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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柔嘉声音有些娇怯:“是家父从胡商手里买来的马,听说有个名字,可我记不得了。原本是八匹,都献给了皇上,皇上又把这匹赏给了我,说这马跑得平稳。”说到最后,她也难免带上了一丝得意。
李弄玉微微一笑:“塞上春来。”
郑柔嘉一愣,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李弄玉转头向她解释:“这马名叫塞上春来,是春天时才捕得到的野马,被人驯服了贩卖到平城这里来。”
“既然是野马,就难免有野性复发的时候,郑充华要多加小心了。”李弄玉握惯了笔杆的手指,沿着马背轻轻一抚。那马果然是经过训练的良驹,一直稳稳地站着,不时打个响鼻。
宫嫔们由高照容和崔岸芷领着,在佛前焚香、叩拜。接着众人依次把写着祈愿的花笺,缚在佛像前的盘香上。盘香悬垂如塔,随着香线燃烧,祈愿花笺就会顺次落入正下方的瑞兽铜鼎中,焚成灰烬。
冯妙提笔斟酌半晌,只写了一个“安”。安字易写,安好难求。
李弄玉远远地站着,既不叩拜,也不写祈愿花笺。到离去时,她便静默地跟在众人身后。
宫女寄春搀扶着郑柔嘉,先上马车。郑柔嘉才一掀起裙角,那匹一直温顺的马,忽然仰起头长嘶了一声,前蹄不住地踢腾。
寄春吓了一跳,赶忙高声叫喊:“快拉住它,别惊了娘娘!”
驾车的内监立刻从车辕上跳下来,扯着马缰想让那马安静下来。可这塞上春来原本就是野马,力气比普通的马大得多,那小内监只会驾车、不会驯马,用马鞭抽打了几下,却惹得那马更加狂躁。
有过白登山围猎那一次,宫嫔们对兽类都心有余悸,此时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向后躲去。
郑柔嘉护着肚子,原本行动就不大灵活,今天又特意穿了一件垂地百褶长裙,身子向后躲着,丝履却踩住了裙摆。她“呀”地惊叫了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后摔去。寄春急忙忙地想搀住她,反倒被她扯得一同跌倒在地。
一团混乱中,内监布满汗液的手一滑,那马便直冲出来,扬起前蹄便往郑柔嘉身上踏去。有人“唉”了一声,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冯妙瞪大眼睛,盯着那马蹄,一颗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要是郑柔嘉被惊马踢伤没了孩子,该有多么伤心绝望。她完全想象得出那种得而复失的痛苦,比从来没有过更疼痛百倍。因为想象得出,她才更要护好自己。
忍冬觉出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收紧,欠身挡在她前面,低声安慰:“娘娘不要惊慌,前面有半人高的围栏,那马不会冲过来的。”她们站的地方,本就在人群之后,十分隐秘安全。
似乎是坚硬冰冷的马蹄,踏在柔软身躯上的声音,接着是郑柔嘉痛苦、嘶哑的惨叫声,寄春惊恐的哭喊声。冯妙的目光越过忍冬的肩头,看见郑柔嘉的裙下渗出大片的血迹来,顺着地上青砖之间的缝隙蜿蜒流淌。
不知何时,李弄玉已经越过人群,死死扯住了马缰。那马掉转方向,往宫道上狂奔而去。李弄玉的力气并不大,根本拉不住一匹惊马,被拖行了十几步远,才倒在路边,眼看着那马跑远了。
驾车的内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吓得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崔岸芷提醒了他一句:“快去告诉羽林侍卫统领,把那马射杀了吧,要是惊扰皇上或是太皇太后,罪过就更大了。”
有人传了软榻来,抬着昏死过去的郑柔嘉离开。高照容和崔岸芷都说自己见不得血腥,搭着婢女的手走了,其他人也就纷纷散了,只有寄春一路的哭叫声,隔了好远还能隐约传来。
冯妙顺着官道走过去,把李弄玉扶起来。她的衣衫都已经在地上蹭破了,手臂上全是刮擦出来的血痕。
“弄玉,你告诉我,郑柔嘉痛苦哀嚎,能让你心里好过一些么?”冯妙摇晃着她的肩膀,手指直发抖,那个“纵意忘情”的李弄玉,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李弄玉茫然地抬头,声音轻软如雾:“我就知道你会看出来的,宫里这么多人,就你看得最明白。”她甩一甩头,对自己手臂上的伤处一点也不在意:“我不是为了自己好过,我是为了让她尝尝得而复失的滋味。”
为了区别身份,也为了避免气味冲撞,宫中女官是不允许使用香料的,只有嫔妃才可以在衣衫上熏香。李弄玉的衣襟上,有浓重的苏合香味,恰好遮掩住了能令马受惊发狂的药味。她把那药粉洒在马鬃上,佛堂上香的时间里,药性刚好散发出来。
宫道空旷无人,冯妙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十分遥远:“你那么恨她,为什么还要把马引出院外,救下她一条性命?”
