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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究竟是什么人?”谢曲衡严肃地质问,“看来不是普通的魔教教徒,否则玄智禅师不至有那般言语。”
“玄智禅师?”
数十年前便已名扬天下的得道高僧,他也有所耳闻。据说身兼少林派数种绝学,喜云游四方,多年来行踪飘忽,罕见其人,甚至有传言说已圆寂于某处。如今居然在灵隐寺偶遇,还识出了迦夜……
“不会错,白昆玉去查过。和他对弈的人也不简单,至今尚未探出是何来历。”
以白家在杭州的势力都查不出,自是有来头的人物了。
“还有那天她的神态……”谢曲衡说不清该如何描述,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可怕的杀气,言辞之际满是睥睨一切的傲意,迥异于平日所见。能有那般凌厉的气势,绝不会是庸常之辈。
“我本以为她不过是魔教下役,被你好心带至江南。我见你,你……就算谢家不计较她的出身,你们的年纪也……咳……” 虽隐隐觉出两人的牵绊比想象中要深,却未料想竟至于此。
大哥也看见了?难怪这几日神态异常,看着谢曲衡尴尬难言的模样,他倒笑了。
“迦夜早已不是孩子了,她不过比我小两岁。”
“怎么可能?她的容貌明明尚在稚龄。”不出所料地难以置信。
“因为……某些特殊缘故,她不会长大了,心性阅历却已是成年女子。”他含糊地解释了一下,又展颜一笑,“大哥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
“魔教果然邪得很。”谢曲衡诧然自语,只觉诡秘难解,“她的真名叫迦夜?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是魔教四使之一,渊山执塞外三十六国事务的雪使,曾是我的主人。”无意再隐瞒兄长,他终于道出实情。
谢曲衡骇然变色,蓦地站起,“她就是驱你为奴的人?!”
“嗯。”
“这种人留她做甚?还带至江南……”谢曲衡怒意勃发,出言责难,“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把这个祸害带到谢家。居然还对她多方回护,你莫非失心疯了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亲眼看见她和玄智禅师说话的神态,狂妄放肆,嚣张无忌,哪一点可取?她是怎样蛊惑了你,连大哥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如果不是她,我早死了无数次,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比起谢曲衡的愤怒,他异常平静,无声坚持着,“她是个好女子,若说不配,也是我配不上她。”
虽然心狠手辣、反掌无情,她仍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他一直这么认为。
“我知你这些年受尽折磨,竟连心都被奴役了吗?当年你可不是这样。”见弟弟一味替那个魔女辩解,谢曲衡难过之极,叹道,“老三,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只是沉默,过往的种种,那样复杂的纠缠,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迦夜于他早已脱离了单纯的臣属关系,纵然是至亲也无法理解。
“她已退出魔教,来江南也仅是观物赏景,无意介入江湖纷争,大哥无须担心。”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愣了一下,瞥见谢曲衡的神色立时顿悟,几乎想笑。
“我们暂时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是……”
他没说下去,谢曲衡已大略猜到,颇感意外,“你说她还是……魔教不是……”
“中原对魔教并不了解,传言大多离奇偏颇,通通指为淫魔妖邪一类。其实不过是与门派相类似的组织,不同的唯有等级森严、刑罚酷厉、手段诡秘而已。她也绝非大哥所想的那样不堪,全是倚仗自身的实力才有如此高的地位。”
再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模样的少女,是如何统辖塞外各国。谢云书简要地说了说,让大哥约略了解一点。虽是简述,等说完天也黑了。
不曾提得太细,光道出的部分已足够让谢曲衡心惊。那一层层血腥的杀戮甄选,一次次夺命的王廷刺袭,一场场翻天覆地的逆谋策乱,远远超出了常人所想。
“她本是江南人,阴差阳错流落至塞外,处心积虑只为复仇。待杀了教王便再无留恋,抛却权位跟我远走……”
谢曲衡听完无语,良久才开口道:“或许是大哥想错了。纵然她对你有恩,还了也就是了,何必……”
“大哥,我早就不是七年前的我,满手血腥杀人如麻,不敢自认还是谢家人。或许在你眼里我还是一如往昔,可在我心底自知与迦夜无甚分别。”
“所以你自甘堕落,不与名门闺秀来往,专与这等魔女厮混?”
“在我眼中,她是最好的。”他有点累,说了许久大哥仍不明白。他并未看低自己,大哥却瞧低了迦夜。
“我喜欢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你也不为谢家想想,爹一世英名,怎堪如此大辱?”
“所以我不打算回去,本想只私下回扬州看看。”
“只要和她分道扬镳,你仍是人人称羡的谢家三公子,过去种种身不由己,爹绝不会怪你。”
大哥殷切的目光让他无言以对。
纵然家人寄望,经历过的却不能抹去,他已不愿再粉饰虚辞,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扮演一个完美如斯的谢家子。曾经奉为圭臬的种种,早在七年里轰然崩塌,再也回不去了。
推开门,迦夜独坐桌前,与自己对弈,无聊地拎着棋子,黑白云子在指间泛着幽光。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他从背后揽住娇躯。
她斜着眼睛瞟着他,“我可不记得和你有约。”
“迦夜。”
“嗯?”
想了半天又咽回去,他松开她在对面坐下。
“我陪你下棋。”
默默看他收拾残局,一只冰凉的手拂过眉间。
“你瞧着有点倦。”
“还好。”
“因为我?”
他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贴在唇上。
“你在关心我?”
“你自找的。”她想用力抽回手。
他握住不放,进一步揽住了纤腰,“说得对,你可以开始嘲笑我了。”
她已渐渐习惯他这样的举动,听之任之,“真该杀了那个老家伙!”
“你说那个僧人吗?他可不是等闲之辈。”
“嗯。”若非并无一击必杀的把握,她怎会留下隐患,如今只能回避,“不过他没认出你,明日我离开便是。”
“迦夜。”他将小小的身子抱至膝上,“你答应过一起去扬州。”
“你还要我去?”她安静地蜷在他的臂间,“我已经让你头疼了吧?”
“无妨。”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嘘,别说话。”他轻轻摁住了她的唇。
她侧耳听了听,“为什么?外面又没有人。”
“因为我想吻你。”
话音未落,他触上柔软微冷的唇。
“三哥!”
一个少年飞扑入谢云书怀里,抱得死紧。
“青岚!”他十分意外地看着幼弟,“你怎会来杭州?”
见到七年不见的兄长,谢青岚眼睛都红了。
“我真不敢相信,大哥飞鸽传书说你回来了,我求爹准我来接你们。”
“爹让你出来的?你通过试炼了?”他把青岚拉开一点,上下打量,当年还仅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今已是英气勃勃的少年,不复旧时记忆。
“一个月前刚过,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刚爬起来就磨着父亲来接你,幸亏娘说情。”谢曲衡拍了下青岚的脑袋,满脸疼爱的微笑。
“娘身子可好?”
