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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滨城忽然就热了,热得让人毛躁,中午时候跟火烤一样,好像到了火焰山。
吴助理回穆宅给周逸辞翻找落在卧房的文件时,他特意到灵堂找我,告诉我周总这几天会安排人接我离开,我问他怎么安抚知情人,他将那份文件拿在手中说,“程小姐和周总的身份之差,不管怎样安抚都不会被接受和认同,曝光出去势必掀起风波,能做到的就是委屈程小姐,尽量低调些。”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穆宅这边怎么搪塞。
他想了下说,“穆宅这边也没法搪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周总带您离开已经板上钉钉,您安心等,这几天可以收拾下您在这边需要带走的东西。”
我和他道了谢,他朝我点头后转身走出灵堂,在外面关合住门,我跪在蒲团上手里还拿着三炷点燃的往生香。
对于周逸辞带我走的目的,我不是没有猜测过,是否和我手中握着的遗产有关,毕竟对于一个精明而残忍的商人,钱的重要性超越了一切,甚至连亲情和婚姻都在利益之下,而周逸辞显然就是这样的男人。
他这个决定做的太快,几乎是一瞬间敲定,相比较他之前的态度,很难不让我起疑。
可我还想赌一把,我拼了命到今天不就是为了站在他身边吗,既然这条路就摆在我眼前,我只要迈开腿就可以走上去,我何必退缩迟疑,前面是黑是白,总要走过去才知道。
我从蒲团上起身,将香插在香炉里,伸出手摸了摸穆锡海的遗像,他其实长得一点也不丑,否则也不会生出穆津霖与周逸辞这样好看的儿子,他只是眉眼太凌厉,染着一丝消不去的风流,在情场口碑又臭,很容易让人畏惧抵抗他,我笑着将手指停在他眉毛上,“老爷,您现在还有魂魄吗,您的魂魄还愁吗。您应该再也不会蹙眉叹息了吧。活着被算计欺骗,死了解脱也好,尘世的恩怨,总有地方解决,先好好歇息吧。”
我将手从冰凉的玻璃上收回,蜷缩成一只小小的拳头,“我要走了,离开这套宅子,我等了近五个月,终于盼来这一天。老爷您信吗,这一刻我并没有如释重负。我内心是快乐的,我也很想笑,除了笑容能表达人的愉悦,其他的还有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怎样的生活,刚才他身边的人告诉我,要我委屈些,我不知道这个委屈包含什么,也许并不比我做您的三太太尊贵,我需要小心翼翼的藏起来,等他第二次施舍我,也许就是婚姻了吧。”
想到婚姻两个字,我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难以控制的笑容,“如果那一天来了,我会幸福得睡不着,吃不下,像个疯子傻子。我知道您不会祝福,即便他是您最喜欢的儿子,我是您最疼爱的妾室,您也只剩下了愤怒。不要紧,这份孽债我下辈子一定还,为您做牛做马做猫做狗。这辈子您别怨我了,放我一马,行吗。”
我等了很久,回答我的只有空气内寂静如丝的哀愁,只有一缕香薰,一寸烛火。
我笑着说,“谢谢老爷没有拒绝。”
我朝他郑重其事鞠了三个躬,将挂在遗像上的黑纱落下,盖住他的脸。
我想起自己已经一个月没见到齐良莠了,一个月啊,怪不得宅子冷清得发慌,少了她还真是少了味道,她嚣张跋扈吵闹任性,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痛快,可即使这样穆锡海还是舍不得她,人的习惯真可怕,七年的习惯不是说改就改,七个月还得疼上一阵呢。
我从灵堂出来找佣人要了一根蜡烛,她递给我时我问了句齐良莠衣食谁在打理,她说管家,和二太太当初一样,两天送一次剩饭,现在天气暖和,也不用给衣服被子,等天冷佣人撤下来的不要的棉絮送过去给她用。
我听了心里有点发涩,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这个道理自古使然。齐良莠最春风得意时何曾想过自己有今天,我在刚踏入这家门时,也不敢想我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果然人生处处是意外。
