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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转眼到了寒假,桑无焉在研究生考试结束后回到B城老家。
“你考得咋样?”桑妈妈老问这问题。
“不知道。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我又不是阅卷老师,我怎么知道。”
“那估计肯定考得不好。”
“嗯,就算是吧。”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确实考得不好,最后那一科她就压根儿没去。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觉得念书没意思,不想考研了。而且她根本没有怎么复习,专业课还好,但是英语一门就绝对过不去。
此类对话在母女俩之间重复了好几回后,终于不谈这个事情了。
过年的节目无非就是在家看电视,外出会同学,或者跟着老爸老妈走亲戚,闲下来的时候再四处逛逛。
正月初三,她接到电话说初中同学很多都回来了,晚上出来聚聚。
“许茜也来,你俩以前不是最好吗?”班长激励鼓动。
“还是算了吧。”
“快点啊,我们等你。”
同学会内容千篇一律:吃饭、K歌,大家聊聊往事再聊聊近况,个别甜蜜的还带着家属。
桑无焉下了公交车拐进火锅店门口的一个小超市买口香糖,出来的时候一边剥口香糖的外包装一边朝前走,不到几步,就看到有两个人也正准备进火锅店。
这两人正是魏昊和许茜。
魏昊看到桑无焉也是一愣。
“无焉……”他说。
桑无焉定了定,准备转身就走。
“桑无焉!”许茜却大喊一声,将桑无焉叫住,随即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你躲什么?”
“我不躲什么,这路不是你开的,朝前朝后都是我的事儿。”桑无焉说。
魏昊夹在中间,不知道怎么办。
“你别总是一副我和魏昊对不起你的样子,”许茜说,“要知道,我们三个人之间,你才是第三者。”
看来这同学会本来就不该来。
桑无焉冷笑一下,退了几步转身就走。
她才从家里出来,才半个小时就回去的话,老妈铁定要盘问。于是她找了家小吃店混时间。
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的高峰期,加上这店生意本来就好,顾客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桑无焉好不容易挤进去,叫了碗面。
店里又大声地放着收音机,正好在播这个时段的交通信息,要是几个熟人边吃边聊的话,得喊出来对方才听得见。
吃到一半,电台里放了一首歌,虽然在这嘈杂的地方辨不太真切,但是她听过这曲子。确切地说就是苏念衾那次在琴房里弹的那首钢琴曲。虽然此刻换成了其他乐器,还多了歌词让人唱出来,但她记得。
印象太深刻了。
她一直佩服会乐器的人,何况是一个能将钢琴摆弄得如此熟练的盲人。如果说当时听只是透着点中国味儿的话,如今从电台里放出来的这个原曲简直就是一首带着强烈古典风的歌。
“刚才观众朋友们听到的呢,就是徐关崞的最新单曲《梁间燕》。”主持人说。
桑无焉饱餐了一顿之后,双手揣在羽绒服里,在音像店里逛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张CD。
店里的小妹热心地过来询问。
“我想找徐关崞的歌。”
“这一排都是。”小妹领她看。
“不是不是,最新的那个,才出的。”
“你说《梁间燕》吧?”
“对,对,对。”桑无焉说。
“好像还没上市呢,这几天好多人来问过。”小妹笑。
“哦。”桑无焉失落。
“不过,”桑无焉正要出店,小妹在身后说,“不过,姐姐,你可以去网上搜搜。”
上网?