“一听说你无恙归来,立时好了许多,现下日夜盼你早些到扬州。”
他沉默了一下,谢青岚急急开口道:“你的事大哥都在密信里说了,爹只说回来就好。”眼珠转了转,少年附在耳边小声道:“我见爹看信时手都抖了,把那几张短笺瞧了很多遍。”
向来喜怒无色、波澜不惊的父亲……
“三哥,你不知道家里人有多高兴!过去的几年,娘每天总要在你房间里呆好久,出来眼泪汪汪,谁劝都没用,现在总算又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爹可有什么吩咐?”
谢青岚挠了挠头,鬼头鬼脑地看了看窗外。
“周围没人,你说吧。”
果然不出所料,以严父的性情纵然是闻得佳音,也断不会激动到放青岚赶过来专门接他的地步,等上十余日自能与大哥回转,岂会多此一举?
谢曲衡狐疑地接过青岚递来的密信,展开细阅。
“真有暗嘱?怎不用飞鸽传书?”
“爹说事关重大,横竖我要过来,就一并带着了。”青岚笑嘻嘻地表功,“再说我来也能助大哥、三哥一臂之力,一举两得。”
阅毕,谢曲衡将信交给他。
入眼熟悉的字迹,心猛然一跳,按捺着读下去,一目十行地扫过,疑惑地询问:“这个南郡王世子是什么来头?”
“南郡王是皇帝数年前册封的异姓王之一,圣眷正隆,权势不凡,有朝廷的背景,官府、江湖均避让三分。本来官民互不相干,但世子野心勃勃,有意挟其地位一统江南武林,近些年已经被他铲平了不少帮派。谢家也无端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行事手段如何?”本以为中原一派宁静,怎知出了这样的人物。
“称得上狠辣阴毒,被他灭掉的帮派首领多是举家覆灭,老幼不留。官府归为江湖仇杀,武林人士又不便与他正面冲突,屡屡有寻仇的,迄今无人能得手。他以名利地位相诱,收揽了一帮高手为虎作伥,实力不容小视。”谢曲衡面色凝重。
“看他的架势倒是想学君王府了,也不瞧瞧人家是何等手腕,哪像他这般小人行径。”谢青岚插口,极是不屑。
谢曲衡颔首认同,冷笑一声,“我瞧他确有此意,一心做南方武林霸主,取谢家而代之,好与北君王府比肩,可惜他没那么容易如愿。”
“可与他交过手?”
“暗里也曾交过手,双方均有折损,不是泛泛之辈。”谢曲衡思量了片刻,“只怕他对谢家早有图谋,爹信里说他近期有异动,私下计量暗举,必定是冲着扬州而来。”
又是一场风波将起,他默默思索了半晌,耳畔听得孩子的嬉闹,下意识地移近窗前。
暮春将至,园内落花无数。
重重花叶间,娇弱的身影盈盈而立,任跌跌撞撞的男孩攀住她的腿,虽有些不耐却未曾躲闪,由着孩子撒娇,三两只蝴蝶在身边飞舞,映着微红的晚霞,如一幅绝美的画。
黑眸不经意望过来,很快转往别处,仿似有些狼狈。
那一刻,滞重的心忽然轻松起来。
夏夜中庭,新月如眉。
“你是谁?”少年睁大了眼睛,口气不善。
瞪着悠然落座的女孩,又看看谢云书。后者正替她剔着樱桃,新鲜的樱桃去了核,置在细瓷碗内推过去,她懒懒地吃上几粒,眉尖因酸甜而轻蹙。
享用的与出力的一般自然,看的人却很不顺眼。
谢曲衡倒也罢了,已能做到视若无睹,谢青岚却是年少气盛,看不惯心中崇拜的三哥竟要伺候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丫头。
“他是谁?” 迦夜瞟了瞟青岚,懒洋洋地问。
“五弟青岚。”
“你家兄弟真多。”
本是不带恶意的话,听来却令人不悦,青岚按捺不住了。
“你到底是谁?凭什么让三哥伺候你,你自己没手吗?”火气十足的声音响在庭内,在这宁静的夜晚分外引人注意。
迦夜摆了摆手,示意谢云书停手,“你别弄了,真闹人。”
这慢吞吞的语气满含轻视,险些气炸了青岚的肺,他哪儿受得了一再被无视,又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是凤歌姐坐这儿?”
“他还真有点像你刚上山的时候,好在你没他啰唆。”又扫了一眼,她继续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
“青岚,坐下。”谢云书含笑看了看涨红脸的弟弟,取过湿巾擦拭着指尖。
“不得对叶姑娘无礼。”谢曲衡假意呵斥了一声。
迦夜兴味大减地想转身离开,被谢云书拉住了手腕,“再坐一会儿,夜色正好。”
迦夜望了一圈,细纱宫灯高挑,映着花影重重晚风细细,确实不错,不过……
她摇了摇头,“太吵了。”
“你——”一只手捂住了少年的嘴,止住了即将滔滔涌出的怒焰。
“青岚,从现在开始不许出声,想知道的事我稍后会告诉你。不然自己先回房。”静默了片刻,直到少年闷闷地点点头,谢云书才松开手,装作没看见弟弟委屈的眼神。
谢曲衡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迦夜无所谓地坦然落座。
半晌,谢青岚才重重地坐下来,狠狠地盯着她。
“我讨厌你。”
迦夜翻着书,倚着廊柱半打着盹,像是没听到。
“你听见没?!”少年的声音大起来。
吵死人的家伙,迦夜叹了口气,卷起书准备换个地方。
少年不依不饶地挡在前方,“我在跟你说话。”
“说什么?”
少年语塞,想了半天还是那一句:“我讨厌你!”
“……”
“你最好离我三哥远一点。”
“……”
“你根本配不上他,只有璎络姐和凤歌姐那样的名门淑女才配和他一起。”
“……”
“像你这样的邪魔外道趁早识趣地离开,休想攀上谢家的门!”
