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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宫,风南嘉以手支额,倚案而坐,冷冷睨了眼突然闯入的少年,斥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九辰迅速扫视一圈,见除了素衣净颜、端坐椅中的母后,殿中并无其余人。连负责殿中扫洒的宫人,亦是进出有序、毫无异色。
难道,是自己算错了么?东方祜,也许,是落入了薛衡手中,或者,真的是他自己逃走了……只是,这殿中,确实安静的过分。
九辰终于意识到古怪,脱口问:“茵茵呢?”
巫后缓缓放下手臂,凤目逼出一道冷厉光芒,陡然喝道:“放肆!世子是要本宫再教你一遍,问话回话的规矩吗?!”
九辰自知失态,急行至殿中,撩袍跪落,垂眸道:“儿臣叩见母后。”
一阵静寂,见巫后并不命起,九辰抬起头,又不甘心的问了句:“母后,茵茵去哪儿了?”
宫殿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隐有呜呜之声。
九辰腾地站起来,就要往里冲去。
啪!
巫后重重拍案,如平静湖面上,乍然碎裂的冰柱,震得人肝胆俱颤。
周围宫人皆吓得面如土色。
“我何时命你起来了?跪下!”
里面的响动又清晰了几分,似有人在用力挣扎。
九辰咬紧下唇,不肯退回去,低首道:“对不起。”
巫后大怒而起,喝道:“拦住他!”
十数名黑甲侍卫,立刻提刀涌进来,将那黑袍少年团团围住,显然早有准备。
巫后静持而立,盯着九辰染血的右手,扬眉冷笑:“这些都是禁卫高手,你连武器都握不住,根本没有胜的机会。”
她话音方落,眼前蓦地出现一片黄雾,吸入鼻腔,刺激得她不得不掩袖遮住耳目。
那些禁卫也没想到,这位小殿下竟敢在王后宫中放迷雾弹,一时也乱了方寸。
九辰趁机夺了一人长刀,纵身跃出,直奔章台宫最里面的一间佛室。那里紧邻巫后的寝室,是章台宫的禁地,寻常宫人是不能进去的。
但没有人比九辰更清楚,巫后辟出那间兰室,根本不是为了供奉什么神佛。幼时,他每次犯了错,隐梅姑姑都是满目怜悯的看着他走进去,承受母后滔天怒意。
巫后挥袖扫落遮眼烟雾,呛咳数声,直气得花容颤抖,逼视左右:“世子忤逆,立刻拿下!”
四名提刀侍卫当先飞掠而上,甩出臂上铁链,欲缠住九辰双腿。九辰点足避开,迅速飞奔至佛室前,挥刀去劈槅扇门。一名黑甲卫从侧面攻来,双掌运力,长刀自手中飞旋而出,恰隔住九辰手中刀刃,刀刃交击,在槅扇面上擦出朔朔寒光。
巫后看准时机,扬声喝道:“锁住他!”
侍卫手中的铁链再次毒蛇般缠了上来,一条缠住九辰右臂,一条缠住他手中刀柄。九辰见势不妙,左掌运力,震断缚住刀身的铁链,推出长刀。几乎同时,另外两条铁链,紧紧缠住了他双腿。
长刀势不可挡,直接击碎另一把刀,飞劈下去,佛室门,轰然而开。
众侍卫道了声:“得罪!”猛地收起铁链,九辰被拖倒在地,在地面擦出一道血色。一名侍卫迅速上前锁了他的左手。
佛室内,竖着一个刑架,上面绑着一个身形瘦弱的青衣公子,正是失踪不久的东方祜。此刻,他双目微阖,唇无血色,脸色苍白至极。他的右腕,被割出一道口子,正滴滴答答的流血。
含山公主则被绑在一旁的石柱上,此刻,正哭得梨花带雨、奋力挣扎,因被堵了嘴,才只能发出呜呜之声。见到九辰,她绝望的双眸骤然亮了起来,挣扎的愈加厉害。
九辰扶地呛咳不止,见巫茵茵果然被关在里面,他欲要起身,身后侍卫立刻收紧链子,将他死死按住。
巫后惊魂甫定,滔天怒火不可遏制的涌至心头,她一步步走到那少年跟前,凤目含恨,颤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本宫动手!”
