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忆当年,千金一诺(完)

顾青衣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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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飞卿目光一闪:“你果然知道谢郁之事。”

    卫雪卿笑道:“不算知道,半蒙半猜吧。”

    往事已矣,再加上许多人刻意隐藏,他不可能将每件事查探得一清二楚。但他与卫飞卿原就不是要将事事查探到一清二楚才能明白个中究竟之人。谢郁之事也好,关雎之事也罢,他原就是查到当年一些蛛丝马迹再结合自己推测,这才还原了当中过程。

    卫雪卿可以,卫飞卿自然也可以。

    是以卫飞卿当日出于时间紧迫,只来得及听梅莱禾讲他手中底牌与谢郁有关,便早已猜到那个“有关”指的想必就是谢郁的娘亲了。毕竟谢郁当年身入关雎的目的是为他娘报仇,而从头到尾谢郁的娘亲姓甚名谁,为何被池冥所杀,众人与其说听如不闻,不如说讳莫如深。

    原因倒也很简单,谢郁必然有个娘亲,谢殷却从未有过妻子。

    卫飞卿道:“尊主为何提到此事?”

    这等关头,卫雪卿自然不可能为了与他闲聊。

    卫雪卿随手指一指某个方向,卫飞卿记得正是凤凰楼所在之处:“因为梅莱禾想要用来困住谢郁的答案,就在这凤凰楼之中啊。飞卿兄当真以为,谢殷当年造这凤凰楼的初衷是为了困锁天下凶徒?”

    卫飞卿目光一凝。

    卫雪卿微微一笑:“谢殷何等狂妄,当年倾一楼之力,天下之恶,也不过为了将他的心魔困死其中罢了。”

    卫飞卿蹙眉道:“说清楚点。”

    卫雪卿立时从善如流将话讲得清楚:“谢郁的娘为池冥所杀,此事谢郁除了从谢殷口中听说不作第二人想。但谢殷讲的如当真是实话,他又为何不亲自替他妻子报仇?况且谢殷一生未娶之事人人皆知。这些事咱们不知道,被关押在凤凰楼底二十年的一个人却是清楚的。救出他,便能得知当年许多真相。”

    “你就是为此要打开凤凰楼?”

    “这自是原因之一。”卫雪卿笑道,“卫庄……那人和我说,登楼之中,武功最高的除了谢殷,尚有凤凰楼主丁情。哪怕我杀尽登楼所有人,到头来若没有凤凰楼中被囚禁那人襄助,我倾长生殿残余之力也不可能从这两人手下讨到好。”

    卫飞卿心不在焉避开左右两侧分别刺过来的刀与剑:“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顿一顿,卫雪卿道:“封禅。”

    “梅君封禅?”卫飞卿闻言大讶。

    这却由不得他不诧异。

    望岳楼中万老先生讲过无数次一侠二贤三君四圣的传奇轶事,但关于这位梅君,却神秘到连万老先生提到他也不会超过三句话:关外人士,武功高绝,二十年前便已失踪了。

    失踪二十年的人,整个江湖都已默认他已是个死人。即便未死,却无人再将他与当今武林扯上关系了。

    卫飞卿没有关注过这位梅君是死是活,但他再不关注,也不可能听闻其人被困锁在凤凰楼中二十年而不震惊。三君四圣当年齐名,谁又不是不世出的天才人物?梅君数十年间皆十分神秘,但早时却也不少言谈提到他武学一途足以与贺兰春、段芳踪、池冥几人比肩,而他以名分论却也要比谢殷、贺春秋等人更早步入江湖,可说他声名鹊起之时如今权倾武林的谢殷也还只是个无名小卒。可就是这个当年的无名小卒,却隐瞒整个武林将在当年武功、名望皆高过他的梅君给生生囚禁了二十年,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然而卫飞卿在一刹那之间想到的却更多:谢殷囚禁封禅是他单独为之,又或者如二十年间秘密追查卫尽倾那般是他与贺春秋共谋?当年那十位传奇人物之中那些所谓失踪的人,他们当真是“失踪”吗?当真是“隐居”吗……

    卫雪卿回头看他变幻莫定的表情,便知他又已想到更深的地方去,便出言提醒道:“你不必想得太复杂,此事实则颇为简单,谢殷囚禁封禅的理由我推测有二。其一,谢郁的娘亲当年与封禅纠葛甚深,谢殷与封禅,这二人似乎是情敌。”

    谢殷与封禅?权圣与梅君?情敌?