“……”
见他绞尽脑汁地苦思,半天说不出下文,她扬了扬眉,终于没词了,很好。
迦夜转身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反正白家院落重重,总有办法绕回自己的房间。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少年愣了半天,腾身追上来。
“听见了,你还想怎样?”她的眼睛微微下瞟,见一个胖胖的小人儿从门边探出头,露着几颗牙嘻嘻欲笑,瞬时暗叫不妙。
见她似乎心虚了,谢青岚略为得意,终于有了一点成就感。
“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吧?最好明天,不,今天就离开。那样我就放你一马,不把你的来历宣扬出去,不然你连白家的门都出不了!魔教中人可是武林公敌,就算年纪再小……”
“我起先还觉得你们有点像,现在我收回前言。”
迦夜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耐心所剩无几,“你比我想的要蠢得多,偶尔也该用用脑子,否则我要怀疑离了谢家你还能活多久。”
干脆利落地说完这番话,她一手捞起扑至裙边的小鬼塞进他怀里,“既然那么喜欢白家,这个小鬼就由你送回去,你想张扬什么悉听尊便,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人已从眼前消失,连去向都没看清。青岚愣了好一会,望向怀里多出来的男孩,大眼小眼对瞪了半天,白胖的小人儿张开嘴。
“我要香姐姐,我讨厌你,哇……”
“我可能要离开几日。”
伏在榻上的女孩头也没抬,埋首于一把竹制的算筹。
“家里有些事。”他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应该用不了几天。”
“很棘手吧?”
“你怎么知道?”
“能让令尊出动三个儿子,会是小事?”美丽的唇边有抹轻嘲,“你回来得可真是巧。”
他无声地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
“我们五兄弟,大哥性情刚直,最像爹;二哥自幼羸弱,被交好的长辈带至山间学习医术,听说已略有小成;四弟随着膝下无子的三叔留在了泉州;最小的便是青岚了。”
“我失踪后,娘膝下唯有青岚尚小,能逗她展颜,爹心里不忍,也就放松了管束。他虽然过了试炼获许出门,性情却仍是个孩子,言语有得罪之处,你别见怪。”
迦夜勾了勾唇,算是笑答。
“爹放他出来大概是想让他历练一番,但此次麻烦重重,我和大哥商量,还是让青岚留在白家。若他再对你不恭,薄惩无妨。他不小了,也该知道分寸。”顶着谢家的头衔让旁人多加容让,加以年少心高,骄纵而不自知,绝非好事。
“他若是真能让我生气,也算本事。”无聊地拨弄着算筹,那个无知的孩子尚到不了她的心头,“何况我也没义务替你教训他。”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微微一笑,指尖轻抚嫩白的脸。
迦夜抬眼瞧了瞧他的神色,忽然道:“你自己小心,没死在渊山,栽在江南倒成了笑话。”
“不至于。”
把散落的长发拨到一边,迦夜转了个话题,“我口渴了,替我剥几粒樱桃。”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端过素碗,执起樱桃虚空一划,光滑的果实宛如刀切般绽开了小口,细小的核掉出来,只余细嫩多汁的果肉。
迦夜懒懒地倚在榻上,细品着嘴里的樱果,如一只等待喂食的猫。
“要去几日?”
“十五日左右。”
“二十日你若还不回来,我便不等了。”周边的景致已赏玩得差不多,渐渐有些乏味了。
他想了一想,“帮我看着点青岚,莫要让他闯了祸。”
她轻哼了一声,“我讨厌做奶妈。”
“下不为例。”他眉目含笑。
鲜红的樱果坠在唇上,被细白的牙齿咬入,落至舌尖,娇嫩而诱人。
“樱桃滋味如何?”
“你自己尝尝好了。”她不甚上心,素手又拈过一枚。
唇角忽然被舔了一下!她瞪着近在咫尺的俊脸。
“确实不错。”他别有深意地笑谑,片刻又俯下了头。
谢青岚刚一踏出,恰好看见一抹身影走入了隔院,暗地里皱了皱眉——那个厚颜的女人竟然仍未离开,外出了一阵又晃在他眼前。若非三哥和大哥数次叮嘱,真想把她丢出去,或是干脆告诉白家她的出身来历,想必那时她就该哭着求饶了。
大哥说她竟比自己还大,见她仗着年幼的模样招摇撞骗实在厌恶,神色永远是一种疏离淡漠的倨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弄不懂三哥何以处处顺着她,还对她那般温柔。凤歌姐背地里黯然伤心,连带他都觉得愧疚,险些要将所知的和盘托出。
若不是那年的意外,三哥应该已娶了白璎络,虽然无缘错过,幸好还有白凤歌,他很希望有这样一个三嫂,家世良好又美丽优雅,知书达理,相信爹和白老太爷也是如此之想。
若是没有那个妖女就好了,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
每每见卓然出色的兄长对一个魔教妖女容让回护,屈情下意,那般优秀的人竟被迷惑至此,教人气闷得难以忍受。
听到在白家暂住的江湖人士和家丁侍女的私下议论,不避讳地在近处对她指桑骂槐,刻薄嘲讽兼而有之,心下便有说不出的快意。可惜种种讥骂对那厚颜无耻的妖女来说却如东风过耳,一个眼神都欠奉,只顾自己出门寻乐,甚至还耐不住寂寞消失了数日。等三哥回来他一定重重告一状,最好能将她羞辱一顿赶出去。
相较之下,到底是江南的女儿家惹人怜惜。
青岚想起数日前在茶楼救下的佳人,不自觉地带出了笑。那样娇柔似水的女孩,被恶霸欺凌时梨花带雨的凄然,在他出手相助后不胜羞怯地致谢,得白家收容后伶俐体贴的模样,都是万般可爱,让人从心底疼惜。可惜爹治家甚严,不然……
玉面一红,他快步向厨苑走去。
迦夜刚卸下肩上的包袱,侍女就送来了一盘鲜果和一壶温茶。
想是碍于谢云书的面子,白家的奴婢对她虽然目光轻鄙,礼数上还是周到的。
他离开有一阵了,料想事情该办得差不多,过两日便到了二十天,再不回来她也无心再等。以他过去数年的历练,纵是棘手也不至有性命之危。既然迟早要分道,这个时机倒好,不算有背诺言。
思索了半晌,她倒了一杯茶,轻轻喝下一口。
笔直的官道上,几骑健马四蹄腾空地飞驰,黑亮的皮毛下汗如浆出,喘息如雷。
“不行,必须歇一歇,马受不了。”第三骑上的人扬声勒马,一声长厮,骏马缓下了速度,马腿不停地发颤。
连日的疾奔让人也有些疲惫,停下来的人按捺不住焦急之色。
“说不定对方还未动手,兴许我们能抢在前头。”宋羽觞往宽处想。
“假如我们在南郡查到的消息属实,怕是来不及。”谢曲衡眉头深锁。
“临行之前我托迦夜照看青岚,他不会有事。”谢云书出言宽慰,心下也不无忧色。
“我最担心的不是他,没想到这次密谋针对的不是谢家,而是要拔掉杭州的白家,以南郡王世子的手段,后果不堪设想。”
“有雪使在,公子尽可放心。”率先勒马的人跟着劝了一句,转过头又对着同伴私下嘀咕,“如果她真会管这档子闲事的话。”
“我看难,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者闻言,不乐观地耸耸肩,“能护着老大的弟弟已经算很给面子,还能指望她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没想到老大还真有来头。”
“更没想到他能勾了雪使一起回来。”说动冰山一样冷的人,抛却了四使之位飘然远遁,真是匪夷所思!