九辰抬眸,满是失望的望着自己的母后:“攻心比杀人更恐怖,母后想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辈子都活在噩梦中吗?”
“本宫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巫后双目血红,怒火中烧,厉声喝道:“来人!把世子拖下去,给本宫狠狠的打!没本宫的命令,不许停!”
掌刑侍卫应声而入,大手一挥,两名黑甲卫立刻将铁链缠到臂上,强押起欲挣脱绑缚的少年向外走。
这时,内侍在宫外高声传报:“王上驾到!”
巫后一惊,不及反应,一道青影,携着赫赫威势,已大步流星的走进殿来。
巫后分开众人,缓缓跪落:“臣妾恭迎王上。”语罢,她抬首,颇是不自在的笑问:“王上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派人通传,臣妾这里乱糟糟的,实在有辱圣瞻。”
巫王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蓦地冷笑一声:“难得王后还知道「有辱」二字。”
巫后浑身一震,片刻后,端静如故,道:“王上说过,不插手此事。”
巫王没有理会她,反而墨眸一缩,冷厉的目光扫过一众黑甲卫,怒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对着世子拔刀!”
几名黑甲卫面面相觑,忙撤掉九辰手脚上的铁链,将手中长刀卸于身前,单膝跪地请罪。其余冲进殿内的禁卫亦纷纷退了出去。
九辰摆脱束缚,立刻活动了一下手脚,重新跪好,道:“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扬袖拂落未完全散去的淡黄烟雾,环顾四周,见整个大殿都被搞得乌烟瘴气,微有不悦道:“这迷雾弹是谁放的?”
九辰抿起嘴,垂眸,轻道:“是儿臣放肆。”
巫王骤然拧眉,俊朗的面上,沉得似要滴出水来。他负手成拳,缓缓步至九辰跟前,喜怒不定的盯着地上的少年片刻,忽然飞起一脚,将九辰踹倒在地。
这一脚挟着内力,正中心口,九辰咬牙迅速跪好,不敢呛咳,更不敢出声,唯独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色。
“胆、大、包、天!”
巫王一字一顿,说罢,径自越过九辰,向佛室走去。
自入殿起,湘妃便默默跟在巫王身后,冷眼旁观。此刻,她却不顾众人惊诧目光,半跪到九辰前面,掏出白色丝帕,轻轻去擦那少年嘴角的血迹。
九辰迅速偏过头,欲要躲开。
湘妃却极自然的扳过他的脸,一边擦,一边道:“殿下总这么淘气,难怪王上要生气。你若真喜欢玩迷雾弹,改日,去我宫里放。”
这话不仅九辰听得一呆,连巫王和巫后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湘儿,不许胡闹。”
巫王如是道。
湘妃若无其事的起身,也不曲意应好,反而走进佛室,上上下下打量起来。许久,她将目光落在东方祜流血的手腕上,先是黛眉微颦,而后绽开一抹幽丽笑容:“既要公主死心,王后杀人的方法也太不高明。若是我,定会在佛前挖上一坑,将此人架到坑上慢慢焚烧。待烧到半焦烂时,用水把火浇灭,将尸体扔到坑中。日后,这坑里的水,就可做成灯油,长供于佛前,年年不灭。那时,含山公主只怕再也不会惦记着这人了呢。”
满殿人皆被她说的毛骨悚然,连向来杀人不眨眼的黑甲卫都听得有些反胃,一个胆小的彩衣侍婢,当场就呕吐了起来。
被绑在柱子上的巫茵茵听了这话,目露惊恐,浑身抖如筛糠,连连摇头。
巫后目中划过嫉恨之色,不过是生了副神似西陵语的皮囊,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么?
