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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季过去,温暖的春天来临。
麻子的二闺女做周岁宴,小六去糕点铺子买些糕点,打算明天带给春桃和大妞。
提了糕点,掏钱时,却发现忘带钱了,小六正想去问轩借点钱,璟走到他身旁,帮他把钱付了。
小六把糕点塞到他怀里,“你买的,那就你吃吧!”说完就要走,轩却看到了他们,大声招呼:“小六、十七。”
小六无奈,只得走进了酒铺子,铺子里没有客人,轩自己一人喝着闷酒,摆弄棋子。小六坐下,璟跟在他身后进来,也坐了下来。
轩说:“下一盘?”
小六最近刚跟轩学会下棋,手发痒,“下就下。”
“不是和你说,我是和他说。”轩指指璟,小六棋品非常差,落子慢,还喜欢悔棋,轩和他下了几次,就下定决心再不自找苦吃。
小六不满,“你瞧不起我!”
“我是瞧不起你!”轩丝毫不掩饰对小六的鄙视,却很是谦虚地问璟:“怎么样,下一盘?一直听闻你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儿,却一直没有机会讨教。”
璟侧了头,认真地问小六:“和他下吗?”
“下不下是你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听你的,你说下,就下,你说不下,就不下。”
小六想板脸,可唇角又忍不住微微地上翘,半晌没吭声,璟只专注地看着小六。
轩敲几案,“喂、喂……我知道你们关系好,可……”
小六没好气地反驳,“谁和他好了?”
璟温和地说:“我们好,和你无关。”
两人都看着轩,只不过小六横眉怒目,璟清清淡淡。
轩笑起来,对小六说:“不管好不好,反正他说听你的,让他和我下一盘。我听闻他大名久矣,却一直没有机会。”
小六眼珠子骨碌一转,“我也要玩。”
轩无奈,“成,你来落子,让他指点。”
小六拿起一枚棋子,看璟,璟低声说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好。
轩一边谈笑,一边跟着落了棋子。
几子之后,轩就明白璟绝不是浪得虚名。有人来买酒,轩不耐烦招呼,打发一个侍从坐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一子又一子,轩渐渐地不再谈笑,而是专注地凝视着棋盘。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更是人生一件酣畅事。轩的棋艺是黄帝传授,刚学会时,与他对弈的就都是大荒内的名将能臣,以致轩现在罕逢对手,很多时候他下棋都只露三分,今日却渐渐地开始全心投入。
轩落下一子,只觉自己走了一步好棋,正期待璟的应对,却看到璟说了一句话。小六对璟摇头,指指某处,“我觉得应该下在这里。”
璟微微一笑,竟然丝毫不反驳,“好,就下那里。”
小六高兴地落了子,轩大叫:“我允许你悔棋,你重新落子。”
小六说:“我想好了,就下这里。”
轩眼巴巴地看着璟,劝道:“你再想想。”
小六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我想悔棋的时候,你不许我悔棋,我不想悔棋的时候,你却不停地让我悔棋。”
轩只觉胸内憋闷难言,这就好像满怀着期待、兴冲冲地抖开一袭华美的锦缎,却发现被老鼠咬了个洞。轩落下棋子,心内已经在想几子之后可以定输赢。
璟在小六耳旁低声说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下。
轩轻轻咦了一声,感觉正失望于锦缎被老鼠咬了个洞,却又发现老鼠洞在边角上,并不影响裁剪衣衫。轩想了想,落下棋子。
璟对小六低声耳语,小六摇头,“你的不行,我想下那里。”
“好,那里很好。”璟依旧只是微微一笑,一口赞成,好像小六真的棋艺高超,走的是一步妙棋,而不是臭到不能再臭的臭棋。
小六得意扬扬地落下了棋子。
轩现在的感觉是刚庆幸老鼠洞在边角上,可又发现了一个老鼠洞,他对小六说:“我真诚地建议你悔棋。”
小六瞪着他:“不悔!”
轩只能落子。
璟低语,小六落子,轩快速地落子。璟又低语,小六再落子,轩落子……三子之后,轩再次看到那个老鼠洞又被挤到了边角,他心内又惊又喜。
璟低语,小六又摇头,发表真知灼见,“那里。”
“好。”
小六把棋子落下。轩已经懒得再说话,继续落子,只好奇璟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一个多时辰后,一盘棋下完,璟输了。
赢了棋的轩很郁闷,输了棋的璟却嘴角噙着笑意。
小六问璟:“是不是因为我走的那几步,你才输了?”
