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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把卓铮青的身份给了自己父母,很快,他们找到了他。
卓铮青在四处转了一圈后,其实又回到了起点。
据说他早早就回家了,目前就居住在省城大学城周边的简陋出租屋里,和附近美院的学生同吃同睡。
这天余晖未尽的时候,姚小梦带着卓婉和卓阳,驱车半小时来到偏郊大学城,在一带几十年旧建筑里找到了那栋最寒酸的小房子。
门口有个光膀子擦鞋的半百男人,见到他们这一行,问何来意。
姚小梦拿出卓铮青的照片,问那男人见没见过照片里的男人。
“见过,他很特别。”男人说,“这附近住的都是美院的学生,就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每天天亮出门天黑回来,除了和学生讨论画画的事,谁也没听他开过口。”
“那他还住这儿吗?”卓阳问。
男人说:“住啊,他不住了我肯定知道啊,我是房东嘛。”
在了解到姚小梦是卓铮青的妻子,卓婉和卓阳分别是他的孩子后,这男人毫无警惕心地帮他们打开了卓铮青租住的房间,那是位于二楼背阴处的一间隔板房,墙体是薄薄的旧木板,木门打开后,逼仄的室内除去一扇窗和一张塑料床外,就是满地堆放的画本和颜料,以及靠窗竖着的一张老画架。
房间里没有空调,盛夏的天,三个人一进屋便被积攒的暑气闷到一阵心慌。
房东站在门口说:“他一般傍晚才回来,差不多也快了。”
于是,在分别了将近一个月后,卓婉和卓阳终于见到了他们的父亲。
他们母子三人就站在小房子的正前方,午后天将晚时,形形se色的年轻学生开始路过这条其貌不扬的小巷子,他们翘首等了又等,终于在巷子前见到踽踽而来的卓铮青。
低头往出租屋走的卓铮青身上穿着的还是离开时的那套蓝衬衫和黑裤子,只不过这两件衣服如今都已皱巴缩水,手肘和裤脚还有不少破口与裂缝。他整个人都不具备活人的生气,暗沉沉像肩负了一座山,每踏行一步,身上的骨骼就会被压迫下一点碎屑。
这不是卓婉想象中离家追求梦想的卓铮青,她以为找到了精神寄托的卓铮青,他的灵魂至少该是轻松愉悦的。
卓铮青始终垂着头,故而没看见屋子入口处的那三个人,直到边上看热闹的房东忍不住唤了句,“嘿!你也不看看谁来了!”
卓铮青听到声音,慢悠悠抬起头,这才见到他们母子三人,比起房东的促狭,他面上反倒平静如常,无惊无喜,似是对此结局早有预料,“来了?”
“爸……”卓婉张口,几欲落泪。
卓铮青却说:“上楼说吧。”
久违的一家四口踩着嘎吱作响的旧楼梯沉默上行,直到重新进入那间闷不透气的陋室,这四个人才同时松了口气。
姚小梦走上前,想伸手碰碰卓铮青的脸,却恍惚物是人非,不敢触碰。
“这是为什么?就非要躲到这么个与我们隔绝的地方吗?不就是画画吗,你想做什么都行……”姚小梦刚说没两句,语调里已然带上哭腔,“我再也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想画画,那就回家画吧?咱们可以收拾收拾,把你的书房变成画室,只要你高兴,都没问题。”
卓铮青怔怔看她两眼,良久之后却只是摇摇头,“我……不回去。”
“为什么?”
“……”卓铮青并未多做解释,只淡淡说,“你们见过我了,现在回去吧。”
此后,他再没多说一个字,只背对着那三个人,坐在简陋的床铺上,呆呆地看向窗外被楼房遮蔽的零落晚霞。
姚小梦在卓铮青面前强势惯了,她盯着卓铮青的背影看上良久,真真切切感到失望,“我几次三番想和你谈,你总是这样……你是铁了心要离婚,不要我们了吗?”
卓铮青没回话,像是没听见,又像是无动于衷。
天气很热,在这房里不过站了片刻,姚小梦脖子上的汗已经要润湿衣领,她失望地最后看一眼卓铮青固执的背影,心寒地转身离开。
她一走,卓婉和卓阳面面相觑,一时无计可施,便也追着姚小梦下楼。
疾步走下布满蛛网与尘垢的楼梯,来到屋外的天日下,房东见他们神情,突然狡黠一笑,“我就猜到他不会和你们走的,你们啊,都没搞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卓婉不解地看着他。
房东指指自己肝的位置,同情道:“你们的爸爸,活不久了,这儿,肝癌。”
卓阳惊呼,“什么?”
姚小梦也瞪大眼,“你说什么?”
