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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渊坐下来, 拿起一个红薯慢慢地剥皮,只听得朱老爹一边吃饭一边说:
“那天还很冷,老爹 我打算天一黑就收摊子回家,送了一个红薯到对面米铺,再回来时就看见凶神恶煞的打手追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经过,我说没有看见,他们又往前追去了。后来一看才知道那姑娘躲在我的红薯车下,她的手不知道被什么划伤了,流了很多血。”
景渊的手微 微一颤,朱老爹又说:
“我见她这般光景,便带她回来敷药;回来后她就跪在地上哭着求我收留她,说是从小父母便抛弃了,被恶人逼入青楼。我知道她说的并非她经历的全部,可是那么可怜的姑娘,还发着高烧,我怎么忍心将她赶走?于是,她就在这里住下来了。”
“她见我身体不大好,总是想尽办法来帮我的忙。为了帮我卖红薯而不要招惹是非,硬是把自己半张脸染红了,帮我劈柴打水洗衣服,没有埋怨过一句话。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怕火,一开始的时候只要她是见过火的话晚上都会做恶梦,没有大声哭叫,只是半夜我会听到细碎的哭声从她的房间传来;后来我病了,她咬着牙关想着各种办法来克服自己的畏火症,直到上个月月末,她才可以闭着眼睛往灶里添柴加火。”
景渊一口一口地吃着红薯,桃花眼里水光湛湛,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浅淡水气,氤氲如雾。
“你说你是她的夫君,我本是不信的。”朱老爹望着景渊,“如果阿一是我亲闺女,今日我定然是拿棍子来招呼你的,懂么?!”
景渊点头,老老实实道:“换作我也会如此。”
朱老爹冷哼一声,起身回房内取出一个残旧的木盒递给他,道:
“昨日她留下这个就走了,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景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上面有人用细细的炭条歪歪扭扭地写着:
朱老爹,我遇到故人随她返家,很快会回来看你,勿念。
阿一上
景渊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的手狠狠地攥紧了那张纸,那字迹、那说话的习惯语气是如此的熟悉,心底某个空荡荡的角落一下子满满的,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了一口空气一样,自己的生命好象这一瞬间猛然有了鲜活的迹象。
阿一,小尼姑阿一,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死……
“你要好好待她。”临走前,朱老爹说道,“那张银票不是她的,我不要。找到她后还给她,就说不必担心,老爹能自己过日子。”
元罗宝刹后山的静泉寺里,静林师父坐在佛前的蒲团上手持念珠正闭目念着清心普善咒。她这一生经历过不少变故,一心向佛后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开了,然而自从寻不到阿一以后她便落了一块心病,一想起那独自流浪在外不知人世险恶的阿一就暗自埋怨伤怀。
一双废掉的腿,大概就是佛祖对自己的惩罚吧。
上方吊着的两盏长生香,都是为阿一点的。她都不敢想那孩子该是怎样的埋怨自己啊?
“师父,你不要这样坐太久了,该让宝贤师太推你到外面走走。”阿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静林师父睁开眼睛放下念珠,头也不回地说道:
“阿云,不是让你没有事就不要过来吗?你怎么总是不听?”
“师父怎么总是嫌弃阿云?不许阿云来看,不若阿云重新落发算了。”阿云笑着嗔怨道,和女尼宝贤走过来把她扶起坐到一旁的木制轮椅上,转过椅子说:
“师父,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静林怔怔地看着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身前的女子,阿一两眼噙泪,颤颤地叫了一声:
“师父————我是阿一,你的阿一啊!我有多想你你知道吗……”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哭出声来抱住静林没有知觉的双腿,静林眼眶发红,伸出手颤抖着摸向阿一的头,说:
“阿一?你真的是阿一?对不起阿一,是师父不好……你抬起头让师父好好看看你……”
阿一抬起头,心底的委屈悲伤与重逢的喜悦百感交集,她咬着唇忍住哭声哽咽着道:
“阿一知道的,师父不是故意扔下阿一不要阿一的,阿一不怨师父……师父你的脚那时候是不是很痛?不要紧,阿一以后就是师父的拐杖,阿一再也不离开师父了……”
静林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忍不住抱住阿一喜极而泣,阿云也红了眼睛在一侧跪下紧紧抱着她俩,哑着声音说:
“师父,阿一,不要哭,我们都该笑才对……”
是夜,阿云和阿一在庵堂住下了,静林问及阿一这三年来的遭遇,阿一只草草敷衍过去,说是在兰陵的大户人家家里当了个烧火丫头,后来主人家有变故,自己就辗转到了建业卖起了红薯,然后遇到阿云。阿云也不拆穿她,知道她是不想让师父担心或是难过愧疚,静林看着阿一那一头青丝,感慨道:
“阿一,你真的长大了。还俗后觉得尘世间的生活如何?”