“不是,你走的那些都很好,是我自己走的不好。”
小六喜滋滋地笑,轩无力地用手撑着头。
小六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他笑眯眯地说:“赢者请客,听说北街上新开了一家烤肉铺子,我们去吃吧。”
“好。”璟答应得很快,轩怀疑当璟面对小六时,大脑中压根儿没有不字。
轩指着自己,“我还没答应。”
璟看着他,诚恳地说:“输者请客,谢谢你。”
轩忍着笑,瞅了小六一眼,“好嘞!”
三人出了铺子,沿着街道边说边走,其实就是小六和轩打嘴皮子仗,璟安静地听着。小六说得开心,璟眉眼中也都是笑意。
突然,有人高声吆喝着让路,他们三人也随着人潮,站到了路边。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那马车帘子十分特别,没有绣花草,也没有绣飞禽走兽,而是绣着金色的弓箭。马车后跟着八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骑着马,背着弓箭,带给人很大的威压。
往日里最大胆的亡命之徒都沉默地看着,长街上的人群也收敛了声音,只低声议论。
璟在看到马车的刹那,眉眼间的笑意褪去,垂下了眼眸,僵硬地站着。
小六说:“什么人物?看上去真是太厉害了!”
轩看了一眼璟,没有说话。
小六又问:“为什么帘子要绣弓箭呢?”
轩说:“那是防风氏的徽记,防风氏以箭术传家,传闻他们的先祖能射落星辰。不是每个子弟都有资格在用具上绣弓箭,大小也有严格规定,这幅弓箭表明车内人的箭术非常高超。”
小六赞叹,“难怪镇子里的亡命之徒们都敬畏地看着。”小六觉得防风氏这名字很熟,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璟。
璟的样子,让小六轰然想起了原因,他立即扭回了头,低声问轩:“那是涂山未过门的二夫人吗?”
轩说:“应该是。”车帘上有防风氏的弓箭徽记,车厢边角有涂山氏的九尾狐徽记,除了涂山二公子的未婚妻防风小姐,再无其他可能。
马车驶过,人潮又开始流动,他们三人却依旧站着。
小六笑嘻嘻地对璟说:“既然你的未婚妻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们团聚了。告辞!”
小六抓着轩离开了。璟静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长街拐角。
静夜匆匆跑来,“总算找到您了。公子,防风小姐来了。”
璟沉默地站着,静夜低声说:“公子,回去吧。你们十年未见,防风小姐一定有很多话对您说。”
璟眼中俱是黯然,默默地走着。
静夜说:“这些年,公子一直没有消息,知道实情的人都劝防风小姐退婚,可她坚决不肯,一直留在青丘,等着公子。虽然没有过门,可已经像孙媳妇那样服侍太夫人,为太夫人分忧解劳。公子执意留在清水镇,不肯回去,太夫人非常生气,防风小姐在家里一直帮着您说话,还特意赶来见您。”
璟依旧不说话,静夜心内无限怅惘。公子以前是个言谈风趣的人,可失踪九年,回来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静夜曾派人打听过,公子在回春堂住了六年,中间有三年的空白。可公子从来不提,太夫人特意写信询问,他也只是回复忘记了,说他恢复记忆时就已经在回春堂做学徒了。静夜和所有人一样,都认定是大公子动的手脚,可公子不开口,他们没有人敢行动。
静夜有时候很怀念以前的公子,处理生意时圆滑周到,私下相处时温柔体贴,不像现在,漠然得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但不管如何,公子平安回来了。
到了门口,璟停住了步子。静夜倒也能理解,他们虽然早有婚约,却从未见过面,说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静夜低声道:“防风小姐喜欢射箭,公子以前设计过兵器;防风小姐喜欢游览天下山水,公子很擅长画山水;防风小姐喜欢北地劲歌,公子可以用笛子为她吹北地歌曲。哦,对了,防风小姐的棋艺很好,连她的兄长都下不过她,公子可以和她对弈……”
璟走进府邸,仆人们一迭声地奏报。在侍女的搀扶下,一个水红裙衫的女子走了出来,身材高挑健美,眉不点而翠,唇不染自红,她姗姗行礼,仪态万千。璟却低垂着眼,只是客气疏远地回礼。
—— ——
饭馆里,轩与小六吃肉喝酒,轩问小六:“你怎么收留的那位?”
