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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晴了一日,那一盆被剪得只剩下根的绿衣,断根处已发出小小的绿芽。巫后端静的面上,凝着柔柔的暖光,不由伸出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指,细细抚摸那柔嫩的绿色。
跟在她身后的芣萝笑着奉承道:“王后果然厉害,竟能改变草木天性,让这南方的娇花适应北方的寒冬。”
“草木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只要能更好的生存,还有什么苦楚是忍不了的?”
巫后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连问话都比平日里轻柔许多:“那些内侍,都处理掉了么?本宫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芣萝恭敬的答道:“娘娘放心,明日,内廷的册子上,就没有他们的名字了。”
“办得不错,不枉本宫如此信任你。”巫后颔首,又问:“可查出来,闯入禁室劫走孟梁的,究竟是何人?”
“奴婢无用,尚无线索。”
芣萝惶恐告罪,见巫后眉尖一蹙,似有怒意,芣萝眼珠子急急转了几下,忙低声禀道:“不过,今日,奴婢处置那些内侍时,倒从一个人嘴里听到件可疑的事情。”
巫后凤目一挑:“说。”
芣萝左右看了看,才敢低声道:“当时,奴婢带人将孟梁绑入宫时,曾在飞鸾宫后面的小道上迎面撞见两个人,他们闪得很快,奴婢没看清面貌。可一个眼尖的内侍说,那是……那是……?”
芣萝咬唇,目光躲闪,似是害怕什么,不敢说出来。
巫后不耐烦的问:“是什么?!”
“是……是云妃娘娘的贴身侍女珊瑚,和一个叫长安的小内侍。”
“云妃?”巫后抚摸绿衣的手一顿,凤目渐渐转冷,笑道:“不可能。这云妃向来胆小怕事,能退一步绝不会进一步。她哪里有胆量来破坏本宫的事?更何况,你不是说那劫走孟梁的人武功高强么?云妃那样柔弱的性子,还能花钱雇凶不成?”
芣萝道:“娘娘难道忘了,这云妃虽然柔弱,却有个很厉害的哥哥。公子整日与那离恨天混在一起,说不定,他们兄妹早已相认。”
“奴婢听说,这两日,一到用饭的时间,云妃便亲自下厨,做上满满一大桌子菜,让珊瑚去请子彦公子一同用膳。以前,也没见这云妃对公子这么热忱,该不会,是这云妃察觉到了什么,故意在拉拢公子罢?”
她轻哼道:“这云妃也太天真!王后和子彦公子血浓于水,骨肉情深,岂是她想离间便能离间的了的?”
“不许胡说。”
巫后陡然呵斥一声,吓得芣萝连忙闭了嘴巴。不过,这些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搅得她有些心烦意乱。
“你说的有些道理。看来,明日本宫得亲自去云妃宫里问候一下才行。”
巫后随手将指尖一粒东西弹到地面,傲然扬眉一笑,走开了。
芣萝垂目一看,那地上,竟是一小段被掐断的绿色嫩芽。
积雪尚未消尽,太阳一落山,寒意从地表一丝丝渗出来,仿佛要将人的骨骼都冻酥。
东阳侯强支病体,已在垂文殿前跪了将近三个时辰,膝下压的白雪,先是融化成雪水,一见冷,又重新结成了泥冰。他双腿连着棉裤在冰冷刺骨的雪水里浸泡了大半日,两条腿的皮肤都被泡得发白。此刻,裤管连着双腿,都被冻结在了冰里,他面部和双唇都透出不正常的乌青之色。
“侯爷是大忠大勇之人,为什么要像三岁小儿一样,用这么幼稚的伎俩,任凭别人指指点点?”
低哑的少年声音,骤然响起。季礼身体晃了晃,浑浊的双目,被寒风吹得泪意模糊。
他凝了凝神,抬起头,才隔着殿前亮起的昏暗灯光,看清站在他斜对面的黑袍少年。
九辰脸色异常惨白,嘴上虽说着狠话,眼眶却微微泛红,仔细一看,那双如星辰般漆亮的眸子也在极轻的颤动着。
季礼心中暗叹,苦笑道:“一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啊,加上南相一生清名,老臣不得不争。”
“若让那耍毒计的奸邪小人得逞,冤案一起,这巫国朝堂,哪里还有清廉忠义之士的立足之地!”
九辰紧抿着唇角,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道:“在鬼方国,有一个爱马成痴的驭兽师,最爱搜集天下名马,放到后院圈养。每年慕名去他家中买马的人不计其数,他却从来不舍得卖掉一匹。可突然有一天,这驭兽师得了失心疯,杀掉了后院所有的马匹。侯爷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季礼认真的听着,牙关冷得直打颤:“为什么?”
九辰笑了笑:“因为,有一天,他最心爱的那匹马死了。他伤心欲绝,日日瘫在马厩旁,借酒浇愁。可为那匹马伤心的,不止有这个驭兽师,还有其他的马。它们长年生活在一起,感情笃厚。于是,他后院的那些马匹,彻夜哀鸣,哭着死去的那匹马。驭兽师本就心情抑郁,被这些马儿的哭声夜夜刺激,竟陷入疯癫,一怒之下,杀光了所有的马。”
九辰把视线重新落在年迈的老侯爷身上,一双摄人的黑眸,既悲凉又不甘:“难道,侯爷想逼得王上和这驭兽师一样,杀光所有忠臣吗?”
