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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缜的出现总是如此的不期然。如同平淡的一天里,匆匆走路时忽然抬头,便看见了天边的彩虹。
短短的阳光打进房门,在墙上画出一块灿白如透明般的画框,他站在那,一袭白衫锦绣,眉眼如画,笑容依旧。
夏初愣愣地看着他,脑子猛然间空白了。仿佛时间卡在了这一刻,然后缓缓倒回。没有令人沮丧的隐瞒,没有摧人心肺的告别,没有哭泣,没有遗憾。回到四月初夏的那天,她打开了门,仍是那个玉润竹清的少年,分花踏露般地翩然而至。邂逅般的令人怦然。
也许只是一瞬,却像过了好久。夏初回过神来,把布巾紧紧地握在手里,茫然片刻后屈身拜下,“奴婢参见皇上,吾皇……哦,万岁万万岁。”
夏初这一拜,让苏缜也从一念的回忆中猛然抽离,心中一刺,上前将她拉了起来,“夏初……”他勉强地笑了笑,“不用自称奴婢,不用下拜。”
夏初看了看他,稍稍低了下头才又抬眼对他笑了一下,“谢皇上。但……不拜不行吧。”
“我说行自然是行的。至少你我单独相处时,还如从前就是。”苏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夏初一番,弯唇笑了笑。夏初也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局促地将挽起的袖口捋下来,又抹了抹衣裳,最后扶着头上的发髻也是一笑,“挺怪的,是不是?”
苏缜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摇头道:“不太习惯。罗裙发鬓,金钗玉环,与我记忆中的你真是不一样。”他上前一步,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头发还是没有长长,还是那么瘦……”
苏缜的目光仔细而小心地落在她的脸上,呼吸都带着谨慎,指尖碰到耳边的发鬓,真实的让他心都轻轻地颤了起来,眼眶微热,“我想像了好久,你换上女子的装扮会是什么样子……”
“我自己也……”
没等夏初的话说完,苏缜已经伸开双臂将她轻轻地揽进了怀里,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发出幽长的一声叹息,“夏初,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诗词戏文刻画了多少红尘情事,笔墨如花描了多少怨恋痴缠,世间万千情句,到此刻什么却都抛诸脑后,只是这平淡的我很想你。
那是日夜的牵挂,那是将薄薄的过往反复的堆积,落在心头擦不去抹不干的相思成灰。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凭栏远望那一点与你相关的痕迹,都只是想你。
房间里很安静,夏初听见他呼吸间的颤抖,便像是谁用指尖捏住了心底不可言说的柔软,捏的阵阵酸疼。她想笑没笑出来,想说话却也只是张了张嘴,闭上眼睛,终于是忍住了没让眼泪落下来。
好一会儿,苏缜才抬起头来,又拉着夏初看了看,“现在看的习惯了,再想你应该就是女子的模样了。从前,你瞒的可真好。”
夏初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女子做不了捕头,我也是不得已。皇上恕罪。”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是我瞒了你在先,还怕你不肯原谅。”
“怎么会……”夏初低头搓了搓手掌,“这身份是有些吓人,也难怪皇上不能对我说实话。”
苏缜低头笑了一下,“你若是愿意,依旧可以叫我黄公子。或者,你愿意叫我苏缜,也好。”
“不好,这毕竟是在宫中。”夏初摇了摇头。说完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皇上让我来做这女官,是想……”
苏缜心中一紧,笑容微滞了一瞬,复而又展颜轻声道:“想让你来陪陪我。”
“陪陪……皇上?”夏初不知道这句话应该怎么理解,有点含糊地看着他。苏缜点了点头,“以前黄公子骗了你,实非得已。你说你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你说你说服不了自己认识我,我想……与你重新相识。”
夏初怔了怔,“重新相识?与……皇上?”
“与苏缜。”他点头一笑,又将夏初眼中的茫然与犹豫尽数看在眼里,心中微沉,带着几分小心地问道:“不想见我?或者,讨厌我?”