李弄玉舒展唇角,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来:“我不恨她,从前我一直以为,因为萧郎对我好,我就喜欢他。可没了萧郎,我才知道,别人对我再好,也比不上萧郎一星半点。我只是要给自己求个公平,她要是就这么死了,还怎么体会得了这种锥心刺骨的痛楚?”
“你知不知道,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觉得我做了个噩梦,好可怕……我的萧郎不在了。我慌慌张张地要去找他,告诉他我又做噩梦了。可披衣推门时,我才想起来,这不是梦……都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李弄玉抬手捂住脸,泪水从她指缝间流出来,“郑氏的人在萧郎的马上动了手脚,我就要用一模一样的方法,还她百倍千倍的痛苦,并且要她日日清醒地受着这苦。睡过去时,是一场噩梦,醒过来时,是另一场可怕百倍的噩梦。”
冯妙见她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让忍冬好生送她回去,自己沿着小路走回华音殿。
傍晚时分,影泉殿就传来消息,郑充华的胎保不住了,而且因为伤了腹部,恐怕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那匹名贵的惊马,奔出数百步远后,被羽林侍卫当场射杀,驾车的内监也被杖毙。
李弄玉因为阻拦惊马而受了伤,皇上指派了一名御医去替她裹伤,却没有什么褒奖、安抚的话。
冯妙只觉得世事无常,越发觉得一切苦心安排,终究抵不过冥冥中看不见的那只手。她以为滢妹可以安然度过余生,可滢妹却香消玉殒。她也以为弄玉能自在顺意地嫁给如意郎君,可弄玉也终究成了锁进深宫的一抹身影。
入夜时分,没经女史提前通禀,拓跋宏就直接来了华音殿,眉目之间满是疲惫。拓跋宏才思敏捷,拟写诏令几乎是提笔立成,连那些颇有经验的文书官吏,也挑不出半点可以更改的地方来。可他毕竟一个人日理万机,后宫又闹出这样不平静的事来,难免觉得心烦。
冯妙给他斟了一盏绿茶,茶里加了薄荷叶,氤氲热气里带着点清凉。她又替拓跋宏解下发冠,用犀角梳子梳理头发。拓跋宏捉住她的手,叹息着说:“幸亏还有你这里,可以让朕静一静。”
“皇上是为了郑充容滑胎的事忧心么?”冯妙轻声细语地说,“谁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以后叫内监们小心些就是了。”
拓跋宏抱她坐在膝上,声音低沉如钟:“要是实话说了,恐怕你心里要怨朕薄情。柔嘉的孩子没了,朕反倒了却了一桩心事。因为郑羲刚刚告发高氏,立下大功,荥阳郑氏又是很有名望的大姓,朕才不得不多给他们恩宠,以示朕对汉族世家的重视。可要是柔嘉生下男孩,恐怕郑氏外戚也不会安分的,到时候反倒成了祸害。”
冯妙微微皱眉,他不想叫哪个妃子有子,只要每次事后给她一碗避子汤药就行了,何必这么忧心。
“妙儿,朕时常想,要是有一天,有一个朕最心爱的女子生下的孩子,朕一定宠他爱他,让他不用起早读书,不用面对口是心非的脸,也不用默记那些帝王御下之术。朕给他单独建一座高台,让他躲在高台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拓跋宏说这些话时,眼角弯起一个温柔美好的弧度。
冯妙听了禁不住失笑,这实在是痴人说梦,且不说躲在高台里,几乎就是软禁,单说这样一个不理世事的人,如何能够确保一生高枕无忧呢?
拓跋宏听见她发笑,把她揽到胸前问:“怎么?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冯妙低下头去,“只是不知道,谁会有幸成为皇上最心爱的人呢。”
拓跋宏不再说话,微闭了眼睛来亲吻冯妙,含住她柔软的下唇,一下下地轻咬、吮吸。紧绷了许久的心神,在这极致温柔的吻里松软下去。冯妙紧贴在他胸口,尝试着探出舌尖,回应着他唇齿间的柔情。
舌尖轻缠在一起,软而温热的触感,让冯妙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在她生涩的回应里,拓跋宏的力道越发重,直叫她酥痒眩晕,身上一阵阵地发软。
“如果,我说如果……”她低低呢喃着开口,“要是妙儿有了孩子,皇上会怎么待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