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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奕之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另一个同样高挺修长的身形大步从门口走进来,根本无人阻拦。
“参见太子殿下!”伍平匆匆向太子友行了一礼,不等他开口就已直起身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沉思,有些急切地问道:“孙奕之昨夜的确与那女子一起出城,今天早上开城门时方才回来,带着的那个人头,正是齐国上将军田莒!田莒十五日前抵达率三万齐军抵达边城,负责接应前往我国参见试剑大会的公子宓……”
“知道了。”太子友被打断了思绪,抬眼看到他,有些失落地摆摆手,并未觉得意外。
伍平不料他如此反应,皱着眉说道:“此事关系我们两国邦交,阿爹让我请公子宓来参加试剑大会,就是想说服大王,与齐国交好。如今孙奕之居然刺杀了田莒,这……”
“谁说那是田莒了?”太子友面色一寒,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说道:“公子宓和田靖远都说了,那不是田莒。他们都不肯承认,我们又何必担心?伍平,今日之事,你去齐国驿馆走一趟,还是……先请他们回齐国吧!”
“太子不可啊!”伍平大吃一惊,急忙说道:“我方才已经让人去查过,孙奕之带来的女子来历不明,剑法如此精绝,却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这其中定有蹊跷。若是因为区区一个婢女而驱逐一国公子,传了出去,非但有损太子的声名,还会让大王借机发兵,若是因此而导致两国刀兵相见,岂不是要葬送更多的人命?”
太子友并未言语,而是微微眯起双目,上下打量了他一翻,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般,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之后,方才缓缓说道:“奕之说,是田靖远杀了雅之。阿平,这事儿,你知道吗?”
“我……”伍平浑身一震,看到他幽深的目光骤然变得犀利起来,刚想回避,但骨子里的傲气让他还是下意识地挺了挺腰背,涩声答道:“我也是刚刚知道。是苏诩……苏诩带着封弟亲自为她验的尸。”
太子友冷哼一声,深深地王者他,寒声说道:“雅之若是无事,就是你们伍家的媳妇,如今却被齐国的人所杀……你觉得,我们还能留着这群杀人凶手在姑苏城中,将他们视为上宾么?”
伍平避开他的视线,艰难地说道:“只是……只是苏诩也不过是推测,或许左手剑……另有其人……”
太子友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就算另有其人,从奕之闯关杀了田莒开始,这件事,就没有别人了。你回去转告伍相国,齐国的事,我已无法劝阻父王,你们还是尽快送走公子宓,越快越好。若是等奕之招揽到人手,真的开始下手对付那些齐国人,到那时,他们想走都走不了了。”
伍平一惊,终于明白他的用意,深深地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太子!”
太子友眼神复杂地望向门外空无一人的广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不必谢我,相国忠心为国,大义所在,我也只能再愧对奕之一次了。”
孙奕之回到布庄时,问了伙计和掌柜的,得知青青再未回来过,尽管知道那面目全非的尸体并非是她,但心中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古怪感觉。只是眼下的琐事太多,他听得掌柜汇报孙家葬礼的准备情况,就有些头疼起来。
往日这些内宅琐事,他根本从未在意过。所以根本不知道按照《周礼》所书,身为吴国大将军,被诸国供奉为兵圣的祖父,应该举办怎样隆重的葬礼,方能让死者安心,生者尽心。
幸好这布庄的掌柜林升原来就是他阿娘家陪嫁来的,在孙家做了几十年的掌柜,当初他父母过世之时,这些事都是林升亲手操办,再加上自家开的就是布庄,多的就是麻布,让人以最快的速度给他做了几身孝服,挂幡设灵,将灵堂先设在了原本孙奕之在宫中任统领一职时吴王赐下的大宅中。然后又安排人赶制看一批孝服发放给其他下人,让他们都换上以后,这灵堂布置得也就像模像样,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紧迫而显得不好。
林升还照着昔日孙家的礼单,草拟了一份名单,打算给孙家的亲朋好友送去,却被孙奕之抢去看了一眼,就果断扣下。
“还送什么送,爱来来,不来算。”
林升无奈地说道:“少将军莫要如此!照规矩,少将军该在灵堂守灵,还是老奴安排人去各家报丧……”
“不用!”孙奕之断然拒绝,幽深的双目中阴沉沉的满是寒意,“愿意来的,有没有通知都会来,不愿意来的,去了也是白去。林叔,如今孙家只剩下我一人,不必再讲究那些虚礼。你的身契阿爷早就给了你,你早就不是我家的奴仆,等此间事了,你们就离开姑苏城吧!”
