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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田还留着一口气。
他知道那帮人是想把自己打成一滩烂泥,便如了他们的愿,提前先做出了个烂泥的姿态。抱着脑袋蜷着腿,他不反抗了,甚至都不动了,只极力的紧绷了肌肉,想要用自己这身皮囊,保护自己这身骨头。
于是那帮人见他一动不动的昏迷在了血泊之中,便满意的收了手。雷大帅不高兴在度假的别墅里闹出人命来,所以张嘉田死到这种程度,正是刚刚好。
这些人停手的时候,张嘉田其实是还有意识的。
他听得见这些人纷纷的退了出去,还听得见外头有凌乱杂沓的脚步声音。背对着房门口,他一动都不敢动,只静静的等,等周围的所有人离去,包括雷督理。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四面八方对着他的枪口也都撤了,房门紧闭着落了锁,他这才放心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个血红的世界。
他的眼睛也被鲜血糊住了。
他不急着爬起来,先动了动手指头——双手的拇指和食指都是能动的,双脚的脚趾头也还能听从他的指挥,他想这就说明自己的胳膊腿儿没有断。试探着又把两条腿向下伸展了,刚伸到一半,一阵剧痛便让他瞬时停了动作。半伸着的右腿僵在半路,他疼得张大嘴巴,呼吸和声音全断了。左手颤抖着抬了起来,像是要向下去救那条右腿,可是刚刚抬到一半,张嘉田心中又是一惊。
他看见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正以着奇怪的角度弯曲着。
这只手让他呆看了片刻,然后他用尚且完好的右手去摸自己的头脸。摸一把,是淋漓的血,再摸一把,还是血。
“不能死啊!”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那些人打成了什么样子,只是茫茫然的在心中哀求自己,求自己破烂了的皮肉,求自己变了形状的关节:“你挺住了,不能死啊!”
他怕死,真要是不得不死了,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对得起“英雄出少年”那五个字。他不能像条死狗一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声无息流尽体内的鲜血。这么着死了,他不甘心,他死不瞑目!
慢慢的把力气收回来,他放松了身体。眼前黑了一瞬间,再见了光明时,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时眩晕,还是昏睡了一觉。忽然间的,耳朵一动,他又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音。
那脚步是走向自己这边的,他恐慌起来,心想难道雷一鸣等不及了吗?如果他过来看到自己还没有死,会不会失去耐性,要给自己补上一枪?
可他随即又感觉不对劲,因为那脚步声音越近越清脆,像是女人所穿的高跟皮鞋。紧接着,门外也当真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大帅许我再来瞧他一眼,你们开门吧!”
这是叶春好的声音,一句话被她说得有气无力,非常的悲哀,也非常的平和,没有声势,但是话里藏着权威,仿佛她作为督理太太,理所当然的可以像督理大人一样,过来处治房内的逆贼。只不过他们夫妇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罢了。
卫兵没有接到督理的通知,也没有看到督理的手谕,但是想都没想,乖乖的就真把房门打开了。张嘉田正对着房门,这时半睁着眼睛向前望出去,就见叶春好裹着一件长长的哔叽大衣,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头脸都很洁净,只是右眉上方蒙了一块白纱布。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随即长叹了一声。卫兵守在门口,并没有要关房门的意思,而当着卫兵的面,叶春好走到张嘉田面前,蹲了下来:“二哥,你醒着吗?”
张嘉田极力的睁大了眼睛去看她——说起来,他是为了她才进督理府、才有了后头这两年飞黄腾达的人生;他也是为了她,才又把这大好人生断送了个干净。这样的一个人,他得好好看看,他今天看完了这一眼,也许和她有缘再相见时,便是下辈子了。
叶春好也看着他的眼睛,看得一眼不眨,脸上冷冷的,几乎是在咬牙切齿的说话,像是恨了他,也像是别有用意,要把这话一字字一句句说到最清楚,直送到他的心里去。
“二哥,大帅那个脾气,我也没法劝了,事已至此,你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你万万要吸取教训,再不可酒后胡闹、意气用事。大帅今晚、或者明日,就要带着我们回北京去了,路上你没事做,正好把头脑放清醒一点,好好的反省反省。”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扫过了张嘉田的头脸身体,两只眼睛里隐隐的闪了泪光,然而声音依然是冰冷的,语气也依然是冠冕堂皇的:“我早就劝过你,男子汉大丈夫,前程要紧,凭着感情冲动逞一时之勇,那是莽夫的行为,我最不赞同!”
然后她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在眼角飞快的一掠,用指尖蹭去了一滴很大的眼泪。站起身转向了门口的卫兵,她缩了缩肩膀:“这里怎么这么冷?有没有厚衣裳,给他一件。他犯了罪,要杀要剐也该是用枪用刀,把人打个半死扔这儿冻着,算是怎么回事呢?”
