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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谢谢孙医生,谢谢了。”桔年给孙瑾龄匆匆鞠了个躬,就要离开,走至办公室门口,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面无表情的韩述堵了大半个门口,而且没有半点儿要让路的意思。
“借过。”桔年小声说。
韩述不知道为什么较着劲,黑面神似的,依旧一动不动。
“借过,谢谢。”桔年说了两遍之后,也放弃了说服他让路的念头。
孙瑾龄看不下去了,“你说你这孩子是干什么呀。”
“别管我的事行吗?”韩述嚷嚷道。
桔年只想离开,见韩述和一侧门槛之间还留有些许缝隙,便硬着头皮,试图侧身从那个缝隙挤出去。
她努力着不让身体跟韩述有接触,眼看就要成功,韩述却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你是土拨鼠啊,钻什么狗洞啊?”
桔年成功脱身,心想他哪根筋不对,连损人都没了逻辑,低声回他:“土拨鼠哪会钻狗洞啊,再说这洞不是你亲手搭建的吗?”
回到病房,平凤还在,正逢韩述回来拿他的东西,然后招呼也不打就走人了。
“这人到底是谁啊?”平凤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包瓜子,边嗑边问,见桔年闷闷地去看非明的吊瓶,又说道,“我一直看着呢,没事……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
“行了。”桔年没让她说下去。
“法院还是检察院的?”
“怎么了?”
“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你见得多了?”桔年也隐约觉得这话不对,她心细,这时不由得又想起了韩述文件散落时平凤看到照片时的异样。在确定韩述真的离开之后,小声地问出她的疑惑,“你是不是认识照片上的人?”
平凤点头,“认识其中一个,就是比较年轻的那个。”
桔年没仔细看照片,自然也不知道“比较年轻”的是谁。
平凤接着说:“长得是人模人样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姓什么不知道,反正老说他家里开着个什么温泉山庄,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他是……你的客人?”
“可以说是,也不是,他替人给钱,自己倒有别的相好,我看他在别人面前也点头哈腰地卖着好。哎,就是我说的那老肥羊,嘻嘻……”她神秘兮兮地附在桔年耳边说道,“老家伙年纪大了,发神经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他干吗老来,还非让我穿那些莫名其妙的衣服,嗨,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钱,咱们照收就是!”
桔年却越听越担心,韩述是做什么的她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揣着别人的照片,于是她劝平凤道:“我看这事不太对,你啊,攒着点儿钱,趁早收手吧,那些人太复杂,我怕你惹祸上身。”
平凤咯咯地笑,“来找我的人,哪个不复杂啊,你就别操心我了,想想你自己吧。刚才那小白脸身上有不少油水吧,你就算不打算跟他怎么样,他送上门来,该拿的你也别心软,凭什么放过他啊?”
桔年也不跟平凤扯,随便聊了几句,平凤要赶去开工,她便送了出去。
平凤还是改不了留不住钱的毛病,刚嚷着闹饥荒,手上又添了个新背包,看桔年视线落在了包上,她笑着把包甩过来问:“怎么样,好看吗?”
“好……好看。”
桔年愣了一下,因为她这时才看到平凤挂在背包上的一个草编小玩意儿。
“什么啊,这是。”
“兔子,草编的兔子,别人送的。”平凤看了桔年一眼,语气里忽然有些不确定的东西。
“手挺巧的啊。”桔年赞叹道。
“当然,他说这样的兔子是独一无二的。”平凤这才又兴致高了起来。
“朋友送的?”
