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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王只带了晏婴一个人过来。
眼看着大军越来越逼近,他心跳如鼓,掌间冷汗直冒,心底深处的那股不安也越来越强烈,仿佛在等待放榜的考生。
以往征战四方,面对千军万马时,他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巫子玉的叛变,不仅令他心神俱伤,更令他加深了对另一孩子的愧疚。
他隐隐已知道结果,却仍旧怀抱着一丝希望,且这丝希望如火苗一般,在夹缝中蔓延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他甚至不切实际的希望,那日九辰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保全巫后的权宜之计。
毕竟,临行时,他已用那枚平安符,传递了他的心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这十八年来,把对巫后的恨意转移到一个孩子身上。
听闻大军今早抵达沧溟,他彻夜未眠,天不亮便吩咐内侍为他更衣,赶来尚未及修缮的北城门。守门大将惊诧不已,忙命人提前半个时辰打开了城门。
季剑遥遥望见城门楼上只站着巫王和晏婴,也微感诧异。待逼近城门,他明显看到,巫王脸色唰的惨白,身体剧烈的晃了晃,幸而晏婴及时扶住,才未摔倒。
他当先翻身下马,带领众将跪行大礼:“末将叩见王上。”
三军将士尽皆跪地高呼:“王上福寿绵长,英德不衰!”
过了许久,城门楼上都无人回应。
除了微微颤抖的躯体,巫王整个人仿佛僵化了一般,目光定定的望着远方某处,似乎想确认是不是还有一波人马没有赶上来。
他记得,两年前巡查威虎军,回宫途中遇刺,九辰夺了他衣袍只身引开刺客时,他也是这样望着远处的群山。果然没过多久,那少年就带着擒住的刺客出现在了道上。无论何等绝境,他总有办法死里逃生。
可惜,已经过了很久,官道尽头,依旧沉寂得吓人,连一丝烟尘都没有扬起。
晏婴早已泪眼模糊,眼见着三军跪在城门楼前,还在等巫王旨意,便哽咽道:“王上,将士们还跪着呢。”
巫王有些茫然的望着乌压压的将士们,许久,才机械的道了声:“起。”又怔愣了好一会儿,方对晏婴道:“扶孤下去。”
季剑见巫王从城楼下来,立刻迎了上去,复单膝点地,行了简单一礼。
巫王强挤着笑意,抚着他肩膀道:“这次你们大获全胜,孤很欣慰。”
季剑清晰的感觉到,那只宽厚的手掌,在他肩头停留了许久,都没有放下。
果然,巫王目光往左右环顾一圈,略显急切,又有些惶然的问:“世子呢?”
季剑从怀中取出那根骨笛,恭敬呈在掌中,眼眶微微发红:“出发那夜,殿下所居帅帐突然起了大火,等火灭时,帐中物件皆被烧为灰烬,只余了一具焦尸和这根骨笛。”
晏婴终于抑制不住,怆然大哭。
巫王颤抖着双手,拿了好几次,才拿起那根小巧精致、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骨笛。当日,他因为云弩丢失之事迁怒死士营时,那个向来桀骜的黑袍少年,为了重新拿回这枚死士令,不惜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冒着风雪,在玉珪殿前跪了整整一夜。
从小到大,他和九辰之间,极少有正常父子间的交流。那夜在世子府中,九辰第一次剖明心迹,他才知道原来他对威虎军和死士营有那样的热诚。当时他虽本能的心存顾忌,更多的却是惊讶。
他紧紧把那根骨笛攥在掌中,直到掌心硌得生疼,似乎才确信这东西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他也终于确信,九辰是真的离开了。
走得顺其自然,了无痕迹。
正如出征前一夜,他所承诺的一般。
季剑又命穆寒捧来一个方正的匣子,道:“因当时沧溟情势危急,三军来不及扶棺,末将便自作主张,将殿下尸骨焚化,带了回来。这里面,是殿下的骨灰,和殿下生前欲呈送王上的一份朱简。”
一个极普通的红木匣子,上面绘着象征吉祥的云纹,封口处已微微松动,想来是随三军一路颠簸的缘故。巫王墨眸间的水泽闪动了几下,几乎就要溢出,下一瞬,他却已把目光投向沉沉的天空,用力张开眼角,把那些水泽悉数吞回去。
晏婴忙接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如护珍宝,而后对季剑躬身施了一礼:“多谢侯爷。”哽咽着说完这四字,便再难出声。
这日,巫王命司礼取消了宫中的庆功宴,只在城外和将士们饮了几杯薄酒,又让晏婴宣读了封赏令,便魂不守舍的回宫了。
在垂文殿枯坐一日,到了夜里,巫王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便披衣来到书阁,命晏婴掌灯,打开了那方红木匣子。
匣子共分为两格。左边格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瓷罐,想来装的是骨灰,右边格子里则放着一卷厚厚的朱简。
看到那瓷罐时,巫王目光仿佛被狠狠烫了下,迅速挪开了,继而迅速取出另一边的朱简,命晏婴把匣子合上。
这份朱简,已是唯一能捕捉到九辰气息的东西了。
巫王试图把它攥紧,可这份朱简太长,卷得甚厚,他根本握不住。最终,还是失力般把东西搁到案上,苦笑道:“方才,孤做了个梦,梦见世子小时候,孤第一次带他去东苑大营的情景。梦里,他正费力的提着一把青铜短剑,跌跌撞撞的朝孤走过来,眼看着就要走到孤跟前了,却突然不见了。你说,这梦奇不奇怪?”