“他们竟然还杀了教王!”
“我们错过了不少好戏。”
两人窃窃私语,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惋惜之色。
宋羽觞耳朵伸得老长,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几欲出口探问。
“银鹄!碧隼!”一声低喝传来。
“在。”两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背。
“多吃点,一会还要赶路。”谢云书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人,“少说废话。”
“霜儿!”寻到娇弱的身形,谢青岚放轻了声音唤道。
楚楚怜人的秀颜转过,隐约有些慌张,忙答:“谢公子。”
“你在做什么?”谢青岚不疑有他,只当是自己冒昧,吓着了佳人。
“小婢在准备银耳汤,正准备送到谢公子房里去。”
“那我可是替你省了力气,自己过来取了。”少年笑嘻嘻地调侃,“要怎么谢我?”
少女羞涩地低下头,“小婢的命是谢公子救的,恩同再造,怎么报答都是应该的。”
“这样啊,那你替我把银耳汤喝了。”谢青岚促狭地逗弄。
明媚的眼睛闪过一抹微疑,“公子的意思是……”
“我从小就不爱甜食,你替我喝了就是帮了大忙。”比了一个请托的手势,女孩不禁掩口笑起来。
“那可不成,我是个婢女,哪能喝了给主子做的汤。”霜儿娇怯一笑,“再说这是我专为谢公子炖的。”
“专为我炖的?”少年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心头喜滋滋的。
“若是公子嫌弃就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女孩咬咬唇,带上了几分幽怨。
“既然是霜儿专为我备的,味道一定好,那可得尝尝。”谢青岚掂起碗,舀起一勺往嘴里递去,女孩笑吟吟地看着。
猝然一声裂响,少年手中的碗刹那粉碎,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了两人。
厨房门口,迦夜静静站着,黑幽幽的目光盯着一脸惊愕的少女。
“你干什么?!”谢青岚愣了半晌,一股怒气蹿上来,怒喝出声。
没见她动,人已到了身前,青岚本能地探手阻击,腕上一紧如有铁箍,半边肩臂立时酸麻,身子一轻,便跌出了七八步之外。勉强站稳了,再看,她已和霜儿动上了手。
霜儿竟是会武功的。
方才娇怯无比的少女,动起手来却阴狠凌厉,招招透着杀气。可惜遇错了对手,没几下便被迦夜制住,精确无误地掐住了要穴,显然落手不轻,霜儿直翻白眼,脸涨得通红。
“妖女,放手!”怔了半天,见不得自己救回来的人儿受苦,冲过来大吼。一枚石子倏地弹出,在他的脸颊擦出一道血口,也拦住了他的动作。
“你还想救人?”迦夜目露讥嘲之色,“也不看看自己还剩多少真气。”
谢青岚闻言一愕,暗中提气,丹田中竟是空空荡荡,真气几欲散尽。
“你做了什么手脚?”少年一时惊骇莫名,看了看霜儿,又看了看她,一个隐约的念头模糊浮现,心下却不肯相信。
“蠢材。”迦夜对他道出了两个字,黑瞳盯着手中的女子,“谁派你来的?”
霜儿不开口,眉间蓦然掠过一抹狠绝,迦夜重重地掴了她一掌,清脆的耳光打得她脸一歪,唇角立时溢出血来。
谢青岚不忍,正要开口,迦夜抬手卸脱了霜儿的下巴,一颗沾着血的牙齿掉落出来。她瞥了一眼,浮出冷笑。
“死士,还真是调教得不错,让我更好奇了。”随手替她合上颌骨,“你主人是谁?”
“我不会说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俏丽的脸竟有些扭曲,泛起从未显露的怨毒,狠狠地道,“主人自会替我报仇。”
“你真不说,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迦夜倒也不恼,指间略微用力,看对方的脸渐渐发青,“处心积虑用了这么久的毒,不就是为了今天。”
“忍得住痛你尽可不说。”她冷冷望向一旁呆怔的少年,“你若看不下去,就给我滚出去!”
“你想做什么,她是要害我,可你用刑……”震惊和恐慌交织,满是敌意的娇容令他无法置信,怎么也恨不下去。
“你以为她只是想害你?”冰冷的脸透出不屑的冷笑,“你何须她费如此心机,单为杀你,十个谢青岚都死了,还用得着千金难买的泪断肠?”
“你怎知是泪断肠?你到底是谁?”霜儿咬牙挤出话来,一脸的不甘。
“我该夸你运气太好还是太差?若我不曾出门,你下手第一天就被发现了;若非我今日回来,你便可功成身退,享尽荣华了。”淡淡的话中寒意凛人,冷眼瞧着无力挣扎的对手。
“既是死间,就让我瞧瞧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盯着地上瘫软成一团泥般的霜儿,青岚的汗一滴滴渗出来。比起片刻前的惨哼更令人心悸,听到“泪断肠”三个字险些让他站不住脚。
泪断肠,无色无迹,混入水中瞬息不见,却会在数次服用后蚀掉练武者的内力,不知不觉变成废人一个,无论怎样的高手中毒后皆会成为砧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那一场可笑的英雄救美,不过是别人觑准他的弱点设下的圈套,真正的目的是借他进入白家,将毒混入白家水井。
白家对下人的出入甚严,轻易不招外人,无隙可乘。对谢家五公子带回来的却又不同,白昆玉存心交好,又未曾提防暗中算计,始酿今日之祸。
南郡王世子,霜儿的主人,精心策划了一切,只为拔掉谢家最紧密的同盟,杭州的龙头——白家。
外厢忽然吵闹起来,似来了很多人,喝骂之声频频响起,尖叫惨号不时传来。
“来得可真快。”迦夜皱了皱眉,一手定住了欲返身冲出去的他。
“放开!”谢青岚目眦尽裂,自责与懊恼几乎将他淹没。
“现在你武功尽失,要出去送死吗?”迦夜讥嘲,探出金针刺入他数处要穴。喧嚷之声越来越大,他愤怒欲狂地挣扎,丹田竟恢复了些许真气。
迦夜收回了金针,仍扣住他的腕脉,“暂时压一下,没解药还是不行。”
“放开我!”屡挣不动,谢青岚怒吼出来。
“少说废话!”迦夜置若罔闻,眉目无波,“我只答应照看你。”也就是说,白家人的死活与她无关。
“万一白家有什么不测,我宁可和他们一起死。”谢青岚咬牙切齿,几欲暴跳,“你这妖女怎么会懂,用不着你假惺惺地救我!”
