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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锡海这话问出口后,屋子内诡异的空气中像是炸开了一颗威力十足的炮弹,虽然仍旧死寂般压抑,可我还是感觉到那股逼摄人心的恐怖与窒息。
周逸辞心底最大的底线最不能触碰的雷区就是他亡母,我并不知道他和他亡母还有穆锡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怎么都斩不断恩怨,我生日宴会前穆锡海也提及过,他说他辜负了那个女人,当时周逸辞的脸色难堪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会和他同归于尽,让穆锡海气绝身亡。
我跌坐在地上不敢动,生怕将炮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周逸辞出乎意料的没有发怒,他只是非常平静说,“用逝去的人发誓,父亲觉得好吗。”
穆锡海迷信,商人都比较信奉一些改变时运的东西,他当然知道不妥,可他早没有理智顾虑这些,他现在几乎要崩溃了,他难以接受为何这么多女人都要背叛他远离他伤害他,甚至不惜亲手砸碎他给予的宠爱和地位。
他不是没有付出一腔真情,不是没有千方百计讨好欢心,可女人偏偏不愿惜福,不愿好好陪伴他。
他盯着周逸辞,“亵渎你母亲亡灵的罪,我来承担。”
他话的意思很明显,必须用她发誓,否则他不能相信真假。
周逸辞一只手扯弄开紧绷的领带,他扫了一眼坐在他脚下的我,我恰好抬起头看他,我发现了他眼底再次一闪而过的阴森和狠毒。
我身体狠狠一颤。
他语气毫无起伏和波澜,“不是程欢。”
穆锡海瞪大眼睛欠身指着他,“如果是程欢,你亡母怎样。”
周逸辞抬眸和他四目相对,他薄唇内一字一顿吐出,“天堂不宁。”
我吓得捂住耳朵,好像此时此刻无数冤魂冲破地狱之门,冲破地狱大门的束缚,朝我索命朝我嘶吼,我大喊我没错,我没有,可她们仍旧不肯罢休,只剩下一层干皮的骷髅将我紧紧缠裹住,吞噬掉我的热血,我的魂魄。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平复,我小心翼翼松开耳朵,坐在椅子上的穆锡海捂住脸,他陷入冗长的沉默中,周逸辞声音听不出喜悲,阴森森问,“父亲满意了吗。”
他顿了顿,同样发出一声笑,“父亲可以将三太太驱逐出去,这是您的祖宅,您有权利决定让谁居住让谁离开,谁也不敢质疑什么,可这两个月您对三太太非常疼宠,滨城能够和我们接触到的高层人士,都了解您喜欢三太太到无可自持的程度,还特意召集全家出面为她庆贺二十岁生辰,这样轰轰烈烈的开始,如此仓促荒谬的收场,您如果觉得有脸面在滨城立足,我和大哥无所谓,脸面靠自己挣,别人丢不光。”
穆锡海僵硬着不语,周逸辞接着说,“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传出我和三太太之间不清不楚的流言,我两年前才回归您膝下,也几乎不在家里留宿,就算给了我机会,我也没有把握住,而大哥在家里住的时间比我长久,他却能在这样风波中独善其身,想想也挺可笑。父亲如果认为和他感情更深刻,就可以拿我做开刀菜,做替罪羔羊,那我可以再离开,从此我们毫无瓜葛。”
穆锡海身体重重一晃,他苍老的双手离开面孔,瞪着眼前桌上涂抹的墨色漆釉发愣,他似乎眨眼间更踉跄苍白了。
可我并不想栽赃穆津霖,岚姐说过,如果一个人不曾伤害你,甚至还帮过你,你却反咬一口伤害他,一定会遭报应,会遭很大的报应,让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都受到牵连。
我下意识扯住周逸辞的裤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可他并不理解我的意思,仍旧要继续凿补推脱的干干净净,我大声打断他,“莫医生在家里的时间难道不长吗?”