小六睨他,“我不信你没去查过。”
“的确派人查了,但你把麻子和串子教得很好,他们没有泄露什么。串子被灌醉后,也只说出他受了很重的伤,是你把他捡回去的,连具体什么伤都没说清楚。”
小六笑道:“倒不是串子不肯说,而是当时从头到尾我一手包办,串子的确不清楚。”
“我听他声音喑哑,也是那次落下的伤?”
“你不停谈论他做什么?”
“因为涂山氏生意遍布大荒,而他关系到涂山氏将来的立场,决定着涂山氏和我是敌是友。”
“那你和他去套近乎啊!你和我唠叨什么?”
“他听你的。”
小六嗤笑,“你把下棋和家族大事相提并论?他听我的,不过是欠了我一命之恩,所以听可以听的。”
轩叹了口气,放弃了心里的打算。的确如小六所说,六年的恩情可以让璟对小六另眼相看,却绝不可能让璟为小六去改变涂山氏的立场。
小六说:“你赶紧离开吧,相柳随时会出现。”
轩举起酒杯,眼中有傲然,“你把相柳看得厉害没错,可你不该把我看得太弱。”
小六拱手道歉,“好,好,好!你厉害!”
轩笑起来,“单打独斗,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应该说差远了。”轩指指自己的脑袋,“我靠的是这个。”
小六一口肉差点喷出来,“不就是仗势欺人,倚多为胜吗?”
“那也是我有势可倚仗,有亲信可倚靠。你以为势力不需要经营,亲信不需要培养?”
小六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后问:“这些年,很辛苦吧?”
轩几分意外地看小六,他正低着头在切肉,看不清楚神情,轩淡淡道:“还好。”
两人吃完,一起回家,轩回了酒铺,小六却没有回医馆,而是从药田里穿过,去了河边。
他在河边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进河里,将自己浸入水中。
春日夜晚的河水依旧有寒意,小六提不起力气动,由着水流将他冲下。水势高低起伏,河道蜿蜒曲折,在水里待的时间久了,水的寒意渐渐地从皮肤渗入心里。
小六依旧不想动,直到身体撞在一块石头上,他才下意识地扒住石头,爬到石头上。凉风一吹,他身子冰冷,轻轻打战,他对自己说:“看到了吗?这就是顺心而为的下场,冻死了你,也只是你自己的事。”
小六跳进了河里,奋力划水,逆流而上,身子渐渐暖和,一口气游到医馆,湿淋淋地爬上岸。
进了屋子,小六麻利地脱掉衣服,擦干身体,钻进被窝。
被子是冷的,还有点潮,小六蜷缩着身子,觉得睡得很不舒服,翻来覆去半晌都没有办法入睡。他不禁骂自己:“玟小六!你可别太娇气!我告诉你,谁离了谁,日子都照过!”
骂了,也睡不着。
小六安慰自己,最后总会睡着!
—— ——
这几日,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涂山二公子和防风小姐。小六索性不出门,可是躲在家里也躲不掉。
吃晚饭时,桑甜儿和串子也聊起了涂山二公子和他的未婚妻防风小姐。
桑甜儿兴奋地说:“我看到防风小姐了,生得真好看,我看了都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看着娇滴滴的,走路都需要婢女搀扶,可听说人家箭术高超,能百里之外夺人性命,那位二公子可真是好福气!”
串子纳闷,“我们清水镇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些世家的公子和小姐待在这里干什么呢?”
桑甜儿笑道:“管他干什么呢?难怪说涂山氏急着想办婚礼,任谁有个那么美丽温柔的未婚妻,都想赶紧娶进门。”
小六放下碗,“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沿着青石小道走到河边,小六坐在石头上发呆。他摘下一枝野花,把花瓣一片片撕下,丢进水里。
突然,白雕呼啸而下,小六一声惊呼未发出,已经被相柳抓到了雕背上。
小六挥挥手,嬉皮笑脸地说:“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如果轩死了,我会更好。”
小六不敢说话,紧扣着相柳的胳膊,怕他说翻脸就翻脸,把自己扔下去。
白雕飞到了他们以前来过一次的葫芦形状的湖上,未等白雕降落,还在云霄中,相柳竟然拽着小六就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小六骇然,如八爪鱼般抓住相柳的身子。
耳畔风声呼啸,相柳看着他,冷冷问:“拿你做垫子,如何?”
