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郑老三的悲剧

苏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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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这一天,巫朗并没有来找唐剪。唐剪知道,他受了伤,也是需要疗养的,但仍是不免有些心焦。

    回到客栈之后,他曾细细回想巫朗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回想巫朗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把巫朗摆在凶手的位置,去倒推他如果是凶手,这般接触自己,会有什么意义,最后,他便在这样的回想倒推里,越发减轻了对巫朗的怀疑。

    巫朗如果是凶手,他今日所说所做,可说是毫无意义。

    将巫朗排除嫌疑之后,唐剪也曾想过自己再去找红绳,描述巫朗画中女子的模样给她听,但想到自己描述,毕竟不如直接将画像呈现出来对红绳造成的冲击大,而且描述过程中,也会给红绳足够的时间稳定心神,预备谎言,便终于打消了念头,决定还是就等着巫朗。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其实也觉得根本不必再去试探红绳。

    一来,是他相信巫朗在巫朗并不可疑的情况下,那幅画出错的可能性不大;二来是不管巫朗画的对与不对,红绳九成都是见了鬼影的,而既然诛心镇已经出现了不止一个“恶鬼”,所以纠结那幅画上的女子到底是不是红绳所见鬼影,意义也已经不大。

    若说有意义,倒是沈秋星未及说完的那件事也许更有意义,但当时情况下,关于沈秋星提到的事,他既没来得及去问红绳,也没来得及询问巫朗,只得留待再见再提了。

    却不知,沈秋星口中的可疑之人,又到底是鬼是人?

    思绪回到了眼前,唐剪发现自己已经将那孩童的身体洗的很干净。

    那孩童还没醒来,双目禁闭,眉头紧锁,似乎昏迷中还承受着绵绵无尽的痛苦和恐惧,但总算被热水温暖,脸上浮现红晕,有了血色。

    唐剪细细看了看他,发现他果然是个很漂亮的少年,眉目清秀,嘴翘鼻直,而且细看时,莫名地竟让唐剪有几分眼熟的感觉,眉眼口鼻都有熟悉之感,却又偏偏说不出到底像谁。

    水已经有些冷了,唐剪把那孩童从水里抱出来,帮他擦干身体,将他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睡了那孩童,也就没有躺下唐剪的地方了。好在多年风雨漂泊,唐剪早习惯了各种睡姿,便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自己到底该不该借助巫朗的力量,唐剪还没有想好。巫朗虽然主动承诺了,但毕竟他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唐剪实在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可堪依赖。

    可是,如果事情真的是恶鬼所为,不借助巫朗的力量,唐剪又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沈秋星指出的那条线到底对不对呢?沈秋星没能说出来的可疑之人又到底是谁呢?三叔和宋四娘这些人之间有关联的那件事,又到底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唐剪没办法去空想,越想越觉得头疼。

    ——阎王的召唤刚刚开始,谁也逃不掉,所有人都得死,都得死!

    晕晕乎乎地,唐剪进入了半梦半醒间。

    他听到一阵黄泉流水般的响声,“哗啦啦”摄人魂魄,他又看到老妖怪陶五壶,看到他从长街上蹒跚地走了过来。

    他还是想避开,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举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陶五壶走到了自己身边。

    陶五壶走到了自己身边,但他却并没有停下,只用一种极悠远飘忽的语气重复着一句话——阎王的召唤刚刚开始,谁也逃不掉,都得死,都得死——一边重复着,一边走了过去。

    陶五壶的话似是预言,又似是宣判,阴森森的,让他感到透骨深寒。

    “啊……”

    这时,唐剪的耳畔忽然闯入一声呻yín,脑中画面狂退而去,唐剪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那孩童,他终于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孩童显然一时还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惊恐地四下看着,一眼看到了唐剪。

    “啊!”

    他立刻发出一声惊叫,掀开被子,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也不辩路,直接窜到窗口,推开窗子就要往下跳,全然不顾、或者根本没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

    好在唐剪的动作快过了他,他才将一条腿抬起,唐剪已经抓住他的胳膊。

    那孩童又表现出了他那野兽般的本能反应,张口就向唐剪抓住自己胳膊的手背咬去,唐剪无奈,只好用另一只手擒住了他的后脑,使他的脑袋再动弹不得。

    “放开我!放开我!”那孩童疯狂嚎叫起来。

    寂静深夜,客栈之中,他这样的狂叫实在惊人,也会给唐剪惹来麻烦,唐剪赶紧又扣住了他的喉咙,无可奈何地让他吃了苦头。

    所幸诛心镇人向来冷漠麻木,使得那孩童的叫声并没有惹来好事的人。唐剪控制着那孩童,把他抓回床上,用被子帮他盖住身体,那孩童的眼睛里又露出了那令人心疼的恐惧。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唐剪忽然语塞,他本来该说自己是想帮那孩童的,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帮那孩童的条件,更不知道该怎么帮,什么才叫帮。

    顿了顿,他只好换了说辞:“你不要叫嚷,也别跑,我不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爹娘是谁?”

