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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道:“那些陈的火器图纸,自然都复绘收藏了,可是许多正在研习的火器图纸,还不曾归档。幸而当夜没有一个少匠在火器厂和武库,不然陛下更要心痛了。”
我宽慰道:“两国交战,此事难免。臣女听闻整造火器时,常有误燃火药的情形发生,惊天动地的一炸,连周围的民居也化为乌有。这一次没有惊扰平民,已是万幸。况且人还在,也就无甚可怕。娘娘当庆幸才是。”
皇后松了一口气,“不错。陛下当年将火器厂和武库建在京郊,便是怕扰民,也怕泄密。”
我问道:“陛下会回宫么?”
皇后摇头道:“难说。本宫正要上书说明皇太子一事,想起也当将三位公主的死因列明。这么晚召你过来,便是想问问,这件事查得如何了?”
我如实答道:“景园中有人酷爱垂钓,冬日里便在冰面上开几个半尺见方的小洞,偷偷钓鱼。平日里那些常滑冰的人知道那些洞在什么地方,但几位公主第一次去,不知避开。冰塌了下去,三位公主便也落水了。”
皇后骤然握紧了拳头,骨节爆响,森然道:“是谁——给了她们冰刀?!”
我叹道:“臣女不知。臣女看见公主们所绑的冰刀都十分合脚,臣女猜想,大约是哪个宫人为了讨好公主,专程定做了,带进景园的。娘娘可细细查问公主身边的人。”
皇后道:“知道了。说下去。”
我站在薰笼之前,只觉热浪如灼,脸上的皮都要焦了,偏偏背上冷汗如雨:“本来有个颇通水性的内侍在旁,臣女亲眼见他跳下去救人。谁知天气寒冷,他滑冰时又摔伤了腿,一下水便双腿痉挛,疼痛难忍,水中又冰寒刺骨,险些连自己也淹死在里面,如此换了几次气,便误了时机。臣女已将一干人等记录在案,赏罚之事,还请娘娘做主。”
皇后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忽然唤过穆仙道:“传旨,将朱女校记下的冰钓之人,统统杖毙!”
穆仙大惊,唤道:“娘娘,这……”说罢向我使个眼色,并不挪动脚步。
我赶忙向皇后道:“娘娘,此事牵涉甚广。还是等陛下回京,再行定夺。”
皇后虽已恨极,但想到锦素等人,终是忍了下来。她重重叹一口气,流泪道:“那就送去掖庭狱关起来,告诉掖庭属,不要动刑。”
穆仙舒一口气,感激地看我一眼。皇后拭去泪水,叹道:“莫非真是天意么?”
我轻声道:“臣女查问此案时,也希望能查出元凶。臣女无能,请娘娘降罪。”
皇后道:“怎能怨你?短短两日能查得这样透彻已是不易。”说着仔细打量我的脸,又道,“这几天你辛苦了,好生歇息两日,不必去桂园和易芳亭举哀了。”忽然她身子一晃,我忙扶她斜卧在榻上。
皇后虚弱地一笑:“身子大不如前了,才这样两日,便精神不济了。”
我趁机道:“娘娘还是早些歇息吧,臣女告退。”
皇后合目道:“你再为本宫读一篇赋吧。还是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好了。就在书案上。”
我只得去取了书来,告罪坐下,展开缓缓读道:“相如拜为孝文园令,见上好仙,乃遂奏《大人赋》,其辞曰……”
还未读到一百字,便听得皇后呼吸轻浅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我放下书,正要转身去叫宫人,忽见她眼皮一动,一行清泪没入鬓中。殿内温暖干燥,浅浅的泪痕很快便干了。皇后在梦中极哀伤地叹了一声,侧头向里。我心中恻然,重新拿起《大人赋》,直到全部读完,才悄悄离开玉华殿。
风雪小了许多。绿萼一面走一面问道:“姑娘怎的与皇后娘娘说了那么久?奴婢等得险些睡着了。”
我叹道:“没什么。娘娘不过问问案情罢了。”
绿萼道:“娘娘如今最相信姑娘,连这样的事情都交给姑娘来查。”
四周雪光融融,映照着绿萼光洁的肌肤和认真的神气。我不觉苦笑:“是么?”
绿萼一怔,没有再说下去。皇后将三位公主的死因交给我查,不能说不信任我,却也不是深信。若不然,她怎会命史易珠来做我的书记,和我一道聆听证词?
良久绿萼低声道:“做皇后可也真够苦的。奴婢在后面瞧着,姑娘还没读完书,娘娘便累得睡着了。”
我伸出手来,点点雪花在手心融尽,心头愈加清明。“我曾教你读过《春秋左传》,还记得么?”