穆锡海身体再次一弹。
“莫医生伺候穆家人长达十年,再美好的品性,在金钱美色诱惑下,还能不湿鞋吗?穆宅代表什么,不恰好代表了金钱权势和美女。我知道老爷和大太太都是聪明人,什么都瞒不过骗不过。只是您累了不打算计较,不想在自己家里还提心吊胆谨慎小心,看每张面孔都觉得奸诈肮脏。大太太知道您永远不会停止纳妾,她只想与世无争好好度日,等长子成家立业,等自己命数终止,她什么都不愿掺杂其中,得罪您宠爱的妾室,让自己日子如履薄冰,二太太嚣张霸道,她这几年给大太太的气还少吗?越是沉浮于水底年常日久还没有水落石出的,越是惊天可怕。”
我这番话已经再明显不过,穆锡海低垂着头,他垮掉的肩膀和布满褶皱的皮肤都让他看上去无比疲惫和悲凉,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感觉自己捅破了这宅子里最暗无天日不见阳光的阴谋。
穆锡海沉吟片刻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这声笑充满沧桑无奈和悲戚,大片浑浊的水雾弥漫了他双眼,挤不出眼眶,又咽不回心里,他不知道看向何处,虚无缥缈空洞凄凄,那些残存于脑海中尘封的记忆浮现,一张张年轻明媚的脸孔,一段段拆解不开的情仇。
他像是思念着什么,大滴大滴眼泪滚落下来,积聚在桌角,慢慢融化开,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这辈子啊,生了两个好儿子,纳了几个好女人。”
他说完低沉压抑的笑转变为哈哈大笑,他掌心撑住扶手转动椅子,缓慢背过身去,他喊进来保镖,吩咐他们将我带去仓库反省,没有他的话谁也不许擅自放我出来,也不要给水饭。
保镖经过周逸辞面前弯腰从地上扶起我,他们对我还算客气,并没有推搡和蛮横,只是十分抱歉说,“三太太委屈您和我们走一趟。”
周逸辞垂下眼眸,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叼了一根咬在唇齿间,对此视若无睹,我没有央求他为我求情,这反而让我局势更险峻,而且他看上去也没有这方面的意图,我跟着两名保镖走出书房,反手将门合住,在门缝完全合上的前一秒我特意看了一眼,周逸辞与穆锡海一站一坐,流转的气氛阴森诡谲。
我刚要转身下楼,齐良莠忽然从一侧的墙角蹿出来,她笑着看我,“去哪儿啊。”
我偏头不理会,她又问保镖,保镖不敢隐瞒,告诉她去仓库禁闭。齐良莠听了脸色有些难看,“不是逐出穆宅吗,怎么又改成关禁闭了?”
我侧身让出一条路,指了指那扇木门,“二太太对于这个结果不满大可进去找老爷质问啊,我静候佳音,就好像这宅子是个宝库,谁也恨不得留下挖宝,二太太难道不清楚我是被老爷看上强行要过来的吗?谁也不是非要扒着一个碗才能吃上饭,我程欢还不至于满心欢喜伺候一个做我爷爷的男人。”
齐良莠脸上的笑意顷刻全无,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三太太还不知道关禁闭意味着什么吧,当初你前头那位死了孩子关在仓库,转天早晨就疯了,那里面是阴宅,鬼气很重的。”
我面无表情注视她,“沈碧成不是被吓疯的,是被冤疯气疯的。”
齐良莠脸色一变,我朝她走过去两步,也许我脸上的表情太恐怖,或是骤然变凌厉的气势唬住了她,她在我逼向她时不断后退,最终撞向一堵墙壁,齐良莠让保镖过去拉开我,他们动了动脚最终又停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不清楚我关禁闭后的下场会如何,女人结局的喜悲都在男人一念之间,也许我出来后得宠超过了齐良莠,也许比沈碧成更惨,但只要有一线翻身的机会,谁也不敢太得罪我。
齐良莠见保镖聋了,她自己挣扎要推开我,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只手禁锢住她两只,她被我震慑得有些发懵,根本无招架之力,我和她脸孔相贴,几乎只差一寸就重合到一起,我看到她皮肤上一层厚厚的脂粉,看到她眼角藏也藏不住的细纹,我冷笑说,“其实你拿什么和我争呢,又拿什么打败大太太与沈碧成呢,不过是倚仗歹毒的手段,倚仗男人的贪欲,倚仗你一颗蛇蝎心肠。”
齐良莠被我这句昭然若揭的话吓得身体猛然一僵,她从我掌心内挣脱一只手,反抓住我衣领,她眼睛通红,从牙齿缝隙内挤出一句话,“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一动不动任由她抓紧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是在诽谤泼脏!”
