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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无路的时候,路在脚下,走哪算哪。方位上大差不差,总是能到京城的。青菀记着路径,盛夏而过的时候,她们已经路过了两个州府。吃喝一应有着落,大体上无灾无难,较为顺遂。
这一日从一农家小院里出来,带一脚雨后湿泥,继续得往前赶路。院门前请年老拄杖的阿嬷留步,感谢言辞要表,但说一番。
那阿嬷两鬓斑白,额间纹路深深,枯黑的左手提一布兜子往青菀面前送,“家里没什么好的,也就这些东西,两位师父拿着路上吃。下一处还不知哪里着落,免得饿了肚子。”
青菀推辞不要,却架不住这阿嬷盛情,便伸手接下了。与她又是一番感谢,说些佛祖定会庇佑之言。青菀说这话的时候诚心,不算哄骗。
阿嬷将两人往村头上送,步履蹒跚,又与她们说:“你们可别往亳州那方走了,那里地临黄河,连年遭受水淹,饥荒成灾。土地上都生盐面子啦,白毛毛一片,长在地里,生不出庄稼来。荒民多,流寇盗匪也多,眼下不知什么境况,师父们便绕着道儿走吧。”
难为阿嬷还与她们说这个,倘或不交代,她们也还真不知道亳州是这个样子。既如此,那自然是要绕道儿走的。匪患猖獗,她们去了能坐地感化不成?人挨了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是不讲人情的。
青菀也不大识得地界方向,问了亳州在哪处,不过转个头,往对头方向走去。心里想着离京城尚远,多绕几天也无甚影响,横竖都得要不少时候。她又和净虚都是巴望着早到的,到了便可安生。寺院里落下脚来,得可休整两日。飘在路上的日子难过,吃喝住行,尽数是凑合来的。
却说问路、领路、借宿、化缘这些事一路上青菀包办,净虚只管自己念经修身。这会儿还是一样的,听罢阿嬷的话,她仍是让青菀领着。倘或走得不甚顺遂,便叫她只身一人前头探路去。问出可行的方向,回来再领了她一道儿往前走。
眼下亳州去不得,这绕路怎么走,还得青菀沿途打探。可这入了郊外,民舍稀少,几里地也见不出一个人家。其间又有矮山沟壑,攀涉过去,更是不见人烟。半山腰放眼往下,茫茫四野,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山路崎岖,偏又有许多碎石,脚下稍不稳当就会搓滑一下。
好容易攀过一座,眼见着要到山底,旁侧密草杂林中突然蹦出几个大汉来。青幞头,束腰短衫,黑皂靴,手里俱持大刀长刃,显不是善徒。青菀和净虚都叫吓得惊了一下,连退几步靠在一处。
望望几人凶煞神色便知,怕是遇上山匪了。青菀吸了半口气,摆出出家人的姿势来,低着嗓子出声,“我们是过路的,请施主行个方便。”
几个大汉听言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其中一个道:“我们是截道儿的!”
青菀抿抿唇,吸下另半口气,“咱们是出家人,身上除了僧衣钵盂,旁的一概没有。施主此番行个方便,他日真佛前替施主祈愿,我佛必会保佑。”
净虚在青菀旁侧不说话,身形笔直孤傲。她往常与这些人说话少,嫌费口舌污耳目,这会儿自然也不出声,全凭青菀交涉。那般低人一等的求人姿态,她摆不出来,也不愿摆。
然青菀唱的佛法无边之言并无效用,那大汉冷笑一下,嗤道:“放你奶奶的屁!真佛在何处,你请来与咱们也瞧瞧?亳州常年水灾,颗粒不收,饿死了多少人,没瞧见他庇佑。别跟咱这唱高调,身上有甚掏甚,把与我们,就放你们走!”
听到“亳州”二字,青菀便推测这些人是那处难民,在此山落草为寇,靠打家劫舍为生。她们避着避着,却还是撞到人枪头上来了,实在是老天爷不眷顾。这会儿提起真佛,有慧根的人大约会说一句——我佛设难考验,阿弥陀佛,善哉……
青菀自顾忖着身上有什么东西能给他们,净虚在旁边却突然出了声,道一句,“草莽之流,口出亵渎之言,如何能得佛祖庇护?自甘堕落之徒,自要下十八层地狱,受炼狱之苦。”
这话一出,那几个大汉眼目圆凳,哗啦举起大刀,凶悍开口,“秃头!你他奶奶的说什么?再说一遍!”