    卫飞卿瞠目结舌。不知为何,他感到有些想笑。但卫雪卿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至于谢郁的娘为何又与封禅扯上关系,这事也很简单,只因谢郁的娘原本是关雎之人。”卫雪卿道,“而我所推测的谢殷囚禁封禅的第二个原因,便是梅君封禅,他与杀圣池冥、武圣段芳踪乃是结义兄弟。”

    卫飞卿睁大了眼。

    他脑子里飞快的,自动从一团乱麻中整理出与卫雪卿这短短几句话中透露出的巨大的冲击力相关的信息。

    谢郁的娘亲是关雎之人?那她是谁?他可曾听过她的名字?

    关雎之中可有人知道谢郁的身份吗?谢郁当年入关雎,可曾受到何人照看?隐逸村全村都在助他,以及……

    卫飞卿忽地目光一凝。

    杜若那日与梅莱禾相见说过什么来着?她的姐姐,死于二十年前。而她之所以背弃与梅莱禾约定,是为留在关雎,杀死池冥替姐报仇……

    杜若……峨眉雪……他记得段须眉曾说过,关雎共出过四位峨眉雪。第一位是他的娘亲卫君歆,杜若母女亦为其中之二,那么,还有一位呢?

    而封禅、池冥、段芳踪这几个昔年横绝武林之人竟是结义兄弟之事,难怪,难怪……难怪他从众人口中听到的失去卫君歆之后的池冥分明已经半疯魔,他却还要收养段须眉。只因段须眉原本就是他兄弟遗孤,是他的侄儿。

    可是随着这几个疑问的解答,更多疑问却又同时向他涌来。

    谢郁的娘亲若真是关雎峨眉雪,她与封禅相识乃是理所当然,但她又如何与谢殷相识甚至生出了一个谢郁?

    这位峨眉雪当真是为池冥所杀吗?如是当真,池冥为何要杀她?

    当年谢殷是如何能够瞒过众人耳目囚禁封禅?

    ……

    卫雪卿看他模样不由摇了摇头,暗道与太过聪明之人打交道可真是件麻烦事,只得又道:“你与其在此漫无边际的空想,不如联合段须眉将封禅从凤凰楼解救出来,届时一切自然真相大白。还有一件事你莫忘记,封禅总算是段须眉货真价实的长辈,段须眉救他原就是情理所在。”

    卫飞卿当然没有忘记。

    他也并未想将这件事隐瞒段须眉。

    但他同时也不得不考虑打开凤凰楼放出封禅的代价。

    仿佛是自我挣扎,他道:“按你所说,这座凤凰楼乃是被谢殷果断斩掉的‘臂膀’,只怕谢殷自己也不一定能打开,你如何能断定段须眉就能打开它?”

    卫雪卿笑了笑:“凤凰楼确实无坚不摧,但至坚之物自然也有至强之功来应对,你说这世上最强硬的功法是什么功法?”

    那自然是段须眉所习立地成魔。

    但卫飞卿却因此而蹙眉更深:“以硬碰硬,即便他最终能破开凤凰楼,只怕也会身受重伤失去与谢殷正面抗衡之力。”

    段须眉应对不了谢殷,那便唯有一死。

    “你却不妨让他自行选择,他是宁愿选择与谢殷一战,又或者救出他亲父与义父的结义兄弟以了解当年真相?”卫雪卿这时与卫飞卿话说到关键处,手中宝剑舞得密不透风,竟是在二人身侧结起了一座一人剑阵,硬生生将二人护在其中不受身旁刀剑干扰,“据舒无颜回馈的消息……舒无颜便是制造了凤凰楼困局之人,他在看守凤凰楼的这些年中早已找到封禅,封禅当年固然身受重伤,但这几年在他照料下早已恢复了一身武功。只要封禅能够出来,段须眉又何惧谢殷?”

    “登楼……关雎……长生殿……前尘,今事……这位卫庄之主,当真无所不知。”卫飞卿喃喃。他到这时终于明白,何以卫雪卿会得知那么多本不该知晓的秘密。只怕他与卫庄那人的暗中联系要比任何人、甚至比关成碧以为的都要更早。只是……

    他转头看一眼卫雪卿道:“既然卫庄已知悉一切,你又何必费尽心机要来踏平甚光明塔?”