夏初脑子有点乱,吸了口气想说话,可看着苏缜的神情话又咽了回去,少顷,摇了摇头,“不是。”
说自己不想见他,这的确有点违心了。她也不是不想见他,她要放下对他的感情,并不代表她就不会想他,或者讨厌他。毕竟是真真切切的动过心,毕竟这里有着不得已。
情感上她愿意,却又隔了理智的高墙。她想见他,可不是这般的情形,不是在宫里。
苏缜松快地笑了笑,“暂且先在这里住下,过些日子我让安良给你换个宫室,内廷这边人多,免得你疲于应对。”
“皇上。”夏初听他这样一说,便敛了敛心神,犹豫了一下道:“我并非不想见皇上,更谈不上讨厌。只是,我没想过要在宫里相见。皇上封了我女官,自是为我思虑了许多,可我……并不想入宫。”说到后面,夏初便在苏缜的注视里稍稍侧开了头,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
话说完,屋里霎时便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听苏缜轻声地道:“夏初,你抬头看着我。”
夏初抿了抿嘴唇,踌躇了一下才抬起头来,苏缜的神情便撞进了她的眼里。他唇边有一抹极清浅的笑意,目光像月华下一弯清澄的湖水,无端地让人只是这样看着,便觉心疼了起来。
两厢凝视片刻,夏初忍不住想要躲开这目光,却又听他浅声叹息般地说:“你知我心意。是吗?你心里也并非对我无情,是吗?”
夏初的心重重一跳,没有应声。
“所以我接你进宫,所以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想你在我身边,我想我可以转头便能看见你,可以伸手便护着你。你在府衙被人围攻,你受伤,你被人诬蔑,我心很牵挂很心疼。我派人偷偷的去看你,可那毕竟不是我自己。我发现我连关心的权力都没有时,可知我有多恨。”
苏缜说的很轻很慢,像是娓娓道来,却字字投进了夏初的心底。她闭上眼睛低了头,紧紧地抿着嘴唇,努力的将眼泪咽了回去。手足无措地抚住自己的额头,怕苏缜会看见自己的表情,却按不住自己指尖的轻颤。
“可否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的、光明正大的喜欢你。我不想总沉浸在过去的苦涩里,不想永远只有那告别的回忆。我是一国之君,我可以勉强所有人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可我不想也不能勉强你的情感。”
苏缜将夏初的手轻轻拉下来,抹了抹她眼角的晶莹,“不做妃嫔,哪怕只是让我看着你也好。如果哪天你告诉我,你不想再见到我,你讨厌我……,我送你走。夏初,可以吗?”
苏缜握着夏初的手,那枚紫玉的葡萄坠子悄然落在了她的手上。夏初泪眼迷蒙地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心很疼。他是她的人间四月天,最初美好如林间清风般的悸动,为他笑过哭过牵挂过。他没有对不起自己,他没有做错过什么。缓缓诉情深,寥寥几语中却满是如履薄冰般的谨慎。话里没有乞求,可那每一字每一句又都像是乞求,这一国之君近乎卑微的姿态。
说不出可以,说不出不可以。什么都说不出来。
苏缜替她拭了泪,不知是该安心还是应该难过,默然半晌,只道改日再来看她,便匆匆而去。他怕自己再这样面对着她的泪眼,会抑制不住紧紧拥她入怀。
夏初捂着脸无声地坐在床沿,心如乱麻,情感与理智似乎已双双崩溃。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糊涂,什么都想不明白。
姜尚仪将夏初安排在尚仪宫之后,便去了最高尚宫处回了这件事。回事之后又问这新入宫的夏初为何一来便是从五品的典侍。宫规不清,礼仪不晓,如何当得了典侍之职。来日若是捅了篓子出来,她担待不起,也不愿担待。
安公公固然是御前的人,但监司从不插手内庭之事,现下开了这样的先河,若是将来哪个大太监都要插了人进来,内庭早晚沦做了监司的附庸。且不说这夏初究竟何人,这般入宫又是谁做了暗中的打算。
最高尚宫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完后不咸不淡地道:“姜尚仪为内庭之事真是操碎了心,还是从前那刻板的性子。既如此,不如姜尚仪出面去与安公公说上一说?我也没的所谓。”
这最高尚宫原是与她一起入宫的宫女,当初攀上了德妃的关系,后来皇后薨逝,德妃理了六宫事务,便将她提拔到了最高尚宫的位置上,生生地压了姜尚仪一头。
两人明里暗里的多有不对付,姜尚仪对她并不服气。现在自己自忖为内庭所想,却碰了这么个软钉子,憋了一肚子气便走了。回了尚仪宫,她坐在自己的屋里用扇子猛扇了一通,盯着书案上的几本名册,想了想,便拾掇起来出了门。
咏薇在凤仪宫里正在跟尚宫局核对各宫宫室,理了之后道:“今次招考的采女不知道有多少,够不够用。”她转头对芊芊道:“今儿就算了,明天让尚仪宫的来一下,若是不够分恐怕还在再招才是。”
正说着,就见凤仪宫的宫门少使打帘走了进来,福身道:“皇后娘娘,尚仪宫姜尚仪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