    提出问题,唐剪并没有立刻松开扣住那孩童喉咙的拇指,他看着那孩童的眼睛,直到那双眼睛里又泛起泪光,直到那孩童惶恐地点了点头,他才松开。

    这一次,那孩童果然老实了,没有立刻又嚎叫起来,他眨巴眨巴泪光莹莹的大眼睛,然后迟疑地说出:“我叫……小毛子。”

    “你爹娘是谁?”唐剪又问。他虽然问,心中其实已经猜想那孩童大概没有爹娘,否则他也不会流落街头,成了一个野兽般的小疯子。

    果然,那孩童愣怔地摇了摇头,好半天,才又说:“师父……是杀猪的,师父……叫郑老三。”

    看来,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的爹娘,能记得的,只有一个师父。

    唐剪皱眉,他却没想到这孩童的师父竟是路三娘口中,那被恶鬼吓疯了的郑老三。

    眼前蓦地浮现出那孩童“模仿”坠皮怪人拍打“刺猬”尸体的画面,脑中灵光一闪,唐剪陡然明白了那坠皮怪人的身份——那应该就是郑老三,正是因为疯后暴瘦,他才成了那副模样;也正是因为他是这孩童的师父,这也疯了的孩子才会模仿他的行为!

    ——当时卧驼山下,这孩童也藏在暗处看着“刺猬”的死亡吗?

    唐剪想,应该是了。

    ——那么,疯孩儿那时恐惧地大叫着求他不要打自己的“师父”,也便是郑老三了?原来就是那个杀猪匠,以前曾经那般虐打过这个可怜的孩子吗?这个可怜的孩子,难道就是被郑老三活活打疯的吗?

    唐剪心中一阵愤怒,正想再问,那孩童小毛子脸上突然又恐惧的表情大盛,瞪大了眼睛,拼命摇着头说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把小少爷喂猪的,不是我把小少爷喂猪的!”

    就像提到他师父的名字就刺激到了他,他又说出了这句惊人的话。

    唐剪不知这句话背后的故事,他也不想此时就此追问,因为他实在不愿再刺激到这可怜的孩子。

    “好了,你师父已经知道不是你了,你不要害怕,好好睡一觉吧。”轻轻在小毛子胸口推拿着,唐剪柔声哄着他说。

    他这句话竟然有效了,小毛子恐惧的表情慢慢舒缓了一些,突然哭起来:“小少爷虽然可怕,虽然总欺负我,但是我真的没有把他喂猪。师父……师父疯了,师父说是我干的,师父……要打死我,要把我也喂猪……我好害怕啊!”

    如此,唐剪即使不问,也已经知道了七八——想来该是郑老三有个孩子,不知怎么竟被猪吃了,郑老三受了刺激,怪到他这个小徒弟毛子身上,把他打得遍体鳞伤,活活打疯了一个孩子。

    而郑老三之所以成了疯子,想来这件事自然便也是根由,却不知为何路三娘却说他是被鬼吓疯?

    诛心镇不仅可能闹了鬼,竟然连猪都开始吃人,这个小镇,果然疯了。

    “没事了,没事了,你的师父已经知道不是你干的,他不会再打你了,你睡一觉,醒来就都好了。”唐剪继续用他柔和的声音抚慰着小毛子,轻轻扶他躺了下来。

    第二天,唐剪果然听到了关于“刺猬”的消息。

    一大早,趁着小毛子还没睡醒,唐剪出去给他买了一身里里外外的衣服。急急返回客栈的路上,他看到有三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跑着,说了“有人在镇西发现了阮山郎的尸体,那尸体已经没了人样”这样的话。

    原来“刺猬”就是那夜冯氏的孩子口中那“怎么还不回来”的爹,可怜冯氏母子二人还在家里担心地等着他,他却已经变成了一具腐臭残尸。

    唐剪心中喟叹,有些不知自己将阮山郎尸体重新挖出来的做法是对是错了。毕竟,如果没有切实看到阮山郎的尸体,冯氏母子总归还有个虚假的希望。

    希望无论真假,有时候还真是对人十分重要的东西。

    多想这些也是无谓,顺路又买了些酒食,唐剪赶回了客栈,好在,小毛子还没醒来。

    大概也是太久没有吃好睡好,小毛子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再醒来时,他的状态稳定了好多。

    给他穿了衣服,草草地梳了头,唐剪把酒食拿给他,他虽然不喝酒,却抓起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唐剪便自己斟了酒,边看着他吃,边慢慢喝。时间不长,小毛子已经将所有食物一扫而光,唐剪给他倒了一杯水喝了,他吃饱喝足有了力气,似乎才又意识到唐剪是个生人,又露出怯怯的提防的表情,缩起了脖子。

    唐剪怜惜地笑笑:“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有食物作证,小毛子似乎相信了唐剪的话,小声试探着问:“你……是谁?”

    唐剪伸手摸了摸小毛子的头:“我叫唐剪。”

    “你……会不会打我?”小毛子黑亮亮的大眼睛闪着光,已经完全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再也看不出丝毫先前那野兽般模样的余痕。

    或许是因为自己年幼时漂泊无依的经历,以及小毛子带给自己的那种依稀的熟悉感,唐剪就是莫名地对小毛子觉得亲近怜惜,哪怕想到他不久前疯魔野兽般的模样,心中也依然生不出戒备隔阂。

    “我不会打你的,以后都不会有人打你了。”唐剪不由自主地承诺。

    “那你……会不会赶我走?”

    说实话,唐剪根本不知该如何安置小毛子,不论是现在在暗流涌动的诛心镇,还是终究要到来的再度离开,他都似乎没办法带着小毛子,照顾他,保护他,可这时候,看着小毛子恐惧中带着期望的目光,他却无论如何无法把这样的实话说出来。

    “不会。”

    所以,沉吟片刻,他最终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