我握着蜡烛从后院通往地下囚室,里头和关押沈碧成没什么两样,漆黑一片,又潮又湿,不过臭味不怎么浓烈,沈碧成承认自己装疯卖傻后就没再故意在地上拉尿掩人耳目,我决定救她出来为自己利用,所以安排九儿偷偷打扫过,齐良莠才进来一个月,还没祸害到那么脏乱的程度,我不用捂鼻子,直接走到嘴里头,我举起蜡烛在空中照了照,我不只看到了齐良莠,还看到了莫雄。
要不是今儿看见他,我都快忘了他也在这里,穆锡海把他关进来后就没人理会过,管家也懒得帮他说话,他几乎被人遗忘,按这个情况他和齐良莠恐怕要做亡命鸳鸯了。
齐良莠有本事扛过三年,她能混出去,莫雄也不能,她才不会拉他一把,兴许临出去她还会把他活活折腾死,不然怎么泄她心中这口恨,他可是当着她面就背叛出卖了她。
管家下来送吃的应该没点过蜡烛,丢进来就走,他们似乎非常不适应光线,两个人用手挡住脸,从指缝内看向我站立的门口,我沉默不语,等了片刻他们渐渐反应过来,将手颤抖着从脸上移开。
莫雄和齐良莠被折磨得十分狼狈,身上衣服破败褴褛,脏兮兮的贴住皮肤,露出的部分还沾染着一丝灰尘与血迹。
地上有少量尿液和屎,飞着一两只苍蝇,还有沈碧成曾经用了三年发霉的干草,他们坐在草堆上,呆滞的看向缓慢走近的我。
我走到距离他们非常近也相对安全的位置停下,蜡烛散发出一丝烧焦的味道,滚烫的火苗安静燃烧着。我喊了声二太太,齐良莠身子莫名一颤,她听出是我,又还有些难以置信我会来,她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定身了一样。
我来不及再说什么,莫雄比她更快清醒过来,他叫了一声,像困兽一般,朝我猛地冲过来,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伤害我,我下意识捂住腹部后退,然而莫雄并不是要攻击我,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用他脏兮兮的手抱着我脚踝,他央求我说,“三太太,求三太太高抬贵手,放我出去,我愿意为您鞍前马后,您需要对付谁,我都为您做。大太太,还是沈碧成,是所有威胁到您阻碍您路的人,只要您说,我都可以做,求您不要把我关在这里,您给我一条生路,我这条命都是您的!”
莫雄十分激动,我在他用力的纠缠和颤抖中几乎站不稳当,我像是他此时唯一的稻草,供他抓住脱离沼泽洪流,脱离汪洋海浪,他无比渴望通过我逃出去,哪怕我提出任何交易条件,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因为被人利用总好过被人抛弃,抛弃是这个世上最令人失去斗志的东西。
莫雄狼狈崩溃的脸被我掌心烛光照出斑驳的剪影,他似哭似泣,眉眼是深重的哀伤与绝望,我问他能帮我做什么,他仿佛看到希望,他眼睛里都明亮起来,他兴奋点头说什么都行。
我问他,“你做了坏事,还是要付出代价,只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与其提心吊胆报应什么时候来,在这里认命不是更踏实吗。”
“我不要踏实!这样的踏实和死去有什么区别,三太太现在的势力想救我出去只是一句话,谁又敢反驳您,可这一句对您而言不足挂齿的话能拯救我,能得到一个誓死效忠的人,这不好吗?”
我默然不语,他死死抱住我,不甘心放过唯一的生路,“三太太还这么年轻,您以后不想继续爬高吗,这世上需要被女人征服利用的男人太多了,钱和地位是永无止境的,我可以做您一条狗,一条只认您给的骨头的狗,您让我做什么我绝无二话。”
他仰面看我,眼神内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我说我要一个懦弱胆小的叛徒有什么用处,难道等着出现比我更强大的人招安你,眼睁睁看你再出卖我吗?
莫雄知道他对齐良莠的出卖让我对他提不起半点信任,他堵死了他发挥自己利用价值的路,他那点余热,随着他的叛变而彻底熄灭,谁敢把大事委任给一个劣迹斑斑的人。
但他仍旧不想放弃,他说服我只有尝过背叛下场的人,才能永远不去触碰背叛这个禁忌,因为他知道结果多么可怕。
我勾起一丝笑容,他看到我笑出来,他也跟着笑,笑得摇尾乞怜,齐良莠在旁边大骂了声蠢货,废物!