季礼如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陡然清醒过来。跪了这么久,他第一次感觉到膝下刺骨的寒意,折磨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九辰单膝半跪下去,伸出手,用内力一点点化开季礼膝下结起的泥冰,然后用力搀扶起已经冻得僵硬的老侯爷,道:“与其吃这份罪,侯爷倒不如去争一争主审官的位置。即使争不上,也要尽力推举一个不偏不私的人上去。”
季礼注视着对面少年苍白的双颊,忽然牵动往事,慨叹道:“殿下这么明事理,千万不要再做像老臣一样的傻事了。”
九辰知道季礼指的是他刚刚闯入垂文殿的事,眸无波澜的轻笑道:“侯爷放心,我只是过来向父王辞行的,不该说的话,我半句都不会说。”
季礼微微变色,道:“眼下,王上正与夜照使臣商议殿下和舒薇公主的婚事,婚事未定前,殿下怎可离开沧溟?”
九辰又把手放到他双膝上,用内力暖着两条湿透的裤管,闻言,头也不抬道:“正因如此,我才要离开。”
将季礼送出宫门之后,九辰又原路折返。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去垂文殿等巫王回来,而是直接去了僻静无人的采绿湖畔。
寒冷的冬夜,采绿湖波光潋滟的湖面也泛起幽冷的光泽。
九辰捡了个隐蔽处,靠着树默默站了会儿,便盘膝坐下,解开上身的黑袍,褪至腰间。少年单薄精瘦的背脊上,缠满了白色的布条,不少地方,还渗着暗红的血色。
九辰咬牙,解开打结处,把这些布条一层一层的揭开。越是往下,布条上凝结的血块越多,揭到最后几层时,布条和皮肉紧紧的粘在一起,稍一用力,便会揭掉一层油皮。九辰喘着气,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用匕首割掉一部分布条,便重新穿好黑袍,深吸了口气之后,竟是趟着水,试探着朝湖水更深处走去。
冰冷刺骨的湖水,触及肌肤,起初是炸裂般的酷冷,很快,就能让身体变得麻木没有知觉。九辰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一直向前走,等到湖水没过腰部时,他才停下来,半跪下去,让湖水淹没双肩。
这一片的湖水,四周长满枯黄的芦苇,很隐蔽,很安全。
他轻轻闭上眼睛,起初,牙关打颤,身体剧烈的战栗着。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战栗越来越轻,他俊美的面上,也似结了层冰似在,异常透明。就连那日日折磨他的刀伤,也好像突然体谅了他的疲倦,不再叫嚣疼痛了。
一缕缕血丝,沿着他后背那道长长的刀伤,渗进水中。那个似乎已经睡着的少年,根本没有发现,他手腕上的青木图腾,突然亮了起来,在湖面之下,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芒。
半个时辰的时间,九辰感觉自己睡了一辈子。心脉深处,针扎似的强烈刺痛感,让他陡然清醒。
终于……激发出来了吗……
九辰冷冷挑起嘴角,面色惨白至极。他强运起内力,五官因心口猛然袭来的剧痛扭曲在一起,双唇几乎被咬破。
等双腿终于恢复一些只觉,他缓缓从水中站起来,挽起湿漉漉的头发,重新走回岸上。九辰咬牙,用僵硬的五指,扯掉原来和伤口粘连在一起的布条,丢进湖水中,便摇摇晃晃的朝垂文殿方向走去。
晏婴本在侧殿打盹儿,听到殿外传来嗡嗡的喧闹声,猛然被惊醒。他暗道不妙,莫非,东阳侯还不死心,又折回殿前长跪了?他急匆匆的戴好头冠,疾步向外走去,待看清昏倒在殿前的黑袍少年时,登时脸色大变。
“还傻愣着干什么?”晏婴奔过去,分开众人,急得分寸大失:“快把殿下抬进殿里。”
巫王夜深之时,才回到垂文殿。
他本头疼如何应付跪在殿前的季礼,等回来一看,长阶之下,已无季礼的踪迹,反而有些意外。
晏婴带着数名青衣内侍,从殿里迎出来,见巫王负手站在阶下,注视着某处,不动不语,忙从一名小内侍的手中夺过厚厚的披风,快步过去披在巫王肩上,躬身笑道:“云妃娘娘刚派人送来暖身的枣泥茶,王上可要尝一尝?”
巫王何等敏锐,见他笑得甚是不自在,神色间还颇有躲闪,拧眉道:“老东西,有话直说,惯会拿这些茶水当借口!”
晏婴干笑两声,忽然噗通跪倒在地,道:“老奴有罪。”
巫王脸一沉:“出了何事?”
晏婴颤声道:“今日傍晚,殿下来垂文殿向王上辞别,说是回军中,结果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晕倒在了殿外。老奴就擅自做主,让人将殿下先抬进了侧殿。”
巫王眉峰又拧了拧,轻哼道:“你倒是会做孤的主!”
说着,他也不理会面色发白的晏婴,甩袖进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