小六拼命摇头,眼含哀求,相柳不为所动。
疾速坠落,好似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就在要砸到水面的刹那,相柳一个翻身,把小六换到上方。
扑通一声巨响,两人没入了水中,滔天巨浪溅起。
即使相柳卸去了大部分的撞击,小六仍被水花冲击得头昏眼花,全身酸痛。
因为手脚太痛,使不上力气,他再抓不住相柳,身子向下沉去。
相柳浮在水中,冷眼看着他向着湖底沉去。
小六努力伸手,却什么都抓不住,眼前渐渐黑暗,就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口鼻中涌进水时,感觉到相柳又抱住了他,冰冷的唇贴着他的,给他渡了一口气。
相柳带着他像箭一般向上冲,快速地冲出了水面。
小六趴在相柳肩头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鼻子里、眼里都是水。
半晌后,小六才沙哑着声音,边喘边说:“你要想杀我,就痛快点。”
“你只有一颗头,只能死一次,只死一次太便宜你了。”
相柳身子向后倒去,平躺在水面,小六依旧全身发痛,不能动弹,只能半趴在他身上。
相柳扯扯小六的胳膊,“痛吗?”
“他会很痛。”
相柳笑,“这蛊真不错,只是还不够好。”
小六问:“如果这是连命蛊,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吧?”
“嗯,可惜只是疼痛。”相柳的语气中满是遗憾。
小六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他们随着湖水荡漾,水支撑了一切,全身无一处需要用力,十分轻松。
相柳问:“既然那么稀罕他,为什么不解了蛊?”
小六不回答,思量了好一会儿,想着他是妖怪,虫虫兽兽的应该算是一家,也许知道点什么,于是说道:“不是不想解,而是解不了。上次我受伤后,你给我用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蛊发生了变化。他提出解蛊,我还哄他等他离开时就给他解,最近我一直在尝试从他体内召回蛊,可完全不行。”
相柳沉思了好一会儿后说:“不想死,就不要再强行召回了,唯一能尝试的方法就是把蛊引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去祸害别人。”
小六认真地说:“我唯一想祸害的就是你。”
相柳轻声而笑,“那就把蛊引到我身体里来吧。”
小六讥笑,“你有这么好心?”
“我会在他离开清水镇前杀了他,你就不用烦恼如何解蛊了。”
小六感觉脚不再发抖了,滑下他的身子,慢慢地游着,“杀他能匡复神农吗?”
“不能。”
“他上过战场,屠杀过神农士兵吗?”
“没有。”
“他和你有私人恩怨吗?”
“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杀他?”
“立场。既然知道他在我眼皮底下,不去杀他,好像良心会不安。”
“你有良心?”
“对神农还是有点的。”
“可笑!”
“是很可笑,以至于我都觉得自己可悲,如果没有这点良心,也许我真就去找黄帝谈谈,帮他去灭了高辛。”
小六沉默了,看着头顶的月亮,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饼子。良久后,他问:“共工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么个妖怪长出良心?”
“他是个傻子!”相柳沉默了一下,又说,“是个可悲的傻子,领着一群傻子,在做可悲的事。”
小六说:“其实最可悲的是你!他们是心甘情愿,并不觉得自己傻,只觉得自己所做上可告祖宗,下可对子孙,死时也壮怀激烈、慷慨激昂!你却是一边不屑,一边又做。”
“谁让我有九个头呢?总会比较矛盾复杂一些。”
小六忍不住大笑,狠狠地呛了口水,忙抓住了相柳的胳膊,“你、你……不是都说你最憎恶人家说你是九头怪吗?九头是你的禁忌,有人敢提,你就会杀了他。”
“你还活着。”
小六嘟哝:“暂时还活着。”
“我憎恨的不是他们谈论我是九头怪,而是他们心底的鄙夷轻蔑。我允许你提,是因为……”相柳翻了个身,一手支着头,侧身躺在水面上,看着小六,“你嘴里调侃取笑,可心中从不曾认为九头妖就怪异。”
小六微笑着说:“因为我曾比你更怪异。”
“所以你躲入深山,不敢见人?”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