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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六年,秋末,朱雀桥畔微雨中,油伞下眉目娇憨的妇人抚着孕隆的肚子,偏头望着乌衣巷口簇簇人群。忽而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有鲜花如雨般落下,欢悦的人群竟似毫不在意那令人骨酸齿冷的深秋微雨,只顾着那巷口驶出的华盖车中的美貌郎君。
“卫小郎君!秀姑思慕你!”
有声嘶力竭的女音破空而且,紧接着一片莺啼燕啭,莺燕们似乎都忘了自己这般吵嚷出来,再美的音色也是老鸹子叫了,一声压过一声的倾白,还夹着好些男音壮气。
“夫人,回吧,寒气重,郎君等会儿也到家了。”侍女扶着那妇人。
妇人抚着心口:“无事,我只是,有点担心。”
侍女安慰着妇人:“您不必太多忧思,郎君此等风貌,却不曾有姬妾,先夫人又去得早,郎君心中只有夫人一人耳。”
“不,我并非是……罢了,回吧,不是今日阿翁故交之后要来么。”妇人叹了一口气,再望一眼那人群之处。
人群所钟之处,车中那位风神秀异的郎君,仿佛察觉什么,掀开车帘,向着朱雀桥的方向一望,果然桥头有位伞下的女子,在向这边望来。
郎君嘴唇微翘,一贯喜怒无波的脸上,仿佛绽放一朵昙花,如夜中月下香骤然四溢,只听得几声尖叫,人群之中好些人居然就此捧着心昏了过去。
距离乌衣巷不远处一座宅子前,三辆青车缓缓停下,一众出色的男女鱼贯下车,为首的一位峨冠博带,一身烟水淡墨长衫,眉目绝色;身后一左一右两位同龄青年,一清冷,一温柔,也着同样堆云卷雨的淡墨长衫,只是清冷者襟口绣梅,温柔者襟口绣栀子。
此家出迎这些客人的并非家主,竟然是家中内宅妇人,那妇人肚子隆起,显然有数月身孕,见了陈辉卿等人,好不矫揉造作,大大方方地行礼致歉:“……夫主此行矫作,还请陈郎君见谅。”
陈辉卿虚扶那妇人一把,“陈家三郎”朱能垣柔柔开口:“夫人不必介怀。”
若真的是她夫主亲自迎出来,然后这巷子堵了一个水泄不通,鲜花如雨砸来,估计陈清平觉得麻烦得掉头就走吧。
“如何?”陈辉卿低声问华练。
华练的声音闷闷从他衣襟里传来:“我认识她祖母韩姒,此番瞧,这山姽倒是很似她的祖母。”
山姽,征南将军山简之女;山简,山涛与妻韩氏之幺子。
彼时山简见卫玠称,昔戴叔鸾嫁女,唯与贤人,不问贵贱,况卫玠出自卫氏高门,便将女儿山姽嫁给卫玠。而今山姽腹中有与卫玠的第四子,卫家也因避祸南迁至建邺。
山夫人引着众人来到了正堂,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卫玠已经等在堂前,饶是今昭这个见过了古今中外不少美男子的新晋太岁,也不由得觉得眼前一晃,仿佛旭日骤出,光华轮转闪到眼前。一对黛色眸子,虽然喜怒无波,但那份自然坦率,实在能把人淹死。
尼玛!这什么人!美得打脸!
与陈辉卿那种带柔光的云端美人不同,卫玠这种美,好似昭阳旭光照在一斛明珠上,菜刀劈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就奔着你来了,招架不住。
魂淡!这和说好的不同!不是说好了卫玠是个清丽脱俗小受状的美男子么!这怎么跟爆发了小宇宙第七感一样的!
太岁的内心塌毁了,就连族中皆是美人的老元和向来鸡蛋里也要挑骨头的老周都忍不住微微别开头去,无法直面这不一样的美男子。
只是……今昭心中纳罕,不是说这卫玠身体不好,所以被活活看死了么?这位瞧着虽然清癯了些,白了些,但眼光端凝,并无元阳颓散的死相啊。
难道,别有隐情?