绿萼红了脸道:“奴婢久不随姑娘读书,都忘记了。”
我缓缓道:“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17]这就是君王的命运,无须多说。”
绿萼凝神思索,良久才道:“好似是有这么一句。”
说起皇后的信任,我又想起三位公主溺毙当日,皇后对我的嘱咐,不可谓不恳切。皇帝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朝,无论如何,我都应当好好想想,该怎样向皇帝陈情、怎样救下锦素等人的性命。
我紧了紧斗篷,加快脚步道:“快些走吧,回去再仔细回想。”
过了几日,我正和史易珠一道整理和誊抄笔录,准备送呈皇后。忽听外面传来女子的哭声,本来细细的一缕,陡然转盛,还有男子的呼喝之声。我和史易珠相看一眼,俱感奇怪。正要扬声叫人,却见帘子一动,芳馨闪了进来:“姑娘,大事不妙。掖庭属忽然派了许多人来,奉了圣旨正在四处拿人。说是所有服侍过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乳母和宫人都要关进掖庭狱,女官都被赶到霁清轩软禁起来。”
我大惊,抛下纸笔便向外奔,芳馨和绿萼拿了斗篷和手炉在后面追之不及。我一口气奔上汴河桥,胸口疼得厉害,不禁伏在栏杆上大口喘息,果见掖庭属的侍卫正在驱赶桂园的宫人。一个小宫女抓住一个矮胖官员的衣角,跪下泣道:“求求大人,让奴婢给嬷嬷磕个头再去。”
那官员推开她,示意两个内监将她架起:“姑娘,这是圣旨。刘氏敢自尽,便是抗旨,你还是别沾染的好。”说着转过身来:不耐烦地挥挥手。正是李瑞。
我大步走上前去,喝道:“且慢!”
见是我,李瑞立刻满脸堆笑,“朱大人怎的来了?”说着作了一揖。
我还礼,指着那个小宫女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瑞道:“今晨掖庭属接到圣旨,命下官等捉拿皇太子和公主身边的宫人。皇太子的乳母刘氏在小库房里悬梁了,这丫头非要去磕头。”
只见这小丫头只有十三四岁,眉清目秀,还在不停地哭泣。我叹道:“难得这样有情义,大人何不开恩,不就是磕个头么?”
李瑞一怔,随即爽快道:“也罢。既然是朱大人求情,便让她去磕个头又何妨。”说罢向那两个内监使个眼色,小丫头也顾不得向我道谢,一溜烟跑进桂园去了。
我微笑道:“多谢李大人。”
李瑞嘿嘿笑道:“下官知道,朱大人是最仁慈不过的。这会儿往桂园来,是想见谁?”
我笑道:“李大人快人快语。我来是想见于大人的。”
李瑞道:“天这么冷,下官也不能教大人白白走一趟。大人请进,不过时间可不能太长。”
我忙行了一礼,“多谢大人。”
刚刚踏进桂园,只见皇太子的乳母刘氏的尸身被抬了出来,放在路旁。几个宫人跪在一旁叩头不止。李瑞的下属又从屋里赶了好些人出来,见人堵住了路,便毫不客气地往他们身上乱踢。众人尖叫不止,纷纷抱头避让。
绿萼从后面赶了上来,见此情景,怒道:“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一转眼,只见锦素独自在门口呆立。我连忙迎上前去唤道:“锦素妹妹。”
锦素循声望来,顿时又惊又喜,上前来紧紧握着我的手道:“姐姐。他们竟肯放你进来?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罢流下泪来。
我捏了捏她的左臂,心疼道:“为什么总是穿那么单薄?若兰和若葵如今就不放你在心上了?由你冻着?”
锦素摇头,“她们为我收拾衣装去了。”
我实在不忍心再听众人的哭叫哀求:“咱们进屋说。”
屋里陈设俨然,炭火未息。门外甚是吵闹,我正要关上门,忽听锦素叹道:“又何必关门。关不关门,圣旨都在那里。”
我仍是掩上门,放下厚重的布帘,屋子里顿时安静许多,甚至连里间寝殿中若兰和若葵的脚步声和啜泣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锦素亲自为我斟茶。我问道:“你屋里的人呢?”
锦素道:“他们一早就被赶走了,如今只剩了我和若兰若葵了。”
我环顾一周,只见书案上,两支玳瑁狼毫笔蘸饱了墨搁在笔山上。宣纸摊着,以青瓷雕花镇纸压住,如苍白喜悦的生命运亟待填满。大瓷缸里插着数卷字画,旁边掉落着一幅字帖。若不是外间的哭闹之声,一切都那么静谧美好。显然李瑞知道锦素是女官,并没有为难。
我心中一宽,拾起地上的字帖:“软禁霁清轩,至少衣食无忧,比掖庭狱好得多了。陛下一日没有回宫,这事便一天不能定论,还请妹妹宽心。”
锦素澹然道:“无所谓宽不宽心。我要做的事情已做完,便是明日赴死,也毫无怨言。姐姐不要为我担忧。”
锦素一向单纯柔弱,我视她如玉枢一般。见她临死不畏,我虽不明所以,但总是为她高兴的。只听她接着道:“姐姐可知,这一生中最令我欣慰的是什么?”