    “他所知的一切,与咱们两人这样顺藤摸瓜半蒙半猜又有何分别?”卫雪卿冷冷一笑,“自己在暗处猜测一切,为了那些镜花水月不知真假之事悲欢爱恨,然而致使那些事发生的人却漠不关心,更不知晓。终究意难平啊。”

    卫飞卿若有所思看着他:“是以你们两人的目的,是想要所有人都正眼面对自己做过的事以及致使其发生的今日后果,想要看一看他们每个人面对此有何表情,又作何感想?”

    “随你怎么想。”卫雪卿拂袖。

    卫飞卿有些茫然想道,那段须眉呢?他也想知道么?他想知道当年他的爹是如何死去,他又是如何活下来,他的叔父是怎样被囚禁在暗无天日之处二十年,他想知道么?他想知道他爹当年是抛弃了他还是救了他,还有没有像他义父一样对他付出过真意他却从未相逢之人,他想么?

    他略微叹息一声。答案他心知肚明。

    那人啊,当然想的。

    他一直是那样奋力去抓住生命中每一点微不可见的光亮的人啊。

    “其实你不必太过忧心。”似感受到他动摇,卫雪卿适时道,“凤凰楼之人锐不可当,登楼之人难道就是省油的灯?解放凤凰楼最终的结局很有可能是两败俱伤,届时凤凰楼能活下来几个人尚未可知。而咱们就此下去的结局……却不过是死在谢殷手中而已。”

    他最后一句话固然是夸张之词,但恰恰就是他这最后一句戳中了卫飞卿软肋。谢殷是什么人?谢殷是为了一己之私可以让整个凤凰楼为之陪葬之人。谢殷是连自己亲生儿子也能玩弄于鼓掌之间之人。谢殷是时代的胜者,是今日打垮他们这几个好事之徒后还能继续笑傲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人。

    无论哪一种,卫飞卿都不能忍。

    二人各自回头对视一眼,一眼便下定主意,亦得知对方主意。

    卫雪卿道:“你尚能支撑?”

    卫飞卿纵然极力掩饰,但他如何看不出他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卫雪卿顿得一顿,随即微微一笑:“暂且无妨。”

    他说话间头顶冒起丝丝缕缕白烟,周身也仿佛凝结了一层若有似无的冰霜。

    卫雪卿看出,他这正是动用了天心诀,如他自己所言,一时半会儿再重的伤势想来真是无妨。想到此,他不再犹豫,挥剑撤去一人剑阵。剑阵撤离的一瞬间两人同时飞身向上破房而出,破房之后更是片刻不停息,直直就朝着谢殷与段须眉决斗之地掠去。

    此刻围绕在那两人身边的气息无疑极为可怕,以卫飞卿重伤之躯甚至甫一靠近便觉喘不过气来,但他不能停下。

    卫飞卿持刀,卫雪卿拔剑,两人如同两道闪电一左一右架住了谢殷原本攻向段须眉的极为凌厉的攻势。卫飞卿从段须眉身边掠过时语速极快道:“想办法破开凤凰楼禁锢。”

    他没法与他说更多,没时间解释任何话,他赌的是段须眉对他的信任与义气。

    而段须眉从未叫他失望过。

    段须眉连片刻犹豫也不曾有,在卫飞卿最后一字落地便直直朝着凤凰楼方向飞快掠去。

    谢殷一眼看穿他意图,正要追上去,只踏前一步却又被一道雪亮剑光逼回原处。剑光主人笑道:“段令主此刻有些脱不开身,便由我二人替他与楼主过两招好了。”

    谢殷双眉一挑,极为可怕的威压与杀气立时朝着两人涌过来:“就凭你们?”

    二人受这威压所迫,一瞬间双双将所习天心诀提到极致,卫飞卿横刀在手:“还请世叔赐教。”

    他二人展示出的功法表象并不相同,却又如何逃得过谢殷双眼?一时间他亦不知是怒是笑,身上威压源源不断释放出来,让他整个人形同山岳沉重,锋利却像这一整座山乃是一座刀山:“你二人竟同时习得天心诀……好!好得很!老夫这就叫尔等知道,不该触碰的东西,触碰了就只得一死!”