“嗯,是啊。”
平凤走了,桔年返回病房的每一步却都难掩心惊。她再了解平凤不过了,平凤哪有什么朋友啊,除了那些客人,她认识的也不过是过去监狱里的一些牢友或同行。而她口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兔子桔年也会做,因为那是小和尚教她的,入狱之前,她曾教会了当时仍是稚童的弟弟望年。
桔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头也有些发昏。为望年,为平凤,还有平凤方才发自内心的笑容。怎么可能,望年才十八岁!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她拖着迟钝的身子,浑浑噩噩地走,在即将靠近非明病房的时候,却一个激灵。
病房外,有人在静静张望,那张望是如此渴盼,但脚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还是来了,陈洁洁。
陈洁洁后来出现过好几次,有时桔年在陪伴非明的时候不经意回头,会看到她匆匆闪过的身影,有时是在住院部夜晚门禁时间到来之前,看到她独自坐在公共休息区的座椅上。桔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陈洁洁出现,也未惊动她们分毫。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来,来了却不知道能做什么,仿佛只是被一种模糊的本能所驱使,欲罢不能。
为了治疗和检查的需要,非明原本就脱落得差不多的头发在医生的要求下被全部剃光,桔年给非明织了顶别致的小红帽。那天,她把孩子的落发收集起来,倒进了医院的垃圾箱,回来后,听到了来自病房附近撕心裂肺的哭泣。
在医院的时间长了,很难不对那些哭泣、绝望、痛苦感到漠然,就连非明也一样,她甚至已经不害怕那些形如枯槁的病友在身边消失、死去,只是觉得失落而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有那么一天。所以,纵然那哭泣声如此凄凉,非明喝着姑姑喂的粥,并没有感到意外,当然,也没有留意到姑姑时不时地失神。
桔年知道那哭声源自于谁,陈洁洁曾经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然而,非明所剩无几的几缕落发轻易就压垮了她。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是她曾经爱过的一个男孩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她可以假装孩子并不存在,然而,当她得知她努力忽视的那个存在或许即将湮灭,如何能够不痛。更痛的是,她发现她再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恣意飞扬的女孩,可以为了自己所爱不顾一切远走高飞。她如今只是活在红尘中一个有丈夫有儿子有家庭的最普通的女人,有了太多的牵挂和羁绊,记忆里的疯狂青春,还有逝去的爱与伤永不复返。纵使痛哭一场,然而擦干泪,她没有相认的勇气,是的,今时今地,此情此景,她没有一点儿办法。
有一回,韩述也跟陈洁洁遇上了。自从那天韩述打断了桔年和他妈妈的一场对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憋着一口气,他还是常来看非明,却不怎么再理会桔年。桔年自然不会主动去碰他的冷钉子,也并不为少了交流而感到有什么不妥。反倒是韩述,虽然冷战是由他而起,但他还是时常选在桔年在场时出现,还频频地弄出些响动,那脸上分明写着“跟我说话,主动跟我说话”。如果来医院的时间正赶上饭点,他通常会顺道捎来吃的,明明除了自己的,还另买了两份,他偏跟非明说:“两份都是韩述叔叔买给你的,由你挑。”等到桔年当真到医院食堂打了饭回来,他又郁闷得不行。
他心中原就郁结不快,冷不丁遇上陈洁洁更是无名火起,兼之思及非明的可怜还有桔年这些年的艰难,也顾不上自己和陈洁洁以往私交尚算不薄。他迎头就是一句,“陈大小姐,不,周太太不在家享福,怎么就逛到这地方来了。啧啧,闲出病了也不该看脑外科啊?”
陈洁洁并不打算跟他争,意外之余只说了一句:“韩述,这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韩述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难道就关你的事?”
“我没有得罪你,韩述。”陈洁洁眼睛都红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她都病成这样了……”
“她都病成这样了,你又能怎么样?再说,‘她’是谁?我可不知道你为什么来,里面是你什么人?要不你悄悄告诉我,让我长长见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针对我,韩述,你那点儿心思……你再想也没有用……”
两人都是要面子的,各自心里计较着,也不会放开嗓门地对吵,可是他们忘了这个争吵的位置离病房着实太近,而长久卧床的人四肢都疲乏了,唯有听力变得异常敏锐。
戴着小红帽入睡的非明醒了,头疼折磨得她每一次睡眠都难以安稳,她迷迷糊糊地对桔年说:“姑姑,我好像听见韩述叔叔跟谁在说话。”
桔年摸了摸她的脸。门外的针锋相对还在继续。
“真的,姑姑,我听见韩述叔叔的声音,还有一个阿姨,他们在说什么?”
桔年其实早已听见了,只不过她龟缩在自己的壳里,拒绝理会那些于事无补的纷争。然而好不容易睡得好一些的非明一再被惊扰,终于让她忍无可忍。
她对非明说:“乖,你先睡。韩述叔叔在跟护士阿姨说话呢,我出去看看。”
“……这里根本不需要你。”
“你又有什么立场跟我说这些?”
……
同样愤怒无奈找不到宣泄口的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桔年是什么时候从病房里走出来的,等到他们有所发觉,她已经静静地站在一侧不知道有多久了。
走廊上冷得厉害,桔年身上随意地披着件毛衣外套,湖水一般的碧色,映衬着她无波无澜的一双眼睛,像冰冻已久却未凝结的深潭,像上古的玉,并不光润,却凝着苍寒的一抹翠。她一句话没有说,面红耳赤的韩述和陈洁洁竟在看到她的瞬间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执。
“走。”
桔年指着走廊尽头大门的方向对两人轻声地说。
他们都没有动。
“桔年……”
“求你们了,换个地方再吵,求你们了,走吧!”
仿佛从来都不会动怒的一个人,苍白的脸上血色就泛了起来。昨夜非明的癫痫再一次发作,几乎要了小命,桔年担心得一晚上都没睡,白天照例也得守着,惶惶然害怕下一次发病,心枯力竭,只求这两人从视线里消失。她本就不习惯待人强硬,一句话说出来,自己先有了泪光。
陈洁洁仰起头,不让泪水掉下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