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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毬场点兵点将神武门摇旗练仗
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话用在孟昶君身上不为过。南楚增兵三千,昨日乃从马希萼口中得知,孟昶唯恐打了照面,蒙头鼠蹿,避之不及。今晨,外围禁卫军长驱直入,两千铁甲汇聚神武门,司空兼判度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六军诸卫事张业方差人前来通报,并邀孟昶皇家亲卫军同到东毬场“会练会练”。
西蜀兵制效唐,中央军与地方军分设,禁卫军即中央军,俗称“六军”,以判六军诸卫事为统领。亲卫军从属禁卫军,因专伺皇帝,身份特殊,故拥独立军号:“控鹤”。自丞相张业掌持军政以来,禁卫军早已落入其手,控鹤军遂成为拱卫皇帝仅存的一支人数极少的独立军团。
孟昶自知躲不过张业的挑衅,见人来报,听在耳里,盘算在心里,嘴上附和着“嗯”了一声,无奈地请出虎符,调控鹤军集结于东毬场。
号角巍巍,金鼓震震,兵革锵锵,步伐彭彭。在数千兵士注目下,孟昶着黄锻金丝绣五彩云龙袍,戴平天冠,垂白玉珠十二旒,稳步走上三层塔高之神武大殿。孟昶身后仪仗齐备,在左为卷帘使王昭远,手执铁如意,端正有英气。在右有人称“伊孝郎”者伊审徵,与昶同岁,却高人半尺,威武有霸气。再往后,太监宫女列位考究,如临大典。
神武殿十二根危柱下,蜀禁卫军最高统领张业与楚友军头目马希萼坐等孟昶登临。张业一如既往地张狂,像极了身上缠着的宝石蓝四爪巨蟒。马希萼横眉竖眼,火红颜色的披风下袒露着黑黢黢的皮质与冷冰冰的铁甲。见孟昶仪仗威风八面,马希萼心里与张业嘴里不约而同地轻蔑道:“哼,虚张声势!”
随着孟昶落坐殿台上金灿灿的龙椅,检阅始开。首进者为马希萼率领之南楚增兵。只见漫天沙尘的东毬场上,三千楚军披红色斗篷,齐整有素,自南向北,疾行踏过,步步紧逼。细闻其足音,虽朴拙顿挫,枯燥乏味,却因马前指挥饱满的号令与持久之蓄力,不禁让人感慨楚将之斗勇、楚士之斗气、楚军之斗狠。
远观楚军主将,长冠,长髯,长臂,模样与马希萼尚有几分相似处,本名王赟,南楚都指挥王环之子,因忠心可鉴,为楚王马希范敕号“丰国大神”,南楚民间有“丰国大神,所向披靡,战车所过,无坚不摧”之美誉。王赟身后,除浩荡之人马,甚有战车三十具,十具抛石,十具挡盾,另有十具,装载各式利器。旁观之蜀士只觉新奇,不知名。
二进乃张业执掌之禁卫军,由蜀将李廷珪任指挥使。廷珪年三十,秉性温和,貌无惊奇,两柄大锤一左一右倒悬于手,人送其号“李平锤”。择其领军,非因张业同党,只缘其事事平顺,不与张业合,亦不与孟昶亲,既无功过,遂无人褒贬,于朝中武力角逐中扶摇直上,领了这一支千人禁军。领将稳健,领军自然无甚出奇。禁卫军披蓝衣,簪蓝缨,远远望去,如浩淼海水,来势汹汹。可近了看,兵士肚圆而肉赘,似久未操戈,持兵不顺。
三进方为孟昶旗下之控鹤军。控鹤军由西侧神武门进,总指挥奉銮肃卫都虞侯赵崇韬骑高头大马带兵缓至。都虞侯一职担军中警戒巡查等一干事务,孟昶昼夜之安危系一人肩上,位轻而责重。