清平馆众人来到此间,无非是为了寻找到饕餮之子,琉璃瞳郭奕,尽管已经不需要为了救出陈辉卿,华练有了重生五十次的倒霉皇帝高洋的魂魄做的煞衣,但为了预防哪天又从哪个梦境罅隙里窜出一只酒吞九脸大章鱼来,请饕餮之子帮忙清空回收站,还很需要。
此时今昭心里是有点疑问的,她总觉得华练在隐瞒什么,因为她记得华练从陈辉卿掉进识海时就很冷静,并不十分担忧的样子,后来又说着什么齿轮,齿轮的,而华练上次入梦被枭光追着打,虽然受了点儿皮外伤,可也不至于成天保持着蛇精状,在房东大人怀里钻来钻去占便宜。
要是别的人,今昭可能还会真的觉得,是为了占便宜,可华练的话,今昭觉得不会——尽管华练表面上表现出一副贪欢好色的样子,可如果她果真贪图陈辉卿的颜色身体,何必从明朝一路躲到21世纪?要不是天兔的事情,她恐怕还不会出来。
不,根本来说,天兔炸出了华练这个潜水党,还是因为酒吞的缘故。
不要啊。
今昭内心默默哭泣,她是华辉党,可不是华酒啊!蛇精女和红豆男这绝不是什么好CP!绝不!
“……阿昭。”玉卮的声音将今昭从胡思乱想里叫了回来。
今昭目前还是陈清平的“贴身侍女”,因此席面上来,陈清平要喝汤,她必须伺候起来。
汤是此时常见的醋菹鸭羹,也就是酸菜老鸭汤。
用一只建邺肥白,洗净去头尾足翼,斩方寸小块儿,与黄酒熬煮九沸,而后加豆豉汁和糯米汤,将汤头熬得稍许粘稠浓郁,再加入酸菜,最后加一些盐。这种汤存放也不会坏,再加热味道也不会太差,甚至可能变得更为浓郁。在这种有些寒凉的冬雨之中,喝一口有点黏缠浓香的鸭汤,温暖滋补。醋渍的菹菜有酸适味道,提发醒觉,还平和了老鸭汤的油腻。配菜里还有焯拌的百叶捞与肉浇熟。
细如柳叶的牛羊百叶用盐与豉油腌制,入八成沸的汤中过到柳叶微卷后立刻出水,用苏叶、姜末拌了,口感爽脆有嚼劲;而羊肉炖得烂熟,一触即散,用葱、姜、蒜、椒、橘、胡芹切了细丝儿拌了,略加盐醋,也丰口香舌,浓腻好吃。
卫家虽然并无盛名庖厨,也没有稀罕食材,不过是时令家常菜,但因为是山姽亲自下厨,显得格外有阖家欢乐的人情暖意。更难得卫玠并不像时下的那些高门子弟,为求仙风道骨,食风餐露,吃个饭也数米粒,而是吃得十分甜香欢快,时不时还夹菜给山姽,而山姽坦然受之,习以为常,显然这份恩爱并非一时作秀,而是日日如此。
只是可惜,此时已是永嘉六年,这一年建邺有一件普天同悲的大事,便是这个冬日,天人一般的卫郎君,憾然辞世。
想到这里,今昭不由得看了看山姽的肚子。
卫玠并没有琉璃瞳,他便不是那永生不死的饕餮之子,这么说来,今冬,他就要死。
时间,恐怕已经来不及。
宴在酒末,郎君们还在高坐酣饮,小姑子们却已经纷纷离席,跑去欣赏著名的卫玠的家宅园景了。卫家并不很大,但奇石嶙峋,霜枫累累,别有一种与江南精致不同的感觉,尤其是小湖畔莹白石墩,湖上紫粉拱桥,桥拱垂着红珠串串的冬青,与湖畔枫叶将湖水映成朱红,这等色彩搭配,如梦似幻。小桥那头有小小半岛,岛上有茅屋石桌,一排田园意趣,更有一阕蜂箱,这会儿蜜蜂已经移去暖房,只留下还粘着蜜糖的蜂屋。
“这个,好眼熟。”鬼王姬转头看今昭,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异口同声,“会稽长公主!”
这半岛之上的田园小筑,竟然与六合之中那梦郎小屋,几乎一样!