卫兵们面面相觑——大夏天的,谁会专门预备厚衣服呢?
叶春好见状,便又叹了一声:“算了。”
然后她转向张嘉田,脱了身上的哔叽大衣,弯腰给他盖了上:“你暂且拿这个当毯子用吧。这个地方我也不好久留,我方才对你所说的话,你等到一个人的时候,也好好的想一想吧,看我说得对不对。”
说完这话,她昂起头,转身走了。
张嘉田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叶春好句句都像是话里有话,让他一时间有些发懵。眼看着叶春好真走了,房门也重新关严上锁了,他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香气。
香气来自于叶春好留下的长大衣,一只手在大衣下面动了动,他的手背忽然蹭过了鼓鼓囊囊的一包。
那是大衣里面的暗袋。
慢慢的抬眼向前望去,他在动作之前,再一次看清楚了房门。
房门的确是关严了。
他一点一点的往角落里蹭,凡是挨着地面的部位,能使上劲的都使了劲,他如同一条被拔了脚足的虫子,也如一条被抽了脊梁骨的蛇,毫无章法的蠕动到了房间角落里,即便房门忽然开了,门口的人也不会即刻看清他的模样。
然后,他伸出周身上下最为完好的右手,摸索着解开了暗袋上的纽扣。
暗袋里装着个小小的手帕包,他侧身躺在地上,把那小手帕包放在地上打开来,看见了一小堆宝光璀璨的首饰,有黄金有钻石,还有一对配成套的翡翠耳环和项链,就在两天前,他还见叶春好佩戴过它。首饰下面,垫着一张小纸条,他把把它抽出来打了开,借着黯淡灯光,他认清了上面细密的小字。
上面起首写了“赵老三”三个字,三字之后是天津城内的一个陌生地址。地址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乃是“回京途中或有逃生之机会,妹定设法相助,请二哥务必振作精神。若二哥避难天津,可到赵老三处取现金三万元暂渡难关”。
张嘉田不知道“赵老三”是何等人物,不过把这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之后,他确定自己是把那地址牢牢记在心里了,便把纸条塞进了嘴里,硬咽了下去。
叶春好不希望他为了自己打抱不平,怕他因此受了连累,却不知道他也存着同样的心思。他也不敢让叶春好为了自己冒险,也怕自己会连累了她。她再有本事,再有心计,也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雷一鸣打不过自己,还打不过她吗?
可他现在有话也传不出去了,着急也只能是白着急。把这一小堆首饰重新包好揣进怀里,他又去摸那大衣的暗袋,结果从袋底,他掏出了一把小刀。
这是一把挺精致的折叠刀,用来削水果皮是正合适。他把这柄小刀折好了,塞进了腰带里。盖着大衣重新躺下去,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人,却是雷督理。
他救过他的命,他却要杀他。
并且不是干脆利落的杀,是虐杀。他想雷督理之所以留了自己一口气,也许只是怕自己死在这里,会脏了这一块地。
因为叶春好不是轻易冒险的人。她能敢偷着给自己送钱送刀,便以证明在雷督理那里,自己确实是没有活路了。
然后,他的思路又转回到了叶春好身上:“看不上我归看不上我,她这人真是有情义的,这个时候了,还敢来救我,我没看走眼,她是好女人。”
这天傍晚,张嘉田被士兵用绳索胡乱捆了手脚,抬出去塞进了汽车里。
外头的雨势小了一点,然而依旧是阴云密布,让人瞧不出时候的早晚来。他闭着眼垂着头,随着旁人摆布。他们把他塞进汽车里,他就在汽车里窝着,他们把他架出来送进了黑洞洞的火车车厢里了,他蜷缩在角落里,照旧是不言不动。
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现在大概是下午时分,也可能是傍晚,这个时候从北戴河火车站出发,到达北京的时间,正好会是午夜或者凌晨。那个时候,没几个人会知道雷督理突然返回北京,而雷督理趁夜派人把他拉到城外“处理掉”,也同样不会有几个人知道。
等人们知道了,他也许已经开始在泥土中腐烂了。
“真狠。”他在心里想:“雷一鸣,你真狠。”
车厢的铁门关上了,里面只留了两名士兵看守他。车厢里还停了两辆摩托车和一辆小汽车,乃是个铁皮盒子式的货车厢。张嘉田倒在车厢一角,两名士兵则是并肩站在汽车旁,仰起头一起向上望——这铁皮盒子没有车窗,只在上头开了个天窗,人在这里头,憋闷得很,非得仰头向上看看天空,才能觉着痛快一点。
外头响起了火车汽笛的长鸣声,雷督理的专列缓缓开动,驶往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