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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嘘了一声,轻声道:“说不定是来了不速之客。想求静,却适得其反了。”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猛地推开了门。但见黑影一闪,一个小小的人缩在书桌后面。我关上门,问道,“谁在那里?”半晌无言,我又道,“若不现身,我便叫人了。”
只见一个身着蓝白衣裳的小女孩慢慢从书桌后站了起来,双手乱摆:“玉机姐姐,千万别喊人。”
果然是华阳公主。只见她的纱衣不知在哪里勾破了两处,发辫垂在脑后,穿出几缕发丝飘在胸前。我连忙行礼,诧异道:“殿下为何如此狼狈?”
华阳忙道:“玉机姐姐千万不要叫人,让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如今整个皇宫里,也就父皇这里,他们不敢随便闯进来寻。”
我叹道:“公主殿下如何又跑了出来?胡嬷嬷很着急。想必封女巡也急得很。”
华阳又委屈又不屑:“她们只会让我不痛快,让她们着急好了。玉机姐姐,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好不好?”
我笑道:“这个小书房,旁人不能随意进来,殿下爱坐多久就坐多久。绿萼,出去斟茶来。”说着向她使个眼色,令她去鹿鸣轩报信。
华阳却道:“不必了,我不渴。绿萼姐姐安心坐着吧。”
见她识破我的用意,我仍不慌不忙道:“绿萼,那你就留在这里为殿下打扇吧。”绿萼看看我又看看华阳,默默拿起一柄羽扇。于是华阳端坐在北面的榻上。只见她双目微红,似是哭过。
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听见窗外的竹叶沙沙地响。桌上有一封我还没来得及看的奏疏,被翻到了底,想是我不在的时候,华阳看过了。于是草草看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
华阳怯怯地看着我道:“玉机姐姐,我看了临清县的一本上书。我知道本不当看,只是你没来,我一个人很无聊。”
我合上奏疏,微笑道:“这封奏疏臣女还没来得及瞧,不知里面说了些什么?殿下似乎颇有感触。”
华阳道:“这里面说的是一个孝女的故事。”
我笑道:“殿下可愿意赏给臣女听听么?”
华阳道:“这封奏疏中说的是临清县有一个十岁的孝女孟宁,家中十分贫穷。有一天,家中丢了一块腊肉,祖母大怒,认为孟宁的母亲孟何氏当家不谨慎,要重重地惩罚她,并让孟氏的父亲将孟何氏休掉。玉机姐姐,我不明白,不过是一块腊肉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我笑道:“这个嘛,还是请绿萼来说吧。”
羽扇翎尖如雪点停滞,绿萼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回殿下,奴婢从前在家的时候,也因为打碎了陶碗、弄脏了菜被爹爹责罚。百姓的日子很苦,只有到年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好的。并不似宫里这样,可以天天吃到鱼肉。那块腊肉也许是孟家存了许久也舍不得吃的,所以那祖母才会如此生气。”
华阳诧异道:“父皇的子民竟过得这样不好么?”
我颔首道:“即使在尧、舜、禹、汤之世,也未必比现在过得好,只是胜在太平而没有战乱罢了。殿下知道张汤么?”
华阳道:“那个酷吏?”
我笑道:“不错。张汤的父亲是长安丞,有一天,他出门去,让张汤看家,回家来发现老鼠盗了家中的肉,于是愤怒地鞭打张汤。张汤挖出老鼠和剩下的肉,‘劾鼠掠治’‘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46]。张汤的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吏,家中丢了肉,张汤也一样要挨打。那还是大汉文景之治时候的事情呢。”
华阳若有所思,我又道:“自古以来,百姓都如草芥一般活着,所求不过是粗茶淡饭,一生平安。”
华阳颇为动容:“我要让父皇对百姓再好些。”
我微微一笑道:“陛下听到殿下这样说,一定龙颜大悦。”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华阳不禁扭头往窗外看,我忙问道,“那个孟何氏后来如何了?”
华阳道:“孟宁的父亲是个孝子,当下就要休了孟何氏。孟宁不想母亲离家,就对祖母说,是自己见腊肉生了虫,便将这块肉施舍给了村头的乞丐,并不是母亲的错。祖母十分生气,拿起木杖打断了孟宁的腿。”
绿萼失声道:“这祖母可真狠心,为了一块腊肉打断了孙女的腿!”
华阳鄙夷道:“可不是么?当天夜里忽然刮起了大风,吹倒了孟家的土房子。孟宁因腿疼睡不安稳,于微光中见墙壁开裂,立刻唤起祖母和双亲。众人抱起刚刚出生数月的小弟,拿起家里仅有的一吊钱逃了出去,却没来得及救孟宁。”
绿萼又道:“他们分明是不想救她!”我瞟了她一眼,她立刻掩口噤声。
华阳道:“他们为何不想救孟宁?”
我忙道:“何尝不想救?只是屋如山倒,一时来不及救罢了。”见华阳将信将疑,我忙又追问,“殿下,后来如何了?”