青菀身上是有些积攒的,一直暗地里捂着,连一清都不知道。眼下瞧着形势不对,便也再顾不得其他,她把手深深摸进袖袋里,拽出一灰布四角荷包来。岔开几个大汉的注意力,往他们面前丢荷包,说:“施主息怒,这是咱们全部家当,都给你们了。”
那大汉接了荷包,拉开瞧瞧,还算满意,便大刀一挥,“你可以走了。”
青菀和净虚一时没会意那大汉话里的意思,便提了提肩上的包裹,往前挪步。但那大汉却只放了青菀一个人过去,等净虚到面前时,举刀一按,在她腰前拦了去路,问她,“你的东西呢?”
净虚懒怠与他说话,目视前方,立身不动。这还得青菀回头来说和,赔小心圆说,“咱们是出家人,哪里有多少东西呢?小尼已给了你们,便也放过我师父吧。”
大汉用刀背顶开她,“莫要废话!”
这就僵住了,实在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她们手里的钵盂不值钱,否则当给他们也成,现下保命最是要紧。身上掏不出东西,这大汉就不打算放人。偏又说叫人生恼的话,说什么,“咱们原不想为难你们出家人,这点银钱够打发。可你咒我们下十八层地狱,这话不是白咒的。”
青菀蹙眉,话已经说了,收不回来。眼下又再拿不出东西来,可如何是好?她光一张嘴求人,人不买账。不过也就僵持再半刻,几个大汉便没了耐性。又换个法子,说瞧净虚模样甚好,押了回去给老大解解闷儿,必得得些奖赏,也不算白出来这一趟,说罢扛肩上就蹿林子走了。
“净虚师父!”青菀高叫一声,拔步去追,半道一脚踩空,摔得腰腿欲散,便也没追上。她站起身来,扶着自己的腰靠树站着,嘶嘶抽气——这可好,又将净虚师父给弄丢了。
她四面张望,眼生困顿,心生迷茫。
这林子密大,她一顶灰帽一双灰鞋一件灰袍,钻在绿草青树间只是小小一只,实在不起眼。她能做什么呢,往山林深处寻净虚师父去?能寻得到么?寻到又能救得出来么?可如果不寻,她一个人下山去么?下山又去哪里呢?一清蒙受的冤屈还诉不诉呢,仇还报不报呢?
青菀把这些话放在嘴里嘀咕,碎碎叨叨地念,一步一艰难地往山里走。如果没有一清那事吊着,她大约就不管净虚了。可眼下便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便想着,先往山里找到匪窝所在,再到山下找着官府,叫他们来救人。
这查找匪窝得冒风险,说不准她也得叫人一手提溜了回去做消遣。因处处小心,连像样的山路也不走了。在山林里难辨方向,只得依着感觉往上找。这又在山上寻摸了半日一夜,饿了吃些身上的干馒头,这还是那阿嬷给的。
次日凌晨,阳光从叶缝间洒下缕缕光线,山间浮起微光。青菀此时一身狼狈,头顶草叶,脸覆尘泥。手里抱半块馒头,得空便往嘴里塞一口。隐约听着临近有人语,心想怕是叫她找到了地方,心里一阵紧张。不时又传来打砸声,沸起一片嘈杂。
青菀碾着步子赶过去,才知那响声原是官兵在山间剿匪。马蹄踩踏,刀剑相碰,匪盗溃散四逃。有成了刀下亡魂的,歪个脖子栽在草垛便再起不来身。也有叫擒住捆了的,一脚踢出几丈远,倒了的木桩子一样在地上打翻。
见着官兵,青菀心下松了口气,想着佛祖庇佑,这么多年的木鱼疙瘩总算没白敲。她隐在暗处,眼瞧着山匪被剿了干净,余下草棚泥墙一片狼藉。目光四处盯瞅,却未瞧见净虚在哪一处。她等着官兵往山下散了些许,才各处隐着溜进草棚里去。各角隅找了一气,仍未找到。
青菀吸了口气,闭在喉间,有些无措。山匪都被剿尽了,净虚却不在草棚里。心里忍不住要往坏的地方想,却又自个儿给拦住。实一步虚半步地退出草棚来,想着外头再找找。却是刚出了草棚两步,还未及回身,忽叫人一把拦腰给甩马背上去了。头上灰帽木簪尽数被甩了去,洒下一头乌黑长发来。
她坐到马背上,惊魂未定,任发丝成撮搭在脸上,便听得身后人声响起,“搜仔细了,再看看还有没有人。”
她再缓了缓神,那人已手握缰绳,拉了马嚼子将马往山下驱了。等她全然回过神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而她眼里能看到的,除了鬃毛马耳,便是两节白袖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