房东得意洋洋道:“我也是听学生说的,学生们和他比较聊得来,偶尔一次他说漏嘴了,学生们才知道。他啊,体检查出肝癌了,我原本以为他是没钱治疗才离家出走,可今天看你们这模样,家里也不像治不起病的吧?只能说,艺术家的想法和我们俗人不一样,我们只想着能活一天是一天,他想的却是,用剩下的天数,去了结最后的心愿吧。”
那个房东往后唠唠叨叨说的话卓婉再也听不见,她想起先前几次有人谈起卓铮青脸色不好,还形容他忍痛捂着肚子……她也终于明白路遥那句意味深长的“不太好”是何含义。
她和卓阳想过那么多种卓铮青离家出走的理由,从他出轨、被杀到犯罪逃逸,却从没想过卓铮青的离家根本不是抛弃,而是对自己生命最后一次无可奈何的主宰。
一个人,一生,能活多少个日夜呢?
卓婉已经二十一岁了,可卓铮青,也真正进入暮年了。
她转身,不顾脚底刚拆的线,砰砰砰跑回楼上小隔间。
房间里,卓铮青仍旧坐在chuang上望着窗外发呆,听到卓婉去而复返,他虽回头看她,却半晌没说话。
卓婉一步步走向他,看着他瘦削邋遢的脸,一阵悲从中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卓铮青沉默。
卓婉难过道:“……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房门外,卓阳和姚小梦也前后跑回来了,那两人都是热汗淋漓,一起难以置信地看向卓铮青。
卓铮青看着他们,终于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沙哑道:“……其实我不是非画画不可……我只是……只是……”
姚小梦轻声问:“只是什么?”
卓铮青顿了顿,“……我不想让你们看着我一点点死掉,重病和死亡,是最没用处的经历,也是最不该被分担的痛苦,我这一生都没反抗过,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就这一次,我想自己做出选择……怎么死。”
无人开口。
卓阳低下头,泣不成声。
卓婉走近卓铮青,拉住他粗糙的手,“爸爸……”
卓铮青的拇指在她的虎口处微微摩挲,“婉婉,生日快乐。”
卓婉泪眼朦胧,“……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说要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礼物啊?”
卓铮青眼里光芒一闪,他缓缓俯身,从枕头下抽出一截小口径的白色塑料水管,又颤着手从水管里抽出一张卷好的油画,在卓婉面前徐徐展开。
画上是二十一岁意气风发的卓婉,她大笑着,头发飞扬起来,眼里有说不尽的快意洒脱。
“我喜欢画画,画着画,也没那么难受了。”卓铮青看着卓婉,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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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小梦发起脾气无人能挡,最终,固执的卓铮青被她强行带回了家。
回到家,卓阳去放洗澡水,卓婉去准备吃的,姚小梦亲自动手帮卓铮青洗澡理发刮须,修修剪剪,把这个野人似的卓铮青变回了大家熟悉的卓铮青。
卓铮青瘦了许多,腰上的肋排都能透出形来,他虽然气色不好,眼神却还明亮。
卓婉不敢贸然给他吃鱼肉高汤的,便用米粥青菜小心翼翼监督他喝下。
因为怕卓铮青再次跑走,卓阳自告奋勇守夜,揣着手机坐在大门玄关,说什么也要等到第二天天亮送他去医院。
卓婉自己也是心思烦乱到深夜才勉强躺在chuang上,也不知睁着眼胡思乱想到几点,房门被推开,昏暗中,卓铮青悄悄走了进来。
“爸爸?”
卓铮青摸黑坐在床边,“还没睡?”
“睡不着。”
“你的事……你妈妈都告诉我了……”卓铮青拍拍卓婉的被角,“……是我对不起你。”
“那已经过去了。”卓婉握住他的手,“爸爸,你累吗?”
卓铮青没有回答。
卓婉握紧他的手,“爸爸,我和小久长大了,以后换我们照顾你和妈妈。我们虽然做不到重新生养你们一遍,对你们过去的人生经历无法改变,但至少,我们可以保证你们的未来,可能我和小久没办法像你和妈妈那么厉害,但我们一定会尽我们所能保护你们,所以……所以你们可以做你们想做的事,可以做真实的你们,不要牺牲,不要压抑,只要咱们在一起,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还来得及。”
卓铮青沉默良久,最后拍拍卓婉的手,轻声说:“爸爸看着你睡,像小时候那样。”
卓婉瘪瘪嘴,想哭不敢哭,“……好。”
第二天,姚小梦为首,卓婉卓阳充当左右护法,一起把卓铮青送进了医院。
胆战心惊的一整套检查做下来,肝胆外科主任拿着检验单哭笑不得道:“卓先生,你知不知道不均匀脂肪肝在体检中有一部分概率被误诊为肝癌,因此通常在体检后,医生会要求你进行复诊判断,你当时去复诊了吗?”