“可惜我答应了谢云书。”任性的小鬼着实讨厌,她懒得再跟他多话,运指点了几处穴道,丢到墙角,任他恶狠狠地怒瞪,自顾自地换到较为隐蔽的角落观察外面的动静。
待嘈杂声小下去,她出去拖了几个人回来拷问,很快探出了大致情形。
泪断肠很有效,世子没遇到什么有威胁的反抗。唯一因应酬在外而中毒略浅的白昆玉,在见到压在老父亲和妹妹颈上的钢刀时,放弃了抵抗,束手就擒,挨了一刀后与家人一同被拖至白家练武场。
不过死了几个门内弟子和随侍护卫,白家主要成员暂时无事,能无事多久就不太清楚了。此次南郡王世子亲临,精锐尽出,一意在江南杀鸡儆猴,照过往的行事手段来看,结局堪忧。
她悄无声息地窥视了一圈。
来的人确实不少,趁着夜色明火执仗,完全不避人。熊熊的火把将宽大的习武场照得通亮。场中一片静谧,白家老小全坐在沙地上,白老爷子已狼狈不堪,胡子上都沾上了血。一儿一女环在身边,一群妻妾抖抖索索地躲在身后,白家在杭州威名远播,无人敢小视,哪见过这般可怕的场面,胆小的女人们已涕泪交流,低泣不止。
“实在是失礼。”一身贵气的青年优雅颔首,仿佛甚是歉意,“下人手粗,让各位夫人受惊了。”
“萧世成。”三个字从齿间迸出,犹如三块钢锭砸在地上。
“初次谋面白老爷子即一眼认出,萧某不胜荣幸。”南郡王世子好整以暇地微笑。
“你我素无冤仇,先是下毒暗害,后又率众袭家,肆意砍杀无辜,所作所为可配得上你的身份?”
“在下今日只是江湖人。”萧世成从容以对,“白老爷子自然清楚江湖上的规矩——成王败寇。”
“使人下毒算什么英雄!”白凤歌怒骂,“想来那日棋亭中你就认出了我们,处心积虑陷害。”
“白家声名在外,实力不容小觑,不用此计岂不枉折手下性命?二小姐当知兵不厌诈之理。”萧世成一脸胜券在握者的大度,“棋亭纯属偶遇,我依约与玄智大师对弈,是你们自己撞上来。”
“阁下今日意欲何为?”白昆玉捂着臂伤,隐隐有些焦躁。也怪不得他,情势糟糕至此,多半已无耐心。
“我与白家并无过节。”萧世成踱了几步,言若有憾,“扬州谢家才是我心腹之患,而白老爷子坚拒我的好意,执意与谢家同盟,萧某无奈才出此下策。”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上的一群人,“除谢先去白,事总要一件一件做,白公子觉得可是此理?”
“卑鄙小人!”白凤歌出言唾骂,明眸满是不屑。
“到底是白家的掌上明珠,已是砧上之肉尚能全无惧色,实在令人佩服。”萧世成轻轻击掌,不无赞赏,“贵府人丁兴旺门徒众多,一朝尽灭我也深觉惋惜。”说着话锋一转,“若是白老爷子能保证从此效忠南郡王府,与谢家势不两立,助我成就一统江南的武林大业,我立时解缚,以长者事之。”
静了半晌,白老爷子大笑起来,声如金石,须发花白,虎气犹存。
“白某岂是背信弃义之人!”铿锵有力的话语掷地,犹是豪气不减,“莫说我与谢家几十年的交情,即无此因,也不会在利刃前弯腰,葬送白某一世名声。你狼子野心谁人不知,今日灭我白家,来日必有报应,不过早晚而已。白某在九泉之下拭目以待。”
“白老爷子,您可知今日之乱皆因谢家五公子引狼入室,我才有机可乘。”萧世成负手而立,轻漫地挑拨。
老人哼了一声,“小辈无知,哪敌得过歹人算计,老夫死便死矣,绝不怪罪世侄。”
“老爷子不顾惜自己就罢了,难道儿女也不顾了?这孩子才四岁吧?”他顺手提起白家幼子,如拎着一个酒坛,随时可能抛出。
“禽兽!”场中一阵惊呼,白昆玉与白凤歌皆露惶急之态,盯着摇摇晃晃的幼弟。男孩倒没哭,费力地仰头看,小嘴扁扁的,极是不喜眼下的姿势。
老人被激红了眼,“反正白家已无生机,你何须故作姿态,给个痛快便是。”
“好!”
萧世成一顿,唇角隐隐一笑,残忍尽露。
小小的身子立时撞向摆在场侧的石碾,眼看惨状难免,半途飞扑出一个身影接住了孩子,堪堪止住了惨剧。
迦夜无奈地默叹了一声,看来下手太轻,那家伙居然冲破禁制找过来了。
立在场中的少年紧紧抱着险些丧命的小人儿,年轻的脸上怒发欲狂。
正是谢青岚。
“谢五公子。”萧世成并不意外,扬眉揶揄道,“终于肯出来了?我正猜你要羞羞答答地躲到什么时候。”
少年没有回答,把孩子往院角推了推,小人儿似是知道不妙,乖乖地躲在墙角。
“要说还是逃走比较明智。”对方一副同情者的无耻模样,“凭你一人救得了谁?据密报说你也中了泪断肠,还剩下几成功力?”
“世侄不必顾及我们,能脱身尽量走,走得一个算一个,将来有机会再替我白家报仇雪恨。”白家人隐约浮现的希望被白老爷子的一番话瞬间浇熄,老人精于世故,已知获救无望,急忙扬声劝诫。
谢青岚拔剑而立,眉目愠怒,显然有必死的决心。
“别摆那种架势。”萧世成只觉好笑,不遗余力地打击,“瞪我做什么,祸首是你。谢五公子学人英雄救美,却引入了覆家灭族的祸水,这笔账该算在你头上才对。说起来还真该致谢,若无你的幼稚,我的计划执行起来也没这么容易。”
剑一般笔直的身形开始发抖,像被无形的力道摧折。
“你以为走江湖是小孩子过家家,容得你快意行侠纵情游戏?若是江南武林尽是你这等角色,我也不必费尽心机了。”萧世成刻薄地讥嘲,扬手掠过白家众人,“看见没有,这些人命都系在你身上,害死他们的不是我,是你!”
“住口!”谢青岚嘶声大吼。
萧世成的话很有效,涉世不深的少年被山一般的负疚感逼得已近崩溃,用力握住剑,骨节白得泛青。
“拔出你的剑。”一字一字从牙缝中迸出。
“对你,还轮不到我动手。”萧世成视之如螳臂当车,轻蔑地看着他,“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如猫捉老鼠般戏弄他,有种稳操胜券的快意,“你若能依次胜过我手下的五人,我就放了白家上下,如何?”