崇韬乃中书令赵廷隐之子,武艺超群,左手执飞沙剑,军中唤“飞沙将军”,当为都虞候最佳人选。中书令赵廷隐既是开国功臣,又是顾命大臣,权勇有智,为孟昶重倚,称其“赵太傅”,国有大事,就地问之。膝下崇韬、崇祚两兄弟,一武一文,少伴孟昶学,长则领兵封侯,可谓“忠武世家”。
此刻,赵崇韬领控鹤军勒马停驻神武殿下,神情笃定,姿态昂扬,简洁明朗,字字铿锵:“控鹤军,马兵二百,步兵三百,集结待命!”未等孟昶发话,张业抢令道:“区区数百人,分个么子马兵、步兵?都弃了马,与禁卫军、友盟军比划比划。”
怎么比?这似乎不是孟昶君说了算,张业胸中早有谋划。马希萼趁机提议:“楚地民间有童子戏‘困猫斗虎’,常由十名童子分二、三、五人拉手成团,每一团称作‘一保’,人多扮虎,人少扮猫,虎围猫蹿,以练就童子敏捷之能,协同之力。”张业两眼放光,拍手赞道:“这游戏好!三军兵力少则五百,中则两千,多达三千,偱此例练仗可考验指挥与将士间的默契,甚好,甚好。”
得张丞相肯定,马希萼立即下令着手布军。丰国大神王赟站高台,左臂晃动红黑条纹旗,场上楚军迅速移位,抢占毬场中央有利位置。双旗并举,三千楚军竟同时后振红色斗篷,威武共鸣:“山火军,呼!”来势之猛,如山林野火,流窜蔓延。
禁卫军主将李廷珪亦授命登台,放下平锤,舞动蓝白方格旗。在其指挥下,禁卫军裂分四块,与“山火军”南北紧挨,蓝衣军团大呼军号:“林海军,哄!”转眼间,东毬场被赤焰红与海水蓝平铺了一大半。
与此同时,控鹤军主将赵崇韬将黄旗举起、紫旗急速扰动,控鹤军将士披黄金铠甲,分散排列,星星点点地缀于角落间:“控鹤军,噗啦!噗啦!噗啦!”三声军号呼喊过后,马希萼向孟昶疑惑道:“控鹤军号响亮别致,不知是哪位将军所立?”孟昶一言不发,身后自称“铁如意”者王昭远站将出列:“不瞒各位,正是在下所创!我大蜀控鹤军虽不众,但个个素质精良,作战之风有如仙鹤展翅,直插霄汉,故而‘噗啦!噗啦!噗啦!’”讲解正得意,毬场上不知谁起了头,紧接着传来一阵揶揄:“控鹤军,怕!怕!怕!”殿台上众人忍俊不禁,孟昶顿觉脸上无光。
三声鼓响,三军受三将三色旗令,跑位移阵。山火军列了个“长蛇阵”,忽而横穿东西,忽而纵贯南北,蜿蜒变幻,极尽包围之能事。林海军布置“天象阵”,四处挤压,使用合围策略。控鹤军则采用灵活的“黄蜂阵”,似无章法,突围为上。几番倾轧,几经挣扎,场上阵脚并无大乱,整盘战局略显僵持。
突然一阵风起,黄沙漫漫,令高台上蓝白旗与黄紫旗暂失了踪迹,独红黑大旗高振。山火军趁势将此前的“长蛇阵”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于块状军阵间急速抽chā,不出半刻便让“天象阵”细分为不规整的军块,使其难以将“长蛇”围聚。
“天象阵”虽然被破,实力尤存,待大风北去,便重振旗鼓,就近将四围零散之控鹤军逐渐吞噬,毬场上若一盘可口的珍珠石榴子。
而当一粒粒小珍珠汇聚成大珍珠,直至让“天象”将“黄蜂”完全包裹,即将取胜的一刻,“长蛇”忽而自场心生发,将“断蛇”首尾粘连,一支向北,一支往南,沿着毬场边沿蜿蜒前行,有序延展,迅速勾画了个“阴阳鱼太极图”:林海军被困在东侧阳鱼部分,西侧阴鱼部分由黑色铁甲的山火军填充,控鹤军则成了被层层包裹的“鱼眼”。
“不妙!”符宫娃在孟昶身后,手里捧着痰盂儿,心中窃想:“前以为,毬场演练不过是一向张扬跋扈的张丞相蓄意羞辱之行为,孟昶一忍再忍,只待三日后花朝节时一决高下。未曾想马希萼出其不意,借张业之威,胁孟昶调控鹤精兵,以游戏之名将其围困,大有节前便要歼灭孟昶亲卫军之势。控鹤军危矣!孟昶危矣!蜀国危矣!”