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晏婴。
晏婴哽咽道:“王上定是想念殿下了。”说完,偏过头,悄悄引袖拭掉眼角泪痕。
巫王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缓缓展开了那份朱简。
朱简很长,从长案案面一直铺展到墨玉地板上。晏婴怕巫王熬坏眼睛,立刻又悄悄唤来一名小内侍,加了一个烛台。
待安排妥当,转身之时,他才发现,巫王正双掌颤抖得握着一页朱简,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夜,兰台之上,却也斜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彻夜饮着最烈的酒,仰天大笑,双眸寂如死灰。
第二日,天色刚蒙蒙亮,季剑便已在垂文殿外等候巫王。
短短一夜,巫王似乎比昨日更削瘦了几分,眼底泛着浓重的乌青,那双墨眸,亦不似往昔锐利深沉。见季剑过来,巫王显然很高兴,立刻招手示意他近前说话。
季剑在离御案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如实道:“臣入宫,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孤听说,这次大胜,你什么赏赐都不要,想来是因为这个「不情之请」。”
巫王点头,无奈的笑了,示意他说下去。
季剑吸了口气,重新跪落,郑重道:“恳请王上封臣为北尉将军,准臣永驻剑北。”
巫王倏地一怔,许久,才缓过神,问了句:“你可想明白了?”
季剑重重磕个了头,道:“昔年,爷爷独挡边关十余载,威震各国,替巫国百姓免去无数战乱之苦。臣不敢奢求能建立像爷爷那样的功业,只望能用这血肉之躯,为巫国、为百姓尽绵薄之力,不负季氏男儿忠勇之名。”
说罢,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向御案之后:“恳求王上恩准!”
又是重重一叩首。
这种只有少年人眼里才会燃起的光亮,是如此灼热逼人,巫王心口忽然闷得难受,曾几何时,他也曾在另一个少年的眼睛里,看到过同样的光彩。
“孤准了。”许久,他黯哑着嗓音道,喉头是难言的酸胀。
“臣,叩谢王上恩典。”
又磕了个头,季剑撩袍起身,正欲告退,忽听巫王声音隐隐发颤的问道:“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季剑登时僵立原地。
巫王猛地扶案起身,愈加迫切的问:“告诉孤,他去了哪里?”
季剑强忍了多日的悲痛,在这一瞬间崩溃,顿时眼眶发红,道:“王上若真关心他,为何非要在把他逼上绝路之后,再来问这句话。臣所认识的阿辰,赤胆忠心,胸怀坦荡,但有一丝希望,也不会轻言放弃。他失明之前,整日闷在帐中,彻夜不眠,就为了整理那份剑北布防策略。如今,他已如王上所愿,王上还要他如何?”
“你说、什么?……失明?!”巫王艰难的从喉间挤出每一个音节,墨眸骤然缩了数次,眼底的血丝一根根浮起似要迸出,脸色更是白得渗人。
季剑离开后,巫王木然坐了许久,才想起来让晏婴传随军的那两名医官过来回话。
问及世子失明缘由,两名医官如实道:“与刺心草之毒无关,殿下眼疾乃积劳积病而致,至少已持续两年之久,当日彻底失明已是穷途末路,药石无灵,若能提早一两年发现,兴许精心医治,还有回春希望。”
顿了顿,又道:“殿下出生时恐不足月,本就带着气血不足之症,且眼部犹寒。平日若生了病,一旦发烧发热,最易伤眼。素闻殿下精于箭术,那也是极耗费眼力的——”
还未说完,巫王忽得勃然大怒:“一派胡言!当年王后难产,怀胎十三个月才生下世子,哪里来得不足月,分明是你们庸碌无能,还故意找借口搪塞!”
两名医官羞愧不已,不敢再多言。
虽然巫王还没有公开宣布,「世子征战途中不幸葬身火帐」的消息还是在宫内宫外迅速传开了。毕竟,大军班师回朝那日,统帅只有季剑一人,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季剑还带回了世子的骨灰和那支死士令。
朝中百官俱惊,待慢慢消化了这个事实,立刻意识到当务之急,是确立新的储君,以安定人心。
至于储君人选,也根本不用选。世子战死,文时侯还押在诏狱候审,左右都要落在这两年备受巫王器重、又身负凤神血脉的公子子彦头上。向来行事低调的右相桓冲,因为还担着公子子彦太傅的名义,这两日在朝中都毫不掩饰满面春风。
奇怪的是,众臣请奏立公子子彦为世子的奏简雪片般飞进垂文殿,巫王却始终没有给答复,并一连数日称病罢朝。更奇怪的是,当事人公子子彦对此事也显得极不上心,甚至说是漠不关心。更有传言,有两个宫人私下针对此事嚼舌根子时,被子彦撞见,向来脾气温和的子彦,直接当场斩杀了那两名宫人。
不过,接下来,巫王的一道旨意,倒是令百官稍稍安心。
收缴巫后凤令,交由云妃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