    卫飞卿心中一凛,不由自主更大力握住手中的刀。

    先前无论他如何挑衅嘲讽,却从未感受到谢殷对他产生过杀意。然而在这一瞬间,那种再清晰不过的独针对他的森冷杀意却像冰刀一样刺得他浑身发疼,头皮发麻。

    三人同时出招。

    *

    段须眉站在凤凰楼前。

    他能够清楚看见这座楼是何等坚固,若想要破开这座楼,他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然而卫飞卿什么都没有向他解释,只叫他破开这座楼。

    那他便去做。

    他是据他所知的这世上唯一练成立地成魔之人,但他从未真正将这门功法施展到极处。当日对阵卫雪卿那三刀没有,适才与谢殷决战同样也还没有。

    他也是段芳踪之后唯一练就了断水刀法之人。

    或许是因缘所致,他当年乃是同时乃成这两门功法。

    世间至刚至猛的内功,与至轻至柔的外功。

    多年以来,他都在试图糅合这两门功法。当日对战卫雪卿那一招,是他集这两门路子看似全然相反的内外功之长新创出的一刀,却并非最厉害的一刀。

    他想象之中最厉害的一刀,名为斩天恸地式。

    他从未施展过这一刀,是因为他不确定自身是否承受得了。

    但这时候,他决定用了。

    他站在凤凰楼前的这片刻,已将立地成魔提升至第十层——连他义父也未到过的第十层。他浑身黑气已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他将破障刀举过头顶,刀上铁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层剥离、掉落下来。

    当年段芳踪淌江河而悟出断水刀,他自江河中活着上岸,手上佩刀却早已被流水侵出斑斑锈迹。但他那时候刀法大成,自认与世间任意一人对决都无需再仰仗刀锋之利。是以名震天下的破障刀直到段芳踪身死二十年后的现在,这才终于再次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段须眉举刀,挥刀。

    斩天,恸地。

    *

    那一刀威势当日登楼之中无人敢忘,一瞬间直教天地失去光彩,日月为之黯淡,原本无坚不摧高达数丈的七重凤凰楼在那刀光映衬下犹如小孩玩弄的铁皮盒子,自二三层中间位置,如同豆腐块一样被齐齐切开。

    大厦瞬倾。

    段须眉落地,一口鲜血喷出老远,满脸黑气已看不出本来面貌,刀尖撑在地上,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而当今天下第一的灵飞刀此刻却已破开双卫夹击,挟万重怒火向他呼啸而来。

    这一刀的威势看似竟不逊于段须眉适才破开凤凰楼那一刀。

    受魔功反馈连站都站不稳的段须眉要如何躲?他能否躲得过?

    他不必躲。

    因为凤凰楼被削断瞬间,一个人从二三楼夹缝之中行了出来。他看似走得极慢,仿佛数十年未曾走过路一时连下步都有些忐忑。但他分明又极快,只那么一瞬他就走出了凤凰楼,走到了段须眉前方,走到了灵飞刀正要直直斩过来的路上。

    因为凤凰楼被削断瞬间,还有一个人从外疾掠过来,在凤凰楼走出来那人挡在灵飞刀之前,已一手提了段须眉急急往后退了数步。

    那人提走了段须眉,却没能提走段须眉的刀。

    破障刀被凤凰楼之人提在了手中。

    他整个人形销骨立,满头污发花白,看不出原貌的面目上一层层皱纹与污脏犹如树皮,但他持刀而立的瞬间,却散发出舍我其谁的不世风采。

    灵飞刀已到了他眼前。

    他却视而不见。

    他只怔怔看着手中的破障刀,看着看着,眼泪就从他浑浊的双眼中淌出来,一滴滴落在破障刀上。

    “二十年了……”他执刀喃喃道,“当年我向自己发誓必要救得你性命,却终究辜负了你一番信任。我又向你亡魂发誓,无论如何要护得你孩儿周全,我却还是未能做到。”

    他转过身看着段须眉,看着这张分明与他记忆之中那人一模一样的脸,目中似缅怀似悔痛:“难道足足过了二十年,我还要让你这可怜的孩儿在我面前受人欺凌么?”

    就像他走路一样,他仿佛也很多年没说过话了。话语极慢,一字一字都仿佛被粗砂磨砺过,字字皆出自肺腑。

    他透过那张年轻的脸,如见故人。流着眼泪,带着他的承诺与失信,轻轻将破障刀往后一挥。

    (这章又爆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