逮住,他恼恨不已。最后,我在电话里哭起来。他说,“你哭什么?有一点我想现在有必要对你说清楚:你没有权利指责我如何,我们早就不是夫妻,甚至法院也下过离婚证书。”
我听了,浑身都冻住,马上停住哭。
“那以前你怎么说?”我本能地说。
“我不记得以前说什么,再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含糊。
缓过神来后,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所有女人被人离掉婚都知道一清二楚,而我却不知。在他的心中,我早就与他分手,但他之前不点明,是觉得还需要我,用他的话讲是为了帮我渡过没有他的难关。“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你不会和其他女人一样。波伏娃与萨特创造了多配偶制的传奇神话!你会输给她?”他如此说,我也不必找别的男人,最好为他做一个活寡妇。我喜欢男女间光明正大地离去,若是他说我们分开,给我理由,不管这理由会如何伤害我,我也会离开,我从来不会死缠着男人不放,哪怕我心会碎,如鬼一样活着。
我马上从北京飞回伦敦,在七年前我买的房子里,找到他。他对我周到,派小姐姐和田田到机场接我。到家后,他一晚上与我拉家常,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第二天上午,我过问我在英国的银行账号,包括他的银行账号。他很君子,一一告诉我,并写在纸上。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上网进入彼此的账号。我心里发慌,算了吧,别做了,可我一咬牙,操作起来,把我的银行账号密码改了。看着电脑上的数字,我三魂掉两魂,生怕弄错,把钱都弄丢了。关上电脑前,我发现自己手都在抖,一脸是汗。我走出自己的房间,他正站在走廊上,我走到他面前,告诉了他。
他当即叫了起来,脸色惨白:“那是我的钱,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不对,那是我的钱,多年来我一直相信你,从不过问,请你管,包括你买股票亏了,我也从不心痛,早在几年前本就该拿回,我还是相信你,可是现在,我觉得你不配,我要拿回来自己管。”
他还在那儿大叫大嚷,说不该告诉我账号密码,说他多辛苦,把每月余钱都存在那儿,说他没想到。
我说我也没想到,余钱?你用大笔钱却是从我的账上走。我再次问自己,真的是想与这个男人分手吗?我听着邻居花园家传来的狗叫孩子欢喜的笑声,墙上钟表嘀嗒嘀嗒答答走着,他在走廊里来回走着,我的心给出了回答:“是的,没错。”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他气得连声音都变了。
这是我认识他后,做的唯一的一件让他看来对不起他的事,却是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对自己说,从此,这个人在我心底就死了,从此,我要做一切本是由他替我做的事,管英国账,做英国的税表,开银行支票,回复国外出版社的信,不管我多么不会做、不愿做这些事,会多么头疼,多么麻烦,我都不会求这个人。我必须完全彻底干净地摆脱掉任何和他有关联的东西,我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无论如何,我都要像过道里那尊石雕一样站立。因为我不够坚强,六年前回到中国生活,看起来是为了离开他,却是走得不成功,我还是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受他喜怒哀乐影响,包括他的情人们情绪的影响,我把伤口遮起来,伤口还疼,还流血。不,我不能那样生活,我不要看伤口,我要让血流尽,哪怕我会因此而死去,但是有一刻自尊。
事后,他准备找律师起诉我,他在纸上列好我们彼此在中国的几处房产、英国的房产和银行存款及股票,说要与我在法院见。我说,我一向怕你这种父亲式的男人,可我相信英国法院会公正。他听着,眼里对我充满恨。我拿回钱这件事,让他彻底下了狠心,与我一刀两断,也决定了他最后选择哪位情人作为以后生活伴侣。
我马上飞到慕尼黑,借了一个女友在城中心的房子住下来。
一周后,他有邮件来,认为我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男人那天在别处,从另一台电脑上,凭着密码和账号帮我处理银行账,否则我不会做,也不敢做。我摇摇头,可惜他与我生活过那么长一段时间,他自以为很了解我,却是从未认识我。连我母亲都说,六妹从小胆小如鼠,半天撬不开一句话,是个闷罐子,啥事不要逼她,逼急了,她连自己的心肝都敢摘下来给你吃。
临近圣诞节,慕尼黑街上火树银花,充满节日气氛。雪下得很大,我到住处附近的土耳其人开的小店里买牛奶面包,看着路人冒着雪花买圣诞礼物回家。我的家在哪里?我一直都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一直以为有丈夫的那个屋檐是自己的家,哪怕他的家的根已腐坏,我也当成一个家。事实上,好些年我都是客居四海,孤单一人,没人安慰,没人同情。
有一天深夜做梦,又梦见了从前的六号院子,看见了母亲。醒来看着窗外阳台雪中的枯枝,想那个穷家,比起其他任何地方都像家,因为有母亲。我想和母亲通电话,想告诉她,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不怪命运对我不公平,只怪我遇人不淑,在男人的问题上,我是一个失败者,失败得非常惨。我想对母亲说,生父在生前与我唯一一次的会面警告过我,我居然没有听!他说,“你的身世,你千万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你未来的丈夫,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你丈夫公婆会看不起你。以后一生会吃大苦,会受到许多委屈。”
他受了良好的西方高等教育,满脑子西方自由主义,却是个传统的中国男性中心主义思想的人,他对我,始终未像一个丈夫对妻子,也未像一个朋友对朋友,却只是接受了我认定他的父亲身份。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事业有成,可真这样,他又受不了,感觉到了冷落,不是我的冷落,而是时代,他的怨气久积胸中。
电话到手上,我拨了家中号码,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却说,“妈妈,我很好,和很多人在一起,我们会吃火鸡布丁,唱歌跳舞。新年时会放焰火。”
是的,我又一次与母亲错过心灵沟通的机会,我真想听到她对我说,“六妹呀,不要怕,太阳走,月亮出,月亮走,太阳出。”自然,我也错过与她在一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