卓铮青一脸茫然。
姚小梦最先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
“这是误诊。”主任笃定道,“很典型的一起误诊案例。”
卓婉和卓阳同时欢呼,扭头就抱在一起互相安慰,卓铮青自己也没搞明白状况,懵懵懂被那两姐弟簇拥着往外走。
姚小梦虽然也想仰天大笑出门去,却还保留理智和主任谈论起后续治疗,主任在自己专业领域交代一番后,对姚小梦额外嘱咐了一句,“我看你先生精神不对,处理疾病的态度也很消极,鉴于你和我提过他的情况,我建议你带他去一趟精神科。”
全然没想到这一层的姚小梦醍醐灌顶,带着卓铮青便转去精神科。
最终,医生给出结论,卓铮青是长期抑郁,误诊癌症算是导火索,需要长期系统的治疗。
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精神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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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最后一天,卓婉和全家人告别,登上返校的飞机。
在熟悉的机场降落时,她没想过会在出口处,见到久别重逢的路遥。
这家伙可从没说过会来接机!
路遥还是那个路遥,穿着最简单的T恤短裤运动鞋,一头深咖的短发被抓得神采奕奕,即便半边胳膊被吊着,也减不去他的花容月貌和阳光灿烂。
他远远冲卓婉招手,就差蹦起来摇旗呐喊,卓婉丢下行李箱飞扑而去,在即将挂到他身上前悬崖勒马,警醒地问了句,“你的伤都好了吗?”
“都好啦!”路遥哈哈大笑,单手用力抱住卓婉,“从现在开始,我保证咱们再也不会分开!”
卓婉搂住他的脖子,十分开心,“路遥!在想你和爱你之间,我要先告诉你哪件事?”
“这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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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怎么样了?”
“一直在治疗,我妈妈聘请了职业经理人,把公司打理得很好,她就陪我爸四处游山玩水画画去了,我妈自己也迷上摄影,我们都说水平太差,就我爸觉得还行。”
“小久呢?他什么时候去大学报到?”
“他比我晚两天!他在他们学校论坛看到不少漂亮女生,打定主意要去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臭不要脸!他还说等他安顿下来,叫你去找他玩。”
“不去!”
“为什么?”
“我要先和你玩。”
“……臭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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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写这个文的三个初衷,最后一个初衷就是我之前看到一篇文章,是说普遍被忽视的中老年群体的心理健康的,城市里还好,偏僻贫穷点的地方,老年人的自杀现象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关注过。
我们年轻一辈,普遍知道点抑郁症狂躁症之类,以至到现在,咱们出了些事,还能拿这当个小避风港,理直气壮要求别人的谅解和尊重,可老一辈的人,他们可能根本没听说过这类科普,活上大半辈子,痛苦就是痛苦,绝望就是绝望,不知道原来这世上已经有了连“思想”都能治疗的药。
卓铮青这个甚少正面出场过的线索人物,却被我浓缩了最多的东西,也是我在写这个故事大纲时,觉得最沉重的部分。我一直希望男女能够平权,不单单是要为女性争取利益,也是希望真正的公平可以降临到我们每个人身上,男女不平等,受到迫hai的不仅仅是女性,还有相当一部分的男性,但这个问题太大太深,我又是个不擅长辩论的人,只能通过写故事写人物,让大家看到表面上的一点点东西。
卓铮青的一生都是“身为男人”被逼出来的,父母妻子孩子都成了他的牢笼,毫无自由可言,不被理解,不被接纳,他对家人的爱也常常被忽视,到最后,就连“寻梦”这条路,似乎也是被逼出来的。
就像最后说的,从没人发现过他的精神问题,就连他自己也只知道自己有病的是身体。
姚小梦和卓铮青不一样,她逼人,也逼自己,看起来比卓铮青强势厉害许多,可她走的这条路,不也是被所谓社会现实逼出来的吗?只不过她是个能做主的,看起来便没那么弱势。
毫无疑问,卓家是个有问题的家庭,压抑,片面,缺乏沟通,彼此有误解,但至少他们有爱,也有足够的成长和心怀去纠正自己接纳别人,而有的家庭,有的父母,有的孩子,可能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父亲”、“母亲”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社会角色所背负的压力其实真的很大。就像姚小梦最开始的理念,想成为人上人?想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想要带领家庭更上一层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就拼搏奋斗吧,忘记自己的理想与追求,放弃自己的自由与健康,拼命挣扎向上吧。
但我们大部分读者都还是“卓婉”和“卓阳”,因此我们看到的,也成了卓婉和卓阳一开始看到的。所以,我真切希望父母们在努力奋斗的过程中,千万别忘了你的孩子,他们可能还不理解大人的执拗与艰难,他们还需要爱。
不要觉得一切的爱都是理所当然被理解的。
爱是需要被表达的。
希望大家都像路遥一样,即便长途跋涉,最后终能找到理想的家。也希望大家像卓婉,对守护自己的家,矢志不渝。
最后,谢谢大家的陪伴,下一个故事走回长篇正剧,到时候再见。
花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