华阳道:“孟宁来不及逃走,被压在屋子下面。众人搬开土石,才发现那块腊肉原来并没有施舍给乞丐,而是掉在屋角的柴堆里了。众人这才明白孟宁是代母请罪的。孟宁的祖母很惭愧,从此最疼这个孙女,一家子和和乐乐的。”
我悲凉地一笑。这腊肉分明是祖母故意藏在柴堆里,用来诬陷孟何氏,她不但要将孟何氏赶出家门,甚至还想将孟宁毒打致死。更让人心寒的是,孟宁为了挽留母亲自承其罪,被打断了腿,而她的母亲孟何氏竟然也不肯救她。何其凉薄冷酷的一家!
我缓缓道:“这孟宁果然是一个孝女呢。”
华阳道:“玉机姐姐也觉得她很好?”
我淡淡道:“‘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无苟免,杀身以成仁’[47]‘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48]。这女孩子不但是孝女,且有古仁人之风。”
华阳拍手道:“正是。我要请父皇重重赏赐她,让她的祖母和双亲再也不能轻视她一分一毫。”
我淡淡一笑:“好,陛下一定会答应公主殿下的。”
华阳忽而面色一沉,又道:“可是父皇准许旁人做孝女,却不准我做孝女。”
我心中一动,带了三分戒备的口吻道:“殿下……何出此言?”
【第十节 谓行多露】
烛光被绿萼手中的羽扇扑得一闪,华阳似是察觉到我语气的异样,深深看了我一眼:“玉机姐姐,我知道母后是降礼下葬的,但是我不知道母后究竟所犯何罪。因不知道她的罪,我便想像孟宁一样,代母后请罪也不可得。我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我问父皇,父皇也不肯告诉我。我想,如果这宫里还有一个人能回答我的疑问,那就是你。”
皇帝不肯告诉她,一来是因为她年纪太小,二来诏书中那条“窥伺圣宫”的罪,实是因华阳公主无意中泄露了母亲的秘密而起。皇帝怕女儿知道真相而伤心自责,所以绝口不提。
我淡淡一笑道:“待公主长大了,也许陛下就肯告诉殿下了。”
华阳眉心一拧,顿时生出几分怒意:“你们都瞧我年纪小,所以敷衍我。”
我并不回避她的目光:“殿下也不是第一日知道这种情形,何必为此事跑出来赌气?”
华阳凝眸半晌,终于气馁:“谁说我是为了此事?我只是不想对着那个封若水。”
封若水的容貌冠绝后宫,虽在岭南经历了几年贫苦的日子,却更添清冷沧桑之色,如海上的风和日丽中蕴含的凄风冷雨。我笑道:“封女史怎么了?”
华阳牙关一颤,压低了双眸:“她不是整日跟着我,便是和父皇说话。”
我甚是诧异:“这话怎么说?”
华阳道:“每次父皇来鹿鸣轩看我,都要和她说好一阵子话,也不知说些什么。”
我笑道:“也许陛下只是在询问封大人公主殿下的近况。”
华阳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理会我:“封女巡如果想攀龙附凤,就只管去好了,反正三妃里还缺着一个。再不济,昱贵妃从前居住的永和宫已经空下来了,她也当个贵嫔好了!”
我知道华阳不喜欢美貌的侍读,就是怕皇帝娶了去做妃嫔,这话无疑是有些怨气了。我笑道:“殿下多心了。”
华阳反驳道:“我没有多心,她就是存着这个心呢。我就是见不得她在父皇面前假正经的模样!”我低头抚一抚纱裙,无言以答。华阳追问道,“玉机姐姐怎么不说话?”
我只得道:“殿下这样说封女史,可有什么根据?”
华阳道:“任嬷嬷要回乡,昨天进宫来和我告别。”她抬眼问道,“玉机姐姐还记得任嬷嬷么?”
我怎能不记得?陆皇后死后,她的心腹婢仆穆仙和小罗等人在灵前殉主。乳母任氏是自幼服侍华阳公主的乳母,也被赶出了宫,这才换成了现在的乳母胡氏:“臣女记得她。”
华阳道:“我想旁人不知道,任嬷嬷一定知道母后的事情,于是我就悄悄地问她。初时她不肯告诉我,经不住我一再央求。正要说时,封氏忽然进来,只装作没有看见我,拉着任嬷嬷就出去了。任嬷嬷好不容易回来,我再问时,她无论如何也不告诉我了。本来我还留了好些东西要送给嬷嬷,不待我拿出来,她就匆匆出宫了。我讨厌封氏,她整日像个游魂一样!她既谄媚父皇,又何必整日跟着我?!”
我这才了然。原来封若水是奉了皇命看视华阳公主的,要让她永远也不知道陆皇后死亡和获罪的真相:“殿下可知道,殿下这样擅自出走,封女史定然会被严惩的。”
华阳摇头道:“严惩?绝不会!父皇那么喜欢她,才舍不得严惩呢。”
我笑道:“殿下不信?”