阿一垂下头,“师父,我想留在这里陪你,或是带你回广陵无月庵,重新落发,你说好不好?”
静林闻言看了看身边脸色白了白的阿云,微笑道:“你是顿悟了还是逃避?”
阿一咬着唇不语。静林师父目光柔和地看向阿云,“你这几年的辛苦,师父都知道。当初抛下阿一是错,如今若是抛下你,也是错。”
“师父!”阿云失声喊道,难掩心中的感动,一把抱住静林,道:“我就知道师父疼我不会比阿一少。”
“好啦,师父不回广陵,就呆在这里,什么时候觉得心烦了难过了就到庵堂里住两日;阿一,你长成大姑娘了,什么该执着什么该放手不用急着决定,发可以落,但是你还会是过去无月庵里那个懵然无忧的阿一吗?佛门淡泊宁静,可是不入红尘又焉能堪破红尘?”静林轻叹一声,说:
“有人说,命是注定无法更改的,只有运不断变化……青丝绕云鬓,单衫杏子红,你们两个如今的模样,都很合适……不必再考虑为师,为师本是方外之人,你们自己各有自己的造化……”
第二天清晨,七王府的车马便来了,王府总管闵立神色恭敬地把二人接回王府。不见了阿云,司马念一整夜都闹得整个王府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回到浣云水榭正闹着别扭不肯喝汤羹的司马念一见她马上就飞奔过来扑入她怀里,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缠着她不放:
“阿云,你昨夜去哪里了?我半夜做了恶梦,梦见有只瘸腿的凶神恶煞的大狗追着我,眼睛瞪的像铜铃一样大,吓死我了。”
阿云笑着摸摸他的头,道:“是阿云不好,念哥儿不用怕,后来念哥儿是怎么样把那狗赶跑的呢?”
“我大喊一声爹爹,爹爹没有出现;我再喊了你,你就出现了,拦住那狗让我逃,可是,你却被那大狗吃了……”
想必,闹腾了一晚的原因就在于此,醒来后见不到她,以为她真的被大狗吃了,阿云的心下无端酸软,抱着司马念的手紧了紧,温和地说:
“不用担心,对了,我还没吃早饭,念哥儿陪我吃好不好?”
丫鬟珍珑过来把司马念带回里厅,阿一理解地对阿云笑了笑,跟过去对司马念说:
“念哥儿,阿一明日烤个红薯给你吃如何?”
“不要,”司马念眼珠子亮了亮,“呆会儿就去,你教我,我自己烤。”
阿云问珍珑:“昨夜可是贺夫人照顾了念哥儿一宿?”
珍珑说:“不是,念哥儿哭闹不止,奴婢去请贺夫人,正好惊动了在那里歇息的王爷,王爷就到水榭这里来,照看了念哥儿一整夜。今早破晓时才回去休息的。”
阿云一愣,惊讶之余唇角牵出一丝苦笑,看来自己又不经意地扰了人家的好事了,“午膳后把我房里那匹徽州飘云织锦送去贺夫人那里,就说念哥儿的事常烦扰她操心,略表谢意。”
珍珑一撅嘴,闷闷地说:“夫人,那是贡品,宫里也没几匹的……”
“别碎嘴了,反正那些都是身外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