当是时,孟昶仓皇起身,眉间十二旒垂珠相互击撞,发出一连串“滴滴答答”的响声。马希萼与张业胜券在握,目不转睛地盯住弱冠之年的孟昶,只要其稍稍露怯,便成了马张联军诛杀控鹤军的最佳时机。
突然,孟昶大步流星走向神武殿檐,扶住栏杆,面向场中众将颁令:“哈哈!场上格局已定,张相领兵有法,朕倍感欣慰。着令,即日起,控鹤军交由张相统领,都虞侯赵崇韬为副统领。”
大蜀皇帝令达以下,“太极图”中林海军首先欢呼“万岁”,继后乃是控鹤军臣服。山火军见大势所趋,亦呼“万岁”。殿台上,这一刻倒是令张业始料未及,本就对提前举事有过犹豫,如今孟昶既将仅有之控鹤军当众人之面拱手相让,这便是俯首甘当傀儡之意,“控鹤军”自不必当场全歼。
“谢皇上!”张业接过虎符,志得意满,抱拳领命。马希萼却似乎并不满意,忖度着多方事,其一便是怕孟昶耍诈,明里归顺,暗地里却仍掌军事。其二则是怕军士不服,偶起异心,倒戈相向。这便又生一计:“既然张丞相掌兵,蜀军与楚军间就更要时常切磋切磋了。”“可有现成相较之法?”张业深知马希萼之虑,摩拳擦掌,心中也生出一份计划,再次对准孟昶一试。
这就上演了“皮鼓五射”的竞技。所谓“皮鼓”,乃用兽皮蒙鼓作靶,于五十步、百步、一百五十步位各立一靶。所谓“五射”,则利用有限的五支箭发力,以准为胜,同准以多为胜,同多以快为胜,同快以奇为胜。
楚军由马希萼之子马光赞出战,光赞年十三,为夫人苑氏之子,生性本良善,但与其父相类,乳臭未干却极度好战,人称“光明二公子”。蜀军则由张业亲自点将,故意指了控鹤军中素与其不和的左匡圣都指挥使孙汉韶。汉韶有一胞弟,名汉乐,与其兄感情甚好。兄持金弦弓,号“金弦长公子”;弟执银箫弓,号“银箫二公子”,虚岁亦十三。汉乐年轻气盛,不顾兄长劝阻,独自于张业跟前请战。张业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准了战。
接下来,便是白面书生气的“银箫二公子”与黑脸武士气的“光明二公子”两相对战。按规矩,比试为三番两胜,胜者可获败者之弓。
第一番,两人同处一线,立北而面南。接连三通鼓响,告蜀军胜。“光明公子”马光赞不服,质问为何同准同速同穿三鼓,却论蜀之为胜?“铁如意”王昭远解释道:“银箫公子谨遵‘五射’之礼。一箭透靶为‘白矢’,三箭连珠续发为‘参连’,平射为‘剡注’,臂直为‘襄尺’,四箭挂靶、列如‘井’字为‘井仪’,所谓‘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是也。反观光明公子穿而无序,非礼也。故蜀胜。”
第二番,左右军领一狼一虎入,驱于纵列之鼓后。两人之箭须穿鼓而射活物,固难度倍增。光明公子蓄势待发,抢先机而连射,五箭出,中一虎,楚军大呼威武。银箫公子不慌不忙,从容搭弓上箭,似胸有成竹。一箭出,险中。令场间白狼受惊失措,瞬时发力,一声哀嚎,以迅雷之速冲进半场,又以惊天之跃从孟昶眼前掠过,震颤珠帘。
符宫娃呆立孟昶身后,惊奇地发现白狼右耳上有孔,孔间所挂形似神山宝物“锁心蚀银铃”,加之白狼靠近时,明显地感受到怀中之“锁玉绣金铃”与其共振,符宫娃更加坚信,此间正是自己幼时的玩伴神山白狼。
白狼如何会在这里出现?难道又是偷偷溜下山?不怕黑姑姑责罚么?正当符宫娃猜想之际,银箫公子已锁住白狼的头,猛地一箭射去--
符宫娃迅速抠掉痰盂儿外壁上头一颗鸽血红宝石,卷指弹射急出,打偏了箭头。银箫公子又一箭补射,箭轨亦被符儿扰乱。五箭均射,白狼丝毫未被伤害,反倒是自行蹿出围场,消匿于蜀宫中。毬场上嘘声四起,告楚军胜,银箫公子满面通红。
第三番,二公子东西分立,骑马对射,以五箭穿鼓迫对方落马为胜。银箫公子吸取前一番教训,占先机,拉弓抢射,只一箭,令光明公子马失前蹄。当战马前倾,双膝跪地的一瞬,光明公子转身回射,拇指扣弦,指尖发力,只听“通-通-轰隆”三声,前两声通透,末一声轰鸣。毬场上,沙尘四溅,浓烟乍起,银箫公子同其战马骤然灰飞烟灭,留下的,唯有一具残躯,一柄银弓,一片狼藉。
所有军士顿时鸦雀,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震惊。随着其兄金弦长公子的仰天长啸,众人才陆续投入这无边的哀悼中来。
“救得了白狼,却救不了这可怜的娃娃。”符宫娃叹息。
“这枚火箭非我所有!”光明公子断言。
木鱼子曰:
你,千古帝王,我,大兵小将。令旗一动,就要我变换花样。
你,高高在上;我,卑贱渺茫。手指一动,就将我碾碎身亡。
你牵着我走,顾盼左右,手心发烫;
你推着我走,许诺功名,就在前方;
你拽着我走,教我忠诚,忘却背叛;
你押着我走,戴上枷锁,四肢捆绑。
可是你忘了,在你身后,也有一面三色旗子,
轻轻挥舞,
高高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