开口,她维持着一国王后该有的姿态与冷傲:“久闻勾栏中人,见多识广,深谙旁门左道之术,今日一见,倒真让本宫长见识。”
顿了顿,巫后转首,盯着湘妃,道:“依本宫看,这种死法,很适合你这等祸国妖姬。”
湘妃面冷如故,只垂袖于身侧,轻施一礼:“王后缪赞。”
她虽如此说,姣丽的面上,却没有一丝恭敬可言。巫后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巫王轻牵起湘妃的手,示意她不可再胡言乱语,才不轻不重的问:“王后,这便是你给孤的交代么?你可知,擅杀一国质子,该当何罪?”
巫后平静抬目,道:“唯有如此,才能彻底解决这件事。”
巫王摇头,沉沉叹道:“南嘉,你太令孤失望了。”
这一声“南嘉”,如春风乍起,在巫后心湖中,吹起一层涟漪。不似往日的虚情假意,也不似往日的委与虚蛇,是真的在为她惋惜么?就像很多年以前,那个性烈如火的黄衫少女,误入猎人陷阱,那个俊美无俦的银衣少年,坐在上面看足了好戏,才肯拉她上来,口中不忘奚落:“你射术不错,就是有点蠢。蠢,可是一种很难治的病!哈哈!”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的她,再不会像当初一样,气得羞红了脸。而他,也再不会在她的面前,无所顾忌,放肆大笑。他们,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不知不觉间,巫后凤目,已隐隐含了水色:“王上已经插手一次,难道,还要插手第二次么?”
“淮王刚刚将北关五城划归巫国,目的,就是要给东方祜戴上一道平安符。你这么做,是要逼淮王彻底与孤撕破脸!”巫王负手说到此处,忽道:“孤与王后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巫后凄楚冷笑,微微闭目,道:“臣妾恭听。”
“五年内,只要风国不与楚国结盟,孤绝不出兵伐风,剑北以外,风国过处,巫,避而不战。”
巫后猛地睁开双眸,巫王正深深的望着她,声沉如戈:“条件只有一个,放了东方祜,别再插手含山的婚事。”
“王上,是要臣妾牺牲女儿的幸福,来换取风国平安。”许久,巫后无限讽刺道。
巫王勾唇,挑起眉峰:“你该知道,孤想做的事,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告诉薛衡,他有本事把人从威虎军里弄出来,这是孤对他的回礼。日后,王后也莫要再操心国事,只需替孤将后宫打理好就行。”
“好!”巫后缓缓起身,扬眉道:“臣妾答应王上。”
说罢,她话锋一转,道:“但今日,世子胆大包天、忤逆犯上,王上不能再回护纵容。臣妾若连管教儿女的权利都要被剥夺,王上倒不如直接废了臣妾!”
巫王扫了眼沉默跪在一旁的少年,拧眉,微有不耐:“孤方才已教训过他,王后还有何不满?”
巫后转身,冷冷逼视着九辰,问:“日将西落,本宫让你抄的《孝经》在何处?”
九辰盯着地面,思索该如何作答,暗暗盼着孟梁赶紧出现。
“怎么?无话可说?”巫后凉薄的讽刺了一句,扬声道:“来人——”
“奴才请见!”
殿外,骤然传来孟梁的高呼声,片刻后,他便带着碧城,将那些简册悉数搬到殿中,伏地禀道:“回王后,殿下抄写了一夜,未敢倦怠,奴才都带来了。”
巫后敛住眸中利光,命一旁的宫婢去点数。那宫婢数完,低声禀道:“回王后,一共四十八册。”
“好!好!小小年纪,便会投机取巧、欺骗本宫!”巫后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九辰,喝道:“来人,传鞭,给本宫打烂他一双手!”
见王后暴怒,很快,一名内侍便哆哆嗦嗦捧了一根乌黑色、一指粗的藤鞭上来。那鞭身湿漉漉的,却泛着油亮,显然长年浸泡在盐水中,保养的极好。
巫后指着尚跪在殿中的两名掌刑侍卫:“立刻给本宫打!狠狠地打!”