华阳道:“自是不信。”
我笑道:“今天陛下去国子监听讲去了,待回宫来,便知道如何了。”
华阳支颐想了想,道:“不若我和玉机姐姐打个赌,倘若封氏因此被父皇斥责,我便要乖乖回去,以后再不会一声不响地跑出来。倘若父皇没有惩罚封氏,玉机姐姐要立刻告诉我母后的事情!”
五指在袖中猛然攥紧:“这个……恕臣女不能答应。其实臣女也并不全然知道殿下所问的事,倘或有偏颇,倒误了殿下。殿下还是去问陛下的好。”
华阳冷冷道:“你们大人就是爱推脱!”我笑笑,不以为意。
忽听定乾宫的西北角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我忙示意她噤声,让她蹲在窗下。只听门外有人轻声问道:“是朱大人在里面么?”听声音依旧是乳母胡氏。
“是我。”我起身开了门,笑道,“嬷嬷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胡氏面有难色,道:“奴婢们到处都寻过了,只有这里……”
我笑道:“公主殿下不在这里。”说罢推开门,小小一间书房,一览无余。架上堆满了书籍奏章,桌上的笔横七竖八,奏疏摊开着,绿萼正研墨。任氏向里望了一眼,犹豫片刻,甚是失望:“惊扰大人了,请大人恕罪。”
我笑道:“无妨。嬷嬷请便。”
胡氏走后,我慢慢关了门,回头道:“他们搜过,便不会再来了,殿下可以安心了。”
华阳怒意消散了几分,感激道:“多谢……”
我叹道:“殿下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就算不在乎封女史,难道连胡嬷嬷也不在意了么?”
华阳有些不忍,终究狠一狠心道:“玉机姐姐告诉我母后的事情,我就回去。”
我摇头:“恕玉机无能为力。”
华阳甚是失望,几乎流露出哀求的目光,忽又狡黠起来,似月光撩开了薄云:“玉机姐姐一向料事如神,既然料定父皇会斥责封氏,又为何不敢接受赌约?莫非怕输么?”
我点一点头,不徐不疾道:“不错,臣女就是怕输。还请殿下恕罪。”
华阳一怔,愈加恼怒:“我是公主,我命令你和我打这个赌!”
看来华阳并非偶然闹脾气从鹿鸣轩逃出来,厌恶封若水的监视也只是借口,她根本是处心积虑地要从我这里得知陆皇后死后获罪的情形,连孝女孟宁的故事都只是她软化我的开场白。呵,我竟低估这个还不到八岁的小女孩了。我低下头,思绪如飞,心却像被利刃划了一下,良久方沉声道:“臣女遵殿下旨意。”
华阳收敛了目光,甚是得意。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只听皇帝终于回到了御书房。隔着一道门,他的话依旧冰冷而清晰:“如何外面乱纷纷的?”
小内监的声音尖细而颤抖:“启禀陛下,是华阳公主殿下又不见了,宫里正四处寻找。”
沉默片刻,皇帝的声音有如风暴前诡异的平静:“封女史在何处?”
小内监道:“封大人正亲自领了人四处找寻。”
皇帝道:“叫她来见朕——罢了,你去鹿鸣轩传旨,撤了她女史之职,降为宫女。若今晚寻不到华阳,就让她回家去吧。胡氏,杖五十。”
小内监缓缓退了两步,皇帝又道:“慢——你对她说,倘若今晚寻不到华阳,她和她爹的官,也就做到头了。”
小书房中静得出奇。华阳面色苍白,双唇紧闭,切齿不言。绿萼的神情也甚是怪异,似乎又高兴又心痛。不一会儿,只听得皇帝又道:“更衣。”说罢带小简离开了御书房。
我这才轻声道:“殿下输了,殿下可要言而有信。殿下要面圣么?”
华阳恼怒已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绿萼道:“绿萼,好生送殿下回去。鹿鸣轩的人若问起来,照实回答就是了。”
绿萼面有难色,怯怯行了一礼:“是。公主殿下请。”
华阳恨恨道:“就算你们都不告诉我,迟早有一天,我也会知道的。”
我愕然,更有几分心惊。好一会儿方平静道:“殿下慢行,恕玉机不能相送。”
绿萼伸手欲扶,华阳却拂开她的手,推门疾步而去。我几乎是跌坐在椅子里,提起帕子按了按额头上的冷汗。窗外的小竹林随风而动,窗纱上树影婆娑,无异杯弓蛇影。
华阳今日开始追问母后获罪的原因,明日便会追寻母后的死因。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能将她看作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她的心智或许不在当年八岁的高曜之下。
“岂不夙夜,谓行多露”[49],因我而起,因我而息。
只听皇帝又进了御书房,我轻轻推开通向御书房的门,急趋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皇帝正在由良辰服侍着梳髻,手上拿了一封奏疏遮着脸,小简举灯站在一旁。皇帝见了我颇为意外,放下奏疏道:“原来你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