她从干草堆上冲过来,将莫雄从我脚下踹开,他完全没想到齐良莠会突然发疯,他匍匐在地上愣了愣,他质问她是不是看他有了出路嫉妒仇恨。
齐良莠撒泼似的大笑,“蠢蛋,你以为这个女人会救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是在耍你吗?谁也无法轻而易举把前科抹掉,你背叛我的混蛋模样,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会相信你吗?她会把自己大好前程毁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身上吗?”
她说完看着我,曾经珠圆玉润的脸庞清瘦了不少,“她一步步走来费尽心机,她多珍惜啊,你我联合要算计她,她都知道,她恶心透了你这样的男人,她可能拉你一把吗?以她程欢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她想要招兵买马,随手洒点钱,就够他们欢喜了,还能用你?”
齐良莠咬牙切齿瞪他,“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然错信你这个废物,如果我铤而走险去挖掘外人,现在根本不会是这个下场,都是你害了我,你还想把我留在这里自己出去混,你不要做梦了,我会狠狠缠死你。”
莫雄趴在地上,他眼中最后那抹明亮黯淡下去,他明白过来齐良莠说的都是真的,他根本得不到我的怜悯,于是他不再做任何央求。
齐良莠指了指我进来的门口,“如果你是来瞧笑话,那么你立刻滚出去。”
我没有和她呛声,我举起蜡烛从墙顶到每个漆黑潮湿的角落都照了照,“二太太在这里住的还适应吗。吃喝能满足吗,有特殊需要我可以帮你打点下,毕竟曾经也是一起伺候过一个男人的,再没有情分,也比陌生人强。”
“你会好心吗?”
我说为什么不会,输赢已经尘埃落定,赢的人不该做点善事吗。
她捏着拳头看我,“我不需要你的馈赠,我在这里很好。”
我笑出来,“很好我就放心了,还有三年漫漫光阴,你才刚熬了一个月。只有感同身受,才知道当初陷害沈碧成多么恶毒。”
她眯眼冷笑,“我知道你们都想我死,刚进来那几天,我看哪里都崩溃绝望。我也确实想死,这样落魄的活着,还不如一个乞丐,乞丐都是自由的,想去哪里也不受约束,可以看到阳光湖泊,看到树林蓝天,而我和一只井底蛙有什么区别。每天忍受着别人倒入井口的垃圾,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苟延残喘。”
她说完缓慢走回去,坐在干草堆上,蜷缩着双腿,“但现在我觉得还是好好活着,三年而已,沈碧成那么懦弱都熬过来了,我比她强势勇敢有什么扛不住。只要你们别偷偷摸摸迫害我,我会走出去的。”
“她心中有仇恨和不甘,三十年她也撑得下去。”
“我就没有吗?我比她更不甘。程欢,你不要以为你傍上周逸辞就牛气得不行,我在宅子里生活比你久,我认识他也比你早,穆锡海这两个儿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心知肚明,谁和你谈风月,谁和你露真情。他会是你最大的报应。”
齐良莠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里狠狠一揪,我下意识要捂住耳朵隔绝她字字珠玑,我不想听也听不得,我真的听不得半点质疑我和他的话,因为心虚吧,因为懦弱吧,因为我害怕吧。
曾经我握不住他,活在他的恩赐与喜怒中,踩着他的脚印跟着他走,可当我现在填充了自己的羽翼,我可以脱离他的驾驭独自飞翔,我还是觉得掌控不住他,仍旧控制不住自己在他面前卑微,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是我的海洛因,是我的鸦片,是我的罂粟和魔咒。
真的会上瘾的。
我捏了捏手指,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周逸辞不会是我的报应,他会是我最好的爱情。
齐良莠看着我瞬息万变挣扎的表情,她似乎非常解气,她蹲坐在墙根大笑着问,“怕了吗,你其实最怕的报应就是周逸辞。”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盯着地面一滩不知是水还是尿液的湿渍,“人生有七不该:骄傲,贪婪,淫念,嫉妒,仇恨,懦弱,相思。很多人全部占有,很多人人占了一半,而一点不占的,根本不会存在。种下什么因,结出什么果,这七种恶念结出的果都是报应,只不过有大有小,大的妻离子散倾家荡产,小的摔倒了再爬起来,人人都有报应,我有什么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