她前脚一进门,桑妈妈就问:“怎么回来这么早?”每次同学会都是不到十二点不回家。
“不好玩儿,就先走了。”
“魏昊刚才来电话找你,说要是你回来了给他电话,他来找你。”
“以后他来电话都说我不在。”
“你怎么这么对人家。”
“我怎么对他了?”桑无焉提高声线。
“这是你和大人说话的语气吗?”桑妈妈来气,“别我们一说啥你都烦,啥你都看不惯。人家来了电话找你,回个信儿是基本的做人道德,对陌生人也该这么做,别说你俩一块长大了。有些事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人家魏昊对你算可以了……”
“妈!求你,别说了。”她嘴上说求,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而且这和您没关系。”桑无焉补充。
桑妈妈更恼:“老桑,看看你女儿,说什么和我没关系,这都是什么话,我养她二十几年算白养,说她两句倒跟我来气。”
母女俩都是急性子。
桑爸爸从不介入其中的战争,呵呵一笑,算是了事。
就在纷争进入白热化的时候,门铃响了。
按门铃的是魏昊。
桑爸爸和魏昊他爸在一个大学教书,两家都住学校的教授楼,楼上楼下的,所以串门特别容易。
桑爸爸开的门,就像没事儿人似的直招呼魏昊进来坐。魏昊站在门口,似乎嗅到了家里的火药味儿,去留两难。
桑妈妈的脸色比变色龙换得还快:“小昊,你不是找无焉吗,这不,刚回来。”
桑无焉可不吃这套,直接转身进了屋。
桑妈妈和颜悦色地说:“我和老桑正说出去超市买点东西,你们年轻人聊。”拉着桑爸爸换了衣服就出门去。
桑无焉关着门在卧室,等了半天,憋不住了就想上厕所,又不知道外面这人究竟还在不在。她贴在门上听了半天,发现外面是一点动静没有。
生理本能突破理智,她毅然地开了门,环视一圈,没人,走了几步,突然发现魏昊坐在沙发上。
他看着她。
她也盯住他,然后见他起身慢慢走近。
“刚才茜茜说有朋友约吃饭,叫我送她去,我不知道是你们初中同学会……”
“我是第三者吗?”桑无焉突然打断他。
“你别听她说。”
“我是第三者吗,魏昊?”桑无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追问了一次。
魏昊没有说话。
桑无焉看到他不置可否的态度,鼻间一哼,转身摔门就走。
(2)
走的时候倒是很爽快,桑无焉完全忘记自己的生理欲望急需发泄,如今到了马路上,才开始急了。
她找了家KFC,迅速解决内急之后开始琢磨,家里是暂时不能回去了,万一魏昊还没走,或者老妈准备继续与她交战,无论是哪种情况,自己回去都是自投罗网。
内外交困。
她只得去了另一个同学家。这同学叫文瑶,前几天还来桑家玩儿。幸好此刻文家只有文瑶一个人在,看着文瑶在上网,桑无焉灵机一动说:“网上可以搜歌吧,你帮我查首歌。”
两个人趴在电脑前,输入《梁间燕》三个字。
搜出来的结果倒是挺多,但是桑无焉一一点进去试听,均没有一首是完整的,都只有半段。
那曲调从电脑音响里传出来,虽说只有半段,却丝毫没有降低它的悦耳程度。
“挺好听的。”文瑶赞叹。
桑无焉叹气,确实好听,但是远不是那天苏念衾亲手弹出来的感觉。
文瑶不知所以,以为她是为没找到全曲而失落,正想安慰她,却看到歌词上的一个名字,喃喃说:“居然又是一今写的。”
桑无焉闻言也瞧了眼屏幕。
虽说只有半首歌,但是歌词却是全的,被一个网友贴在博客上。
《梁间燕》
窗外燕蹁跹,两两飞时,绿水人家间。
旧时王谢,寻常巷陌,都是故园。
梁间燕,先偷眼,
有人惆怅黄昏,
听风听雨听缠绵。
桃叶复桃叶,春风无限。
王家子弟去渡头,
有桃叶一笑,殷勤语嫣。
两乐事,感郎独采,
但渡无所苦,丝丝蜜甜。
迁延。
千百年后,有乌衣巷,有桃叶渡,有梁间燕。
风流。
纸上云烟,有诗上情,有画中意,有心中煎。
蹁跹。
年年来此,有屋上瓦,有檐下巢,新泥旧衔。
只这窗下人,独立良久,
听燕语相媚娟。
过了桃艳,又是柳凋,燕燕。
过了黄昏,又是早晨,天天。
过了早春,又是晚秋,年年。
莺莺燕燕,语语嫣嫣,
朝朝呖呖圆圆。
明明幽幽,心心念念,
勤勤殷殷绵绵。
越看下去,越觉得有些巧。这歌词写的恰好就是上回和苏念衾说的那个关于王献之的故事,恰恰也有乌衣巷和桃叶渡。
“你说谁写的?”桑无焉问。
“一今。”文瑶指了指屏幕的右上方。
桑无焉猛然直起身体,开始有一种猜想。随即,自己又将它否定掉: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了。
晚上十一点到自家楼下,桑无焉看到家里的灯都熄了,才安心进屋。