我笑得意味深长,手指在她胸口位置戳了戳,“是否诽谤泼脏自己心里清楚,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
她手颤抖着从我衣领处脱落,整个人有些魂不守舍,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下楼。
我跟着保镖穿梭过室内的回廊到达地下仓库,和沈碧成被困住的地下室刚好隔了一堵厚重的墙壁,这个季节的倒春寒在屋子里还好,地下本身见不到光,又紧挨着水源,就显得非常潮湿阴冷,一丝丝寒气返上来,我没穿外套,就一件很单薄的毛裙,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
我进去后保镖在外面给门上了锁,他隔着铁栅栏对我说,“三太太放心,只要老爷那边开口,我们一定第一时间为您安排。”
我身体蜷缩沿着墙壁滑落下去,跌坐在冰凉的地上,有气无力说了声谢谢。
我听着外面逐渐走远的脚步声,这种地下室我和琪琪住了两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以前觉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用风餐露宿就挺好,很容易知足,可人性总是由奢入俭难吧,这幅家徒四壁空荡寂寥的场景此时落在我眼里觉得特别难受。
仓库中黑漆漆的,只有最角落处的案台上点了两根蜡烛,散开一丝十分微弱的红光。我借着那缕红光打量四周,这大概就是一个被废弃冷落的囚禁室,什么东西都没有储存。
蜡烛后方的高台上歪倒着一樽破败的送子观音,这宅子里会出现这种东西,不可能是大太太的,而齐良莠不信这些,否则她也不会坏事做尽肆无忌惮,显然只能是沈碧成曾经的东西,不得不说观音送子很灵,可惜却没能护着命数悲惨的她渡过苦海,佛身也随着她情人生涯的倾覆而被彻底摧毁掉。
我靠住墙壁注视着那樽观音,它头部被砸烂,身体有许多洞,比我还要狼狈歪倒在那里。
我忽然很想知道这世上那么多信佛的人,有几个真正脱离了苦海,真正渡过了灾难。这些本不存在的东西,真值得信奉吗,它除了给陷于绝望的人一丝自我安慰,让悲惨的人更加悲惨,丧失斗志将喜悲人生寄托于苍天,又能否回报得起信徒们发自内心的虔诚。
这世上除了自己可信,根本没有谁值得我们托付一腔真情去义无反顾无所畏忌。
地下仓库没有窗子,只有一块被扒开的砖头,上面结着稀疏的蜘蛛网,像后来被人破坏过,蜘蛛网外头一片漆黑,有寒风从里头灌入进来,不知道是通往庭院还是某个天台,我换了个位置,刺骨的湿寒仍旧不甘示弱密密麻麻往骨头里钻,我蜷缩成一个团,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闭上眼睛睡觉打发时间。
迷迷糊糊中我察觉到有个男人身影从门外挤入进来,我又冷又饿又累,完全睁不开眼,只能从缝隙里窥探他高大魁梧的身影,他手上拿着一团包裹,像是一件棉大衣,在昏暗的光线下脚步极轻朝我走来,似乎怕惊醒我,更怕惊扰了宅子里的其他人。
他在我旁边跪坐下,为我披上大衣的同时顺势将我抱住,他身体滚烫灼热,我冰凉的皮肤在他怀中很快升温转暖,他这样抱了我很久,我嗅不出他的味道是熟悉还是陌生,像是周逸辞,又像是穆津霖。
直到我完全放松下来在他呵护中陷入沉睡,他才温柔将我松开,起身迅速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