“夫人,您这个——”蔓蓝直接开口问出,“这园子是卫郎君自己画的嘛?”
“是夫主之友,谢郎君的手笔。”山姽回答。
正说着,一位侍女赶来:“夫人,谢家郎君来了。”
青婀一听,眉飞色舞:“可是那投梭折齿的谢幼舆?”她虽然面对不认识的男子会害羞到说不出话来,但围观无妨,因此此时来魏晋找饕餮之子,她是最欢实的一个。
山姽也抿唇一笑:“可不是这位么。”这一笑破去她面上端和,显得极为灵动娇憨,青婀忍不住开口:“夫人笑起来甚美,应多笑笑。”
山姽叹了一口气,幽幽望着天际晚霞:“虽此言交浅言深,但我不吐不快,夫主虽被众人所宠,奉为天人,然与我却是寻常夫妻,我从未觉得自己不如他甚多——然自从认识谢家郎君,我却发现,他原是我不懂的,便是数载夫妻恩爱,他仍有一张面容,一番心事,我不能懂,甚至不能触碰。”
青婀咬着舌头,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他不是爱慕谢郎吧”这话,给吞回肚子里,回头看看姐妹几个脸上那心照不宣的笑容,她只能硬着头皮劝慰:“其实,那个也没什么,便是孪生两子,相互间也都不同心事吧。”
山姽摇头,她看着青婀:“有时,我觉得我家夫主,并非三千红尘中人。”
“啊,对啊,他是天人。”青婀猛点头,卫玠嘛,千古流芳的人,是山姽的枕边人,压力山大也可以理解。
山姽还是摇头,她踌躇半晌,才负气般地道:“我觉得,他,不是人。”
清平馆众女都看着山姽,大家都是八荒中人,当然明白,这句话并不是山姽在骂卫玠,那么,难道,卫玠——
“罢了,谢郎君时常带着他的妹妹来,谢女郎是位好女子,大家请随我去见吧。”山姽不再多谈。
谢女郎的确是位好女子,在流行柔柳般的女子的时代里,她像一株牡丹花,端丽大气,美在天然,那种“姐就是美”的坦率,和那天生高华的眉眼,与大家的一位熟人,几乎一模一样。
这位谢女郎,是会稽长公主的某个前世。
她与她双生兄长谢鲲都是谢家本代中的翘楚,只是谢鲸身为女子,史书不载。
萌妹纸的孪生哥哥谢鲲,有着与妹纸一样的牡丹花般的美貌,和一个,嗯,十分逗比的性格,按照魏晋的说法是,放浪形骸。
有意思的是,这份放浪形骸,这份人间富贵花的样貌,与大家的另外一位熟人,几乎也一模一样。
恐怕这谢鲲,后来转世成了王六郎。
会稽长公主便是齿轮,别这王六郎,也是齿轮吧。
唉呀妈呀,好乱。
太岁扶额。
谢鲲此人,典故颇多,少时投梭折齿自是一桩,谢鲸解释道:“委实是那高家女郎,与我相嫉,每每见面酸讽,阿兄见她总是一副娇柔胆怯状,便投梭吓她,谁知她不但不怕,反而把梭丢回来,砸断了阿兄的牙齿。后听闻那梭是阿兄所投,嘤嘤哭泣,说阿兄败坏她名节,要阿兄娶她呢。”
“后来呢?”今昭很好奇,投梭吓人,这才像她认识的王六郎。
山姽听了这话,无奈摇头一笑。
“呵呵呵,后来阿兄说,若哪家女郎可比我一分,他便高歌迎娶。”谢鲸摆着手笑。
青婀看了看谢蜚语眼中的光芒,嘴角一扯,兄控与妹控,嗯,不错。可惜这妹控,下一世变成王家六郎,没了这么可爱的妹子呢。
这边小姑子们聊得投入,那边郎君们也打算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屏退仆役后,那谢鲲散发敞衣,半躺在榻上盯着清平馆二陈朱周元宋,尤其是最后被招进来的老宋,盯了半晌,才转向卫玠,咧嘴一笑:“叔宝,你该做决定啦,今晚,要不要去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