“为何?”林升一惊,“少将军不要老奴了?”
孙奕之摇摇头,苦笑了一下,道:“林叔,清风山庄都没了,你们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你去年不是添了个孙儿吗?不如回去种种田,带带孙子,好过在这里……”
“少将军!”林升猛然跪了下来,涕泪横流地说道:“山庄没了还可以再建,孙家的子弟还有不少在军中,只要少将军振臂一呼,必然重归少将军旗下!少将军万万不可自暴自弃,辜负了老将军的一番心血啊!”
“林叔!”孙奕之赶紧将他扶了起来,林升却执拗得非要跪下。他也只能牢牢抓住林升的双臂,无奈地说道:“林叔,不是我不想重整旗鼓,只是如今我连家仇都报不得,又何谈其他?”
林升一听报仇,顿时也不哭了,也不闹了,两眼放光,还是近似血光的那种红色,颤颤巍巍地说道:“你……你找到了仇人?是什么人?老奴就算手无寸铁,豁上这条老命,也要陪少将军一起去!”
孙奕之见他一双眼充满血色,心中暗暗叹息。这些老人,不过是跟着阿娘陪嫁来的奴仆,在孙家几十年下来,都如此有心。可那些曾经听过阿爷教诲指点的人,受益更多,如今却瞻前顾后,早已忘了阿爷昔日的恩情。
苟富贵,故相忘。
因贫贱,而不移。
所以才有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只是如今情势不明,他若要复仇,未必能留在吴国,若是连累到这些一心为他的人,反倒成了他的罪过。他看着林叔热切的双眼,脑中稍一转念,便沉痛地说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你们知道非但无益,反倒会影响到我的计划。林叔,你若真想帮我,等丧事一了,我回乡结庐守墓,这些铺子卖了以后,你就带着大伙儿一起离开姑苏,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林升听了,非但没有松口气,反倒更加紧张起来,反手抓住了孙奕之的双手,赤红的双目中,露出极大的恐惧之色,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甚至连自己手上用了多大的力都没注意到,“是不是……是不是跟……跟大王有关?”
这次反倒是孙奕之闻言一怔,他的话如一道闪电,忽然之间,就劈开了他脑中一直难以解开的层层迷雾,一直刺入他的心底,让他的思路,终于转向那个一直都不曾正视,甚至有意无意间忽略的方向。
那天晚上,出现过的人,有青青,有离锋,有越国的间客,有齐国的剑客,到底还有多少浑水摸鱼甚至趁火打劫的人,孙奕之曾经想过,却还没来得及去调查和落实。这几日连轴转的厮杀与奔袭,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与精力,让他连脑子都快要停滞。尤其是太子友拒绝帮他对付齐国人之后,他更是愤怒伤痛,完全无暇思及其他。
如今被林升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是戳中了他脑中的一处机关,让原本已经冻结凝固的思维,瞬间启动,又开始运转起来。
他自幼天资过人,家学渊源,又被孙武送去跟孔丘学礼,跟李聃学道,游学诸国,见识本就不同于常人,只是打小习惯了一帆风顺,处处高人一等,就算表面上的谦虚有礼,也是基于骨子里的傲气自信。却没想到短短一月间,先是因为青青盗剑被吴王夫差贬斥责罚,又来又遭逢灭门惨案,从原本首屈一指的世家子弟,跌落至谷底。
以前遇到难题,他还可以向阿爷求助,可以跟挚友相商,那些曾经一同开怀畅饮,游剑江湖的朋友,让他曾经豪情满怀,自以为知交遍天下。可到了这当口,他才忽然发现,没有了阿爷,没有了孙家,他孑然一身之后,竟然想找一个可以共商大计、一吐伤痛的人,都找不到。
甚至连奔袭千里刺杀田莒,陪着他的人,居然是那个似敌非友的盗剑者青青。
那些不敢来的朋友,含糊以对的太子友,他们所顾忌的人,唯有吴王。
连林升都能想到的事,他竟然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