她开了台灯认真地坐在书桌前,用理科生的逻辑分析能力,将苏念衾和一今的相似点一一写在纸上整理了一遍:
第一,一今接受聂熙采访的那天,她在电台遇见了苏念衾。
她点点头,在这一条后面画了个钩。
第二,就是这首新歌,她上回听到苏念衾在弹。
她又点点头,再画了个钩。
第三……第三……
貌似就没有第三了……
仅仅才两点好像不太能说明问题,桑无焉咬了咬笔杆,又加了一条。
第三,一今和苏念衾都在A城居住。
不行,桑无焉摇摇头,画了叉。在A城住的人多了去了,她也是其中之一。
如今有个东西倒可以甄别苏念衾是不是一今,就是聂熙采访一今的录音,经过这么多次的接触,她应该完全能辨认苏念衾的声音。
这么一想,心境倒变得清明了。
连续几天,母女俩都没和解,老妈还是对她拉着个脸。
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她干脆不出门。免得遇见许茜和魏昊,又让人指着鼻子说她是第三者。
什么叫内外交困?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初七一过,许多同学都为忙活工作的事情回了学校,桑无焉乘机也找了个借口回A城,不然在家早晚憋出病来。
刚到学校她就后悔了。
今年过年比较迟,初九正好是二月十四。校园里全是成双结对的,敢情都是找借口提前到学校来相会情人节的。
程茵倒是一直没走,也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台电脑回来。桑无焉整天无所事事,索性也申请了一个QQ,将以前熟人留下来的QQ号,全部加上去,开始聊天。
她虽说对网络不熟,打字却不慢,好歹也是学过,三下两下就领会了腾讯的精髓,开始和多人畅快地聊起天来。就是吃饭也挂着QQ,时不时瞅两眼。
“你疯魔了。”程茵说。
“不疯魔不成活。”
晚上,李老师在网上留言:“桑老师,拜托你个事儿。”
原来,盲人班有个叫苏小薇的孩子是个孤儿,住在A城的儿童福利院里。明天恰好是她生日,去年李老师答应过她要在生日的时候送她一个带着水果的生日蛋糕,但是李老师正好回老家了。所以想请桑无焉代她去一趟。
桑无焉乐呵呵地回复:“没问题。”
她实习的任务本来就是跟着李老师,当他们班的副班主任,如今好不容易才有点任务。
桑无焉临走前豪爽地说:“我这人啥都缺,就是不缺爱心。”
程茵白了她一眼:“心眼你也缺?”
“呸—”
她以前不知道小薇原来是这种家庭,只觉得苏念衾在课上特别偏爱这个孩子。因为两个都姓苏,桑无焉起先怀疑是亲戚。现在想来,也许苏念衾早知道小薇的身世。
说起来,福利院一般有这种习惯,孩子随着工作的老师姓,然后一年会轮着换一次。例如,今年轮到的老师姓吴,那么今年送来的孩子都会姓吴。生日也差不多,不会单独过,除非遗弃的时候大人有心将出生日期留下。
当桑无焉提着香喷喷的蛋糕去福利院看小薇的时候,发现人小薇和一群孩子已经吃上了。
一侧坐着的居然是苏念衾。
福利院的张阿姨在旁边笑着解释:“苏先生,早到一会儿。”
桑无焉第一次来这里,总觉得好奇,趁着孩子们的注意力在分第二个蛋糕上,和那位张阿姨聊起天。
“要是孩子小,又没有缺陷,一般在我们这里待不到多久就会被领养。”张阿姨断断续续地解释,“有些是走失的,前几天公安局送了两个孩子来,是被拐卖的,没找到父母,就暂时住我们这儿。但是大部分,都是遭父母遗弃的。”
“是因为生病?”
张阿姨点头:“天生有缺陷,或者原本想要男孩儿,生下来却是个女娃娃就扔了再生。”
“天下怎么有这种父母!”桑无焉愤慨。
“其实有的也有苦衷,没钱给孩子治病,只好扔给政府。你看那个孩子。”桑无焉随着张阿姨示意的地方看去,有个十来岁的大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幼儿,那幼儿瘦得丁点儿大,舔着嘴边的奶油,呵呵乐。
“一岁半的时候被扔在县政府门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们送去北京做了三次手术才救回来,花费几十万。你说,有多少家庭负担得起?要是当时没送来,说不定孩子早没了,家也垮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张阿姨感叹。
她们说话的时候,苏念衾拿着盲杖一直站在窗下,脸色灰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有找回亲生父母的吗?”
