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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黎,你等等。”黎世杰下楼时,听见后面有人喊,是克林德医生的声音。
黎世杰转过身,看见克林德医生跑着过来,他有些惊奇,问:“您还有事?”
“是的,黎,有个事,我刚才忘了,您一定要帮我。”
“当然,只要我能做到。”
“不麻烦。”
两人又回到诊所,克林德医生让黎世杰坐着,他进了里屋,黎世杰听见里面有搬动重物的声音,一会儿,他推着一个箱子出来,看得出箱子很沉重。
“黎,这是一台最新的X光机,我想请你替我保管一段时间,不不,请不要推迟,这里有两百美金,是我付您的保管费。”克林德医生把钱递给黎世杰。
黎世杰非常意外,他没有接钱。
克林德医生把钱塞进他手里,说:“这个机器很贵,不过不要紧,您放好,我会来取的。”
“您什么时候来取?”黎世杰问。
“我会来的,您只要保管好,不要出岔子,时间不会长,这不费事,钱全部归您,好了,谢谢您。”
“可是——”
“好了,黎,快走吧,我还有事。”
“要不要写个凭证?”
“不不,拜托,你拿着钱和东西快走吧,门口就可以叫车。”克林德医生甚至开始往外推他,黎世杰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焦躁和不安。
黎世杰拎着沉重的箱子回到住处,事情让他觉得很茫然,他盯着箱子看了很久。他觉得这件事情是不正常的,但当时的情景使他无法仔细考虑,现在他可以静下来好好地想想这件事。他和克林德医生没有任何私人感情,除了单纯的看病,很少联络,之前甚至已经有近一年没有联系,假定他要找一个人保管东西,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他从包里掏出那叠崭新的美金,两百美金,是一笔很可观的财富,在上海可以做很多事情,他花这笔钱可以找很多人来做这件事。他仔细地回想了他们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他们见面非常短,总共不到十分钟,每个细节他都可以回想起来,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电话!黎世杰突然明白了,就是克林德医生接的那个电话,一切都是那个电话,整个事情都是那个电话改变的,黎世杰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他责备自己太不专业,这么明显的事情竟然没有看出来。
他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兴趣去探询背后隐藏的秘密,他不愿意给自己找任何麻烦,他决定明天把箱子送回去。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美惠子,他只是说他去晚了,诊所已经关门,医生也已经走了。如果这是个麻烦,他宁愿麻烦到此为止。美惠子的失望是可以想象的,虽然黎世杰一再解释说这个病历完全不重要,因为他最后一次受的伤克林德医生根本不知道。
“也许,但有总比没有好。”美惠子说,“我都跟木村医生打过电话了,他说也许值得看看。”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黎世杰带着箱子公共法租界,他发现街上多了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检查也比平常严了很多,他感觉气氛有些异样。宪兵很粗鲁地翻动每个人的东西,有两张黄包车被掀翻在路旁,拉车的人害怕了,想转回去。
“别拍。”黎世杰低声说,“往前。”
两个宪兵朝他走来,其中一个用一种很不耐烦很厌恶的眼光看着他,也许是黎世杰还算体面的打扮使这个宪兵忍住了把他揪下来然后掀翻这辆车的冲动。黎世杰面无表情地递过他的证件,宪兵仔细地看了证件,然后换上一种虽然依旧是轻蔑的但却显得很客气的态度把证件还给他,并且不无友好地微微鞠了一躬。
“先生,他好像很怕侬的哦。”拉车的人有些惊奇,讨好地说。
黎世杰笑了笑,他看见前面堵得很厉害,可能还要耽搁一会,就对车夫说:“你去给我买张《申报》,一会算车钱里。”
打开《申报》,黎世杰明白了街上为什么突然多了那么多宪兵。报纸的头版是苏联和德国开战的消息,这就是最直接的原因。这个消息对于这个世界很重要,但对普通中国人而言,几乎可以忽略,哪怕是在离上海只有五公里的一个村子,很多人也许根本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两个国家。真正使黎世杰震惊的是另外一条消息,称公共租界德籍医生克林德昨天下午四点在其诊所开枪自杀,自杀时租界巡捕和数名不明身份的便衣正企图对其进行抓捕,克林德医生开枪拘捕,双方爆发枪战,之后克林德医生开枪自杀。据巡捕房方面称,克林德医生系长期潜伏在租界的共产国际间谍,巡捕房是在得到日方通报后配合日方行动。
黎世杰默默地合上报纸,他花了半分钟回想了昨天的事,他离开克林德医生的诊所是昨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他很肯定,因为他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惯,无论见什么人,见面和告别时都要下意识地看表。报纸上说克林德医生是四点自杀的,换句话说,很可能在他走后不到十分钟巡捕房的人就到了,这就解释了克林德医生为什么要冒险把东西交给一个陌生人并且那么焦急地叫他快走。
他盯着放在他脚边的那个箱子看了一会,然后对车夫说:“掉头,我们回去。”
回到住处,黎世杰决定解开一个他早就想解开的谜底,事实上他对这个谜底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他只是想印证他的猜测。他小心地撬开箱子的锁,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个黑色的皮包,看起来非常结实但有很多被磨损的痕迹。他打开皮包,一切都不出所料,这是一台带有发电装置的德国造军用发报机,他对这种德式发报机很熟悉。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克林德医生确实是个间谍,至于他为谁工作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件事已经严重地威胁到了黎世杰本人。对于像克林德医生这样的人来说,发报机就是他的生命,甚至在有时候超越他的生命,这种重要性将对他构成严重威胁。当然,最安全的办法,他可以把发报机交到特高科,这样就可以完全摆脱这件事,但这个念头并没有出现在黎世杰的脑海中,在他的意识中,他已经从根本上否决了这个选项。
他默默地想了很长时间,最终他想到一个人,也许,他们之间会有某种联系,也许他们也正在焦急地寻找这台发报机。无论如何,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并且勉强能和这件事有所牵连的一个人。
黎世杰按照周枫给他的地址找了她住的那条弄堂,这条弄堂靠近虹口,紧挨着一片日本人聚集区,这里比起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显得肮脏和混乱了许多。虽然淞沪战争已经过去了四年,但墙壁上的弹孔依旧清晰可见,一幢被炸毁了三分之二而未修复的楼房被木板和隔篷布成若干房间,里面传出各种各样嘈杂的声响显示出住在里面的人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真正的家,在战争中人们总是非常容易获得满足。
黎世杰小心地穿过肮脏的街道,寻找到了周枫住的那幢楼房,楼道很黑,没有灯,也没有看门人。黎世杰看看表,还不到吃饭时间,他不清楚周枫的生活习惯,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他决定等一等,结果他只等了不到十分钟。
在黎世杰的印象里,周枫很少有精神焕发的时候,她总是显得很疲倦,很紧张,不修边幅,作为一个女人来说,真是一些可怕的特征。她身上的那种气质——如果说有的话——总是和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城市格格不入。
她看见黎世杰,并没有感到很惊奇,就仿佛他们上午还曾经一起吃过饭一样,脸上露出一些见到熟人时才会有的笑容,然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只是她感觉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看了看手里拎着的一点青菜,不免有一些不好意思。
黎世杰说:“我不是来吃饭的。”
“我屋里还有几个鸡蛋。”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