两名侍卫不敢违逆,忙起身,一人捉起九辰的左手,另一人拿起藤鞭,便要动手。
沉默而立的湘妃忽然握紧巫王的手,道:“看来,王后对公主攻心不成,又要废了世子呢。”
巫王皱起眉峰,叹道:“王后——”
巫后立刻抢声道:“王上真的连臣妾这点权利也要剥夺么?”
九辰趁机抽回自己的左手,灼灼的看向巫王,急声道:“父王说过,要保儿臣一双手的。”
巫后怒道:“你闭嘴!”
巫王轻咳一声,缓缓道:“王后,世子还得习武练字,别再碰他的手了。”
“王上!”巫后终于变色,直直跪落,决然道:“您真的要逼死臣妾么?”
巫王双目骤然锁紧,默了默,他负在背后的双拳,渐渐松开:“那就改成鞭臂罢!”
巫后掩住满目恨意,转首,厉声道:“还不动手?!”
那两名侍卫忙解开九辰箭袖,将他两只袖子沿着手臂一路挽起,折到肩上,露出臂上皮肉。
九辰低着头,紧紧抿起唇角,他之前鞭伤初愈,此刻,尚有淡红色鞭痕缠在臂上。众目睽睽下,这让他觉得很是丢脸。
一名侍卫道了声“得罪!”,捉起九辰右臂,悬在半空,另一名侍卫便扬起藤鞭,从上到下,依次打了下去。
掌刑侍卫跟了王后多年,深知王后用刑规矩,每一鞭下去,都能见血。不一会儿,九辰右臂上,已布满血口子。另一名侍卫便放下右臂,捉起九辰的左臂,按同样的高度,悬在半空。如此依法泡制,不出半刻,那少年的左臂上,亦布满血痕。
自始至终,九辰都盯着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见王后依旧颜色冰冷、怒意未消,掌刑侍卫只能翻拧九辰左臂,露出皮肤完好的内侧,继续落鞭。内侧肉嫩,对疼痛极为敏感,每落一下,九辰都咬唇一颤。
湘妃盯着那少年染血的手臂,眉尖越蹙越紧,突然,她挣开巫王的手,施施然走到巫后跟前,道:“王后心意难平,何必拿孩子撒气?若想挽回王上心意,这苦肉计可不管用。这番情景,倒让臣妾有些怀疑,世子到底是不是王后亲子?”
“你——!”
巫后骤然变色,她咬牙切齿的指着湘妃,扬手便要扇她耳光。
湘妃毫不畏避,双眸淡漠的看着她。
巫后气得颤抖,眼看便要打烂那张毒蛇妖孽般的皮脸,掌至半空,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生生挡住。
“王后,你失态了。”
巫王强按下她的手臂,淡淡道。
“王上!你便由着这贱人,如此侮辱臣妾么!”巫后咬紧丹唇,既恨且怨。
巫王冷酷的墨眸,陡然刺出两道锋利刃光,他一点点攥紧巫后手臂,一字字,沉声道:“第一,记住,她是孤亲封的湘妃,不是贱人。第二,王后的苦肉计,孤看了这么多年,的确看够了!”
说罢,他双目如隼,指着那两名掌刑侍卫:“滚出去!”
两名侍卫如蒙大赦,立刻携藤鞭退了下去。
巫王扫了眼正扶地呛咳的少年:“把余下的两遍《孝经》抄完,让孟梁尽快送到你母后这里。”
“是。”
九辰忍住咳意,迅速卷下双臂的袖子。当他正费力束袖时,一个轻咛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殿下这么急,就不怕压疼伤口么?”
然后,一双如雪皓腕,欲卷起袖口,替他擦拭血迹。
九辰触电般抽回手臂,攥紧袖口,抬头,倔强的盯着那张丽颜,不肯示弱道:“只有懦夫,才会在意这点疼。”
说罢,他一阵风似的,腾地起身,三两下束好箭袖,奔入佛室去解开巫茵茵和东方祜的束缚。
湘妃怔在原地,这位小殿下,一定是以为,她在可怜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