“这是你说的。”少年的眼睛一亮。
“当然,以我南郡王府的名义保证。”男子笑吟吟地指着他,“你尽可一显身手,好让我看看谢家子弟到底功力如何。”
白凤歌屏住了呼吸,白昆玉却和父亲一起垂下了头。
以一敌五,不过是个残忍的游戏。或许对萧世成而言,摧折谢青岚的精神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随着击掌之声,从萧世成身后站出了第一名随从。
出战
时间在静静推移,习武场仿佛凝固了一般。
跳跃翻滚的人猝然弹开,看来是分出了胜负,另一人再没有爬起来。
凝视着场中摇摇欲坠的少年,萧世成点头赞赏,“不错,中了泪断肠仍有这等身手,不愧是扬州谢家的儿子。”不等对方的急喘平复,他无情喝令。
“第二轮,上!”
第二人的攻势更强,而谢青岚本就不多的真气在拼过第一轮后仅剩了苦撑,渐渐连撑下去都难,转眼添了数处血口。白家众人已知势去,不忍再看,都低下了头。
“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何况你顶多算流箭。”萧世成恶毒地嘲讽。少年左支右绌,势如危卵,更显出了对手的游刃有余。
“废了他的手筋,留下一条命。”游戏接近尾声,萧世成扬声吩咐,“我要看看谢家老儿瞧见成了废人的儿子有何反应。”
对答间剑芒如水,正对战之人顺势抹上了谢青岚的右臂,不无得意,打算利索地结束一场毫无悬念的拼斗。剑锋割破衣料的一刹,身体蓦然刺痛,登时软下了手,不可置信地望着胸口的剑柄。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攻防的二人之间突然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迦夜皓腕轻振,已将谢青岚隔在了身后,对阵的男子无力软倒,不知何时一把短剑没入胸膛,瞬间丢了性命。
猝变忽来,所有人都惊住了。
“叶姑娘……”白凤歌惊愕不已。
白昆玉也愣住了,白老太爷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少女,更是惊异。
迦夜若无其事地上前,从死者身上拔出剑轻轻一挥,一溜血珠从刃上迸散,剑身清澄如水,不染分毫血色。
“是你。”良久,萧世成缓缓开口,“密报说你离开了白家。”
“你的密报没错,一个时辰前我刚回来。”女孩点点头,似是也觉遗憾,“真是不巧。”
“我本不想与你敌对。”男子谨慎地看着她,喜怒莫测,“玄智大师劝过我。”
“那老和尚?”她笑了笑,不无嘲谑,“看来他肯陪着下棋的也不尽是正人君子。”
“佛心慈悲,欲度魔劫。”萧世成也笑了,转为赤裸裸地逼视,“我很好奇,怎么看你也不像能在塞外翻云覆雨。”
“他夸大其词了。”
“你想插手?”他很客气地问。
“我答应过照看他,总不能让你废了。”她看似并不情愿。
“你和谢家有交情?”
“素无往来。”
“能否退一步?”男子彬彬有礼,“我会当你不曾出现。”
她瞟了眼地上被她灭掉的人,萧世成识趣地表态,“我可以不计较。”
“不行,我不能让他有事。”女孩想了一会儿,懊恼地叹了口气,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尸体,“你说过战胜五人即放过白家,这就算其中之一吧。”
男子眼瞳收缩,细刺般尖厉,盯着垂手而立的少女。
谢青岚醒过神,“妖女,你……”一句话未出,被一股大力一掀,转眼撞向一丈外的土墙,像条鱼一样滑下地,四肢麻木。
“小孩子不要插嘴。”迦夜神色淡然,顺手拎起挨近身边的小人儿甩入少年怀中,挟带而来的内力砸得他险些背过气去。
若不是情势如此危急……
萧世成已经笑不可遏,身后的随从也多在低低闷笑。
除了那不满四岁的小人儿,此时场中瞧来最小的便是这盈盈而立的少女,身量尚不及男子肩头,却一本正经地斥责远远高过她的少年,着实怪异无比。
“笑完了?可以开始了。”
看着迦夜出手,就没人能笑得出来了。
所有人呆呆地望着那个鬼魅似的身影,在月光和火把的映照中时隐时现,乍现于不可思议的角度,剑风凌厉奇诡,数招内逼得对手回身自保,又过了十余招,鲜血飞溅出来,一记利落的闪击切断了对方的喉咙。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血在沙地上浸开,犹如黑色的暗影。
女孩立在稍远处,雪衣拂动裙裾微扬,似轻巧地摘了一朵花,双手笼在袖中,全不像刚刚割断了一个人的咽喉。
“下一个是谁?”长长的睫毛微抬,素颜冷静如水。
夜色中,五匹健马飞掠而过,驰入杭州城。
萧世成确实有手腕,带来的随从也非寻常之人,放在别处必是一方豪强,却甘心做了他的手下。第三个上阵的明显强了许多,但仍敌不过她,短剑瞬间三次透入胸膛,任是强横勇武也只得颓然伏倒。
迦夜未能全身而退,小臂被划了一道伤口,鲜血涔涔而出,浸湿了半幅衣袖。她索性撕下了外袖,细白的牙齿咬住布头,勒住伤口。
“蓝鸮,你上!”
听着萧世成急促地吩咐,她不仅错愕地抬起头。
南郡王世子身后,一人从暗影中踏出,脸色尴尬而狼狈,局促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迦夜侧头看了半天,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角。
“你要和我动手?”
喉间响了几声,少年鼻尖冒汗,蓦地跪下去。
“属下不敢!”
场中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萧世成自然也不例外,待回过神来,怒道:“蓝鸮!”
少年苦着脸,却不敢起身。
“属下不知雪……主上何时到了江南,未能相迎,尚请恕罪。”顿了顿,终是咬牙低喊,“墨鹞,你这个家伙,滚出来。”
又一个黑影冲过来跪倒,伏地低呼:“墨鹞参见主上。”
顾不得身后目光如刀,两人俱是大汗淋漓,头都不敢抬。
静了良久,清冷的话音响起。
“当日我既放了你们,之后再无主仆之属,你们也不用叫我主上。”她莫名地笑了笑,“倒是没想到你们改换门庭如此之快,那一箱金珠怎会恁般不经耗用?”