“有的,但是不多。多数还是等着被领养。可是每个人都不能说没私心吧,被领养的孩子大多都是健全的,而且多是年纪小、不记事的。像小薇这种,眼睛看不见,又十岁了,希望不大了。只希望好好学个本事,长大了能养活自己。要是不行,就留下来帮我们做做事。你看那个最大的,”张阿姨说的是刚才那个抱着幼儿的大孩子,“成绩很好,学校老师叫她考大学,只要能考上,我们都会供她读下去。”
从福利院出来,桑无焉没有想象中那种献爱心过后充溢全身的满足感,而是有点沉重。
她和苏念衾一起离开的,她在前面回头瞄了瞄苏念衾,他抿着薄唇,还是老样子。
“你去哪儿,我送你。”桑无焉问
“不必了。”苏念衾摸索着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
“说起来,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他闭口不言,桑无焉只好自己继续。
“你不会是一今吧?”
桑无焉说完,观察了下苏念衾的表情,他全然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就像没听见,理都懒得理她。
她一下子来气了:“你好歹回个话吧,就算你不想承认,伪装下都成。何必这样,搞得好像和我多说一句话就要得瘟疫一样。”桑无焉说话语速快,噼里啪啦吐了一大段出来。
“你走你的路,我坐在这里总没妨碍你。但是请你不要站在我跟前,也不要总是烦我。”苏念衾微恼。
看着他生气,桑无焉却突然乐了:“苏老师,你这是说哪儿跟哪儿啊,刚才我走前面你走后面,现在是你坐着我站着,纵然是椅子是你先占着,但是这路总不是你家修的,我站哪儿都行,只要我乐意,我有权利。”
苏念衾隐忍地闭上眼睛,他一个大男人不想当街对着一小姑娘发作。
桑无焉要是这样退却就活回去了,她索性挨着坐下去。苏念衾察觉后朝另一头挪了挪,惹不起他躲得起。
“我送你吧。”
男人没有反应。
“你这样坐着也不是办法,天快黑了,要吃晚饭的。等人接你吗?”
男人不说话。
“你一个人傻等不闷啊,我可以陪你说话。”
男人闭目养神,继续沉默。
“你是不是以为这样很酷?”
桑无焉自说自话了半天,他竟然一点也不表态,不禁很不服气:“喂—你倒是说话啊。”
“我好像也有不说话的权利。”苏念衾悠然地开口,然后又合上嘴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3)
苏念衾本来是坐在那里等她先走,然后自己再打电话叫人来接。没想到桑无焉居然就这么跟他耗上了。
A城的冬天虽说不至于下雪,但是长期这么一动不动地待在室外还是挺冻人。福利院离A大不远,这条街的隔壁就是A大北门的小吃街,来来往往的学生挺多,偶尔有路过的年轻异性走了老远还会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坐在这儿的苏念衾,再看看桑无焉。
情人节的傍晚,情侣多。但是他俩这个样子,就像闹别扭的恋人。
桑无焉坐在哪里,不一会儿就觉得冷。她取了手套,抬起双手,连续呵了好几团热气,使劲搓了搓,再看苏念衾。他没戴手套,捏着盲杖的手已经冻成了紫青色,依旧执拗地一动不动。桑无焉不禁皱了皱眉头,她已经毫不怀疑,他就是冻死在这儿也不会认输。
“你冷不?”她问。
苏念衾默不做声,将盲杖换了一只手。如果不注意那根盲杖,他就这么坐着的时候,不太看得出来是个盲人。他长得真是太漂亮了,微微昂着头,神情倨傲,骨子里就透着一种漠然。
桑无焉取下围巾,想在离开前将他几乎冻僵的双手裹起来,可是又怕好心当做驴肝肺,万一他不领情将围巾扔地上,再跺两脚,面子就丢大了。
正在迟疑间,听见有人叫她:“桑无焉!”
仇人狭路相逢,来者正是许茜和魏昊。许茜喊了她以后,拉着魏昊走近,还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神色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