“什么?”
锦素微笑道:“与姐姐的情义能善始善终,是我一生中最欣慰的事。”
善始善终,我当得起么?忙宽慰道:“咱们的情义还长,远未到终。”
锦素道:“姐妹分别在即,我没什么留给姐姐的,唯有写一幅字赠予姐姐。”说罢走到书案前,举手一挥而就,是间架均匀、笔致浑圆的颜体。
锦素微笑道:“姐姐是女中君子,一生躬行仁道,姐姐又喜爱颜体,这一句‘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18]赠予姐姐。任重而道远,望姐姐多多珍重。”
我鼻子一酸,垂泪不已。锦素轻轻在我耳边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姐姐。我不喜欢贵妃的赐婚,是因为我己心有所属。”
我木然道:“是谁?”
锦素双颊酡红,垂首低低道:“是昌平公。”
我一怔,“你不是说他举止轻浮,狂浪不端么?”
锦素摇头道:“他为国征战,却无端降爵,所以疏狂些。这也没什么。”
我勉强笑道:“你是几时喜欢他的?”
锦素闭目凝思片刻,抿嘴笑道:“那一年过年,他往遇乔宫来,寻周贵妃比剑……”她摇摇头,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9]
室中弥漫着难言的伤感与甜蜜,我极力呼吸,每一下都痛彻心扉。
忽听门外李瑞的声音道:“朱大人,于大人该去霁清轩了。”
不待我说话,锦素扬声道:“请大人稍待,这就出来。”说罢紧紧握着我的手道,“今生恐无相见之期,唯愿姐姐与世子殿下能够‘缕缕结青丝,双双到白首’[20]。”说罢毅然转身,打开大门缓步而出。
【第五节 至亲至疏】
门外的世界无限宽广,仅凭一点相思亦足以御寒。不似我,离了这一隅燠热造作的暖意,便无以为生。我追到桂园门口,却不忍相送。若葵为锦素披上斗篷,若兰背着两个大包袱跟在后面。主仆三人由两名掖庭属侍卫押送,远远去了。李瑞叹道:“这等有去无回的事情,大人不送也好。”
锦素慢慢走上汴河桥,终于忍不住转身回望。我呆呆挥手,她亦颔首微笑,随即过了桥,隐没在一群哭喊的宫人之中。
良久,我拭了泪,长叹一声。李瑞道:“大人面色很不好,请早些回去歇息。”
我点点头道:“谢李大人关心。玉机还有事相烦,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李瑞笑道:“下官能有今日,是托大人的福。但凡是下官能办得到的,定当尽力。”
我心中感激,道:“请大人好生照看于大人,别让她短了什么。若有不够的,只管来永和宫取。”
李瑞笑道:“这个大人不必担心。陛下有旨,女官们软禁在霁清轩,吃用都有内阜院,保管不会冻着饿着。大人也不用特别添什么,在那样的地方软禁,即便有好东西,也没处使。”
我点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又问道,“掖庭属是几时接到圣旨的?是皇后派人下旨的么?”
李瑞道:“今晨下官刚到掖庭属,便有中使自前线传旨,命郑大人即刻往景园来。下官入园的时候,众人惊惶无措,也许皇后还不知道此事。”
眼前一暗,不觉扶着绿萼的手退了一步。李瑞伸手欲扶:“大人小心。”
眼前渐渐自一片昏蒙转白,凌厉的雪光如无数锋利的钢针扎在心头。皇帝下旨处置女官和宫人,却不让皇后知晓,这明明是已经不信任她了。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都是意外。且平阳公主是皇后所生,皇后丧女,亦饱尝锥心之痛。究竟是哪一点,让皇帝对皇后也起了疑心?他明明说过,她是他的心腹,远胜肱骨爪牙的唯一可委以重任的心腹。
只一瞬,我站稳身子,在心中对自己道,如此凉薄反复之人,万万不能嫁!
李瑞见我神情恍惚,忽又惊疑不定,忙关切道:“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大人所托之事,下官一定会办妥的。”
我转头对绿萼道:“永和宫还有一对金凤,你让小钱抽空送到李大人府上。”
李瑞忙推辞道:“下官受大人深恩,已是难报。怎还能要大人的物事。”
我微笑道:“一对金凤,权当玉机拜上尊夫人。且这是从宫外拿进来的,宫中没有记档,大人安心便是。于大人我便交托给大人了,还请大人多多留心。”说罢深深行了一礼。
李瑞红了脸,忙还礼道:“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自从皇太子高显和三位公主枉死,宫人都赶去了掖庭狱,女官软禁在霁清轩,整个景园都安静了下来。本来要赶回京去过新年,因太后一病不起,也耽搁下来。皇后忙于政事,高曜要读书,日常侍疾的便只有慎嫔。
听闻太后病了,我忙去仁寿殿请安。太后素来喜爱静修,平时甚少见人。想来这一次病了,就更不会见我了。我也只是去虚应个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