“主上恕罪,我们本是游玩度日,碰巧遇到世子招纳,一时觉得好玩便入了南郡王府,并非是为钱财效命。”墨鹞心下暗悔,这般窘迫的场面确实始料未及。
“敢情多年杀伐,倒是过不惯清净日子了。”迦夜点点头,语带轻讽,“世子果然高明,这么快收得你们服服帖帖。”
“属下不敢。”两人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头皮发寒。
“他们是你的手下?” 萧世成脸色铁青。
“现在是你的。”她轻嘲道,手里继续绑着手臂,直到确定不碍事。
“难道银鹄、碧隼也是?”日前还庆幸一次招揽了四名高手,此刻却成了闹剧。
“能一下收了他们四个,你手段不错。”虽是为了寻求刺激,但能让四翼应承效命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她颇为嘉许地赞了一句,听在萧世成耳中却是讽刺。
“我不得不怀疑这些是否是你的精心安排,只为看一场笑话。”
“若真如此,你没机会迫我出手硬拼。”冷冷的声音不无自嘲,“这或许是我做过的最蠢的事。”
心知对方说的是实情,瞥过跪得笔直的两人,萧世成仍按不住怒火,话语带上了怒意,“你们想清楚了,还是决意跟着旧主?”
蓝鸮、墨鹞默不作声。
迦夜不以为然,“别逼他们和我动手,那可不是个好主意。”
“以你之见呢?”他怒极反笑。
她微一沉吟,“你们起来站一边去,不许插手,等事情了结再决定跟着谁。”
清冷的话语猝然入耳,两人不敢相信,怔怔地抬起头。
“快去!”
清音一喝,两人本能地起身退至一边,摆定姿势作壁上观。
萧世成面如寒冰。
“你倒是体恤下属。”他皮笑肉不笑,怒意中已动了杀念,“怎不让他们助你一臂之力?”
“勉强驱使有什么意思。”她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蓝鸮就算认输了,请下一位吧。”
“恭喜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就胜一场。”萧世成讥道。
“多仗世子成全。”仿佛听不出讽刺,她平静地微笑。
算来当属最后一位对手,实力远远超出了同侪。迦夜战了很久,诱得对方露出一个破绽,从背后刺穿了脏腑。她也多了几处轻伤,脸色发白,额际微微见汗,连番对阵耗了不少力气,她也显得相当吃力。
眼见获胜,白家的人皆露出了喜色。
“的确是好身手,真想不出你小小年纪是如何练成的。”萧世成没放过她的一举一动,“玄智大师说你的外貌不曾变过,你到底年方几何?”
“与你无关。”她稳了稳呼吸,收剑入袖。
“莫非你已是个老太婆?”他有些恶意地推测,锐利的目光上下逡巡。
“或许你猜对了。”
“你到底受谁之托,谢三公子?”萧世成大方起来,“他给你什么条件,我可以加倍。”
“条件是带谢青岚回去,完好无损。”她淡然笑笑,应答如流。
“我放他跟你走,只要你不插手白家的事。”
“你休想带我走,我宁可和白家死在一起,绝不忍辱偷生。”谢青岚直着嗓子喊出来,“要是我们都死了,我看你如何向三哥交代……”压抑许久,青岚赌气似的滔滔不绝,怀里的男孩被猝响的喊声吓了一跳,蹬着腿想挣脱下来。
“你可听见了?”她有点可惜地叹气,忽然提高了声调,吩咐道,“墨鹞,让他闭嘴。”
“是。”
片刻之后,别说出声,谢青岚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只能怒瞪着她。
“主上为什么非要死扛白家的破事儿,把这小子打晕了带走不就得了。”蓝鸮走过来嘀咕,索性连孩子的穴道也一并点了,免得小人儿哭闹。
“她从不招惹这种麻烦事的。”
“我也想不通,这家伙讨厌得紧,被人救了还一脸嚣张,像上辈子欠他的一样。”墨鹞不解地摇头,重重地踹了一脚。
“五战已过,世子是否愿意如约放人?”场中的人没有理会这边的聒噪,神情自若地问道。
佯装思量了一下,萧世成全无愧意地摇头。
“抱歉,姑娘仅过了四战,暂时难以践约。”
“哦?”
“姑娘所杀的第一人纯是为了救谢五公子,怎能算得上正式一战?”他面不改色地解释,“所以还要再过一关,萧某方能放人。”
白家众人为之气结,不少门下弟子喝骂出来,粗言秽语蜂拥而至,看守的人连踢带打也止不住。
“那下一战的对手是?”她有礼地询问。
萧世成静了静,露齿一笑,锐气而自负。
“姑娘莫急,正是在下。”
迦夜也笑了,轻柔地抚额看他,像看着指尖一只淘气的蝴蝶。
“你真没让我失望。”
“你赢不了我。”
“你很自信。”
“你的身法我已了如指掌,确如鬼魅,且经验十足杀招凌厉,极难对付,但你内息不强无法持久,加上屡战之下已显疲惫,不会是我的对手。”
“你的确占上风。”她颔首承认。
“你若肯跟随于我,定然以上宾相待,何必坚持必败之战?”
“多谢抬爱。”
“你……”
“请。”
一蓝一白两道身影,在月下犹如舞蹈。
进退攻防,利刃翻飞,明明是凶险无比,却赏心悦目。
白影轻灵如梦,进退全无声息,一柄清亮的短剑神出鬼没,险险掠过要害。萧世成虽为世子,功夫不容小觑,看破了迦夜的弱点,凭深厚的内力相迫,以静制动,渐渐占了上风。
时间飞快逝去,虚耗过损的征兆逐步显现,又过了一会,白衣上绽出了点点深红,像初日映雪,雪上落梅,满是惊心的不祥。
她步步退,慢慢退至了场边,他步步逼,剑法愈加凌厉,眼看间不容发,纤影宛如被一阵夜风吹起,全不着力地凌空翻躲,萧世成探身扬击,半空只听一声金铁交鸣,脱手的短剑划了一道长弧扎入了沙地,半截剑身在夜风中反射着冷冷寒光。
所有人心下一沉,迦夜被剑势逼到极处,铤而走险,竟合身扑了上去,萧世成长剑一振,千重剑影忽而化为直刺,登时变成对着剑尖冲了过去。一阵惊呼之后,利剑穿透了小小的身体,从背后刺出来,雪亮的剑身沾着鲜血,直没至柄。
场中静得可怕,只听得大滴鲜血坠落。
迦夜的脸白得近乎透明,紧紧咬着唇。
两人贴得很近,从旁看倒像一对情侣紧身相偎。
她仰着头,有点费力地凝视上方的脸,那张脸表情复杂,低头看着她。
许久,他露出一丝苦笑。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抚在他的颈上。
冰凉柔腻,像情人的手,温柔而多情。
随着他的血脉微微起伏,让他丧失了所有力量。
“你输了。”
黑亮的眼瞳静静看着他,话音很轻,却坚定地宣告了他的失败。
血,自剑上滴落,穿透了秀窄的肩。
“杀人,不一定要靠剑。”她扯扯唇角,淡漠地笑,“有时我也用手。”
“你真狠。”他只说得出这三个字,这个女人牺牲了半边肩臂,换得了贴近身侧的机会。
“不狠一点怎么赢你?”她平静地笑笑,仿佛剑是刺在别人身上,“我已是强弩之末。”
“值得吗?”萧世成实在难以理解,“像你这样的身手,何必替不相干人的卖命?”
“我也想问你。”她的额上冒出虚汗,神色仍然冷定。
“什么?”
“为了野心搭上自己的命,值得吗?”
素颜毫无血色,白如霜雪,按在颈上的手也越来越冷,萧世成低头看着苍白微颤却又坚定如冰的人儿,一时失了神。
“请世子以南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白谢两家动手,可好?”
“否则就杀了我?”萧世成再笑不出来,“你可知杀死郡王世子的后果?”
“我确实不清楚,要不试试?”黑眸刹那间杀意流转,散发着夺人神魄的煞气,“反正无论结局如何,你是看不到了。”
一片寂静,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墨鹞清了清嗓子,劝道:“世子,劝您不要冒险,我们主上……不知杀过多少比您地位更高的人。”
蓝鸮在一旁点头。
颈间暗伏杀机的手不容再犹豫,他苦笑着开口。
“我以南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白谢两家动手。如背此言,天人共弃,行了吗?”肃杀的声音传遍了白府,在场均为人证。
“今日率众退出,绝不再动兵戈,如违此誓,列祖列宗永世不得安宁,家族门阀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迦夜浅笑着补充,“既然世子诚意如此,誓言再毒一点也无妨。”
萧世成从未被人如此要挟,眼中如要冒出火来,迦夜指下内力一透,他瞬时喘不过气,脸越来越青,终于勉强点了点头,照着说了一遍。
刚说完,急如擂鼓的马蹄声传入耳际,不出片刻,五道人影掠了进来,看见场中的情景全都愣住了。
谢云书张口待唤,声音都哑了,慢慢走近,剑尖坠落的血滴形成了一小洼血泊,红得刺人眼目。
“来得真是时候。”迦夜低声抱怨,抑住颤抖,一分分松开手指。
“请世子松手。”直到她提醒,萧世成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剑柄,半条臂膀都被她的冷汗浸透了。
赶来的男子把她接过去,小心翼翼地,生怕触及长剑弄痛了他。
“拔出来吧,我避过了要害。” 小小的身子依在怀里,在他耳畔轻语,忍不住发颤。
“忍着点,咬住我的肩膀。”
盯着那柄长得可怕的剑,他哑着嗓子提醒,脸比受伤的人更白。
双手搭上剑身,随着一声铮然脆响,精钢长剑断成了两截,指缘被利刃划破,流出了一缕鲜血。
仅是这样的震动已让她痛得险些晕过去,细齿深深切入肩头,谢云书干脆利落地抽掉断剑,血迅速涌出,敷上去的药粉都被冲开,他撕袖为巾紧紧缚住,勉强控制住了伤情。
众人无声地看着这一幕,萧世成先回过了神。
“姑娘智勇令人折服,可惜未竟全功。”
白家众人皆怒瞪着他。
他咳了咳,无视愤然的目光,继续道:“我会依约退出白家,但泪断肠若无解药……”
“你这恶贼还想怎样?”白老太爷痛斥,恨不能食其血肉,“带上你的人滚出白家!”
“若无解药,三日后功力散尽形如废人,终身不复。”恢复了镇定,萧世成回问,“苦修多年的武功付诸东流,白老爷子不觉得遗憾吗?”
谢曲衡与宋羽觞拔剑踏了上去,萧世成的亲随立即簇拥在世子身边横剑以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局面再度紧张起来。
“如果谢三公子肯把叶姑娘交给我,在下自当奉上解药。”南郡王世子终于道出了交换条件。
相当有诱惑力的条件。尽管几人及时赶至,实力对比仍然悬殊,即使萧世成不再以白府众人性命相挟,从他手中硬夺解药仍是困难重重,此役南郡王府精锐尽出,绝不是轻易能打发的。
空气僵滞如死。
谢曲衡眼中微一迟疑,回望三弟。
谢云书没有抬头,探臂护住了怀中的人,左手已执住了剑,银鹄、碧隼站在身后,只待他一声令下。
迦夜忽然笑起来,牵动了伤处,痛得脸发青。
谢云书轻柔地揽紧,尽量减少她的痛感。
“叶姑娘不必担心。”萧世成看她的目光相当复杂,“我一定妥为善待,绝不让姑娘有半分不适。”
她还是笑,笑得太厉害了,以致痛得许久才能说话。
“你还有什么筹码谈条件?”丝丝吸着冷气,她嘲谑地讥讽,未受伤的手勉力探出,指际拎着一个精巧的玉瓶,看起来十分眼熟。
萧世成随即摸向怀里,空空如也,“你……你什么时候……”
终究是南郡王世子,瞬间便想通了,他又换了问题,问:“你怎知我身上有解药?”
迦夜轻笑,素手一抛,玉瓶划了一道弧线,落入蓝鸮手中。
蓝鸮接过去,立刻拔开瓶塞放在白老太爷鼻端,一嗅便解了毒。人群骚动起来,玉瓶迅速在人群中传开。
“主上让我们站开的时候就问过了,那时我已告知解药在世子身上。”墨鹞释疑,站在一旁随时警惕,防止抢夺。
“我们跟随主上数年,仅凭手势即可传递消息。” 蓝鸮补充,转而走至谢云书身后。
“……好……好……”
萧世成死死盯着苍白如落花的清颜,脆弱得像经不起一根手指之力。
“萧某输得心服口服。”
一重一重的设计,竟全无踪迹可寻,硬是不知不觉坠入了这个女子的圈套。
她什么也没再说,软软地偎在身畔人怀中,笑容嘲谑味儿十足。付出这般代价,怎可能仅为了无用一诺?!
谢云书极轻地抱着她,小心地避开伤口。待转眼望向萧世成,眼神已是冷酷如冰,“世子最好赶回南郡看看,或许会出乎意料。”
萧世成青了脸。
南郡是他的本营所在,此次精锐尽出,南郡空巢无凭,乍听之下不得不心惊,“谢公子去了南郡?”密报仅探出他们离开了扬州,却未能察明去向。
“恰好途经。”俊颜冷冷一笑,宛如刀锋掠过,“听说那一带的九门三派不满世子前些时日的倒施逆行,誓约为盟,很是生了些事端。”
短短的一句说完,谢云书抱着怀中的女孩径自而去。
领悟过来的白老太爷与儿子对视,又看了看谢曲衡、宋羽觞,霍然绽出笑意。
“萧世成,你也有今天!” 老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爆出大笑,一扫先前的屈辱。
萧世成紧紧咬牙,在这春日的夜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