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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死而无益】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密集的死亡。金沙池畔卷起白茫茫的冷风,草木沙石齐声哭喊,热泪麻木地涌出,冰冷凝涩的味道多年后仍在我的腮边,我的舌尖,我的咽喉,我的梦中。三具小小的遗体并列躺在岸边,泪在湖中,血凝成冰。稚弱秀美的面孔寻不到一丝恐惧绝望的气息,反有种圣洁的意味。
不堪重负的皇后几欲晕倒,但在看见皇太子高显昏厥之后,也顾不上查看亲生女儿平阳公主的遗体,连忙将高显湿漉漉的身子用大毛斗篷裹住,紧紧抱在怀中。众人手忙脚乱地又给高显裹上几层,抬回了他所居住的桂园。
皇后怀中一空,只是叉着两只手发呆。穆仙见她胸口湿了一大片,便道:“娘娘还是回去更衣吧,仔细着凉。”
皇后“嗯”了一声,忽转头排众而前,将平阳公主的遗体抱在怀中。她的双唇贴住女儿冰冷的额头,泪水沾湿被金沙池水浸透的额发,泣不成声。高曜膝行至皇后面前,泣道:“请母后节哀。”说罢伏地不起。
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拭了泪水道:“将三位公主的遗体送到易芳亭安放。”穆仙应了,亲自从皇后怀中抱过平阳。
皇后扶起高曜:“好孩子,快起来。”
高曜亲自扶起皇后,含泪道:“儿臣送母后回宫。”
皇后道:“本宫还有要事,皇儿可先去桂园看望皇兄,本宫稍后便到。”
许是皇后的手太冷,高曜的身子微微一颤:“儿臣遵旨。儿臣恭送母后回宫。”
皇后勉力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扶着穆仙的手蹒跚走远。人群渐渐散去,高曜上前道:“孤要去桂园看望皇兄,姐姐可随孤去?”
在湖边也不便多说,于是我径直问道:“殿下是想去侍疾么?”
高曜道:“皇兄病了,孤自然要去侍疾。”
我摇头道:“殿下固是一片忠心。可依臣女看,还是不要去侍疾的好。”
高曜一怔:“这是为何?”
我转头望向北岸的梅林,淡淡道:“殿下可知道,对面的梅树,年年都要修枝剪叶。”
高曜不解:“那又如何?”
红梅如血,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中显得触目惊心,如同冰上那件赤色五龙袍。我叹道:“倘若花匠犯错,修去了最高最粗的那根主枝,那便如何?”
高曜低头思量片刻,颤声道:“姐姐是说,皇太子哥哥是主枝,孤是旁枝?”
我不置可否。高曜会意,却仍是迟疑:“孤知道姐姐想让孤避嫌,可若不去侍疾,将来父皇查问起来,说孤全然不顾手足之情,那该如何是好?”
我一指北岸红云之上的巍巍庙宇:“难道除了亲自侍疾,便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么?”
高曜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但见清凉寺高门崇栋,被雪藏梅,宛如琼楼玉宇。我向前一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半句。高曜恍然:“孤知道了,多谢姐姐。”说罢一揖,告辞而去。
回到玉梨苑,只见紫菡带着几个小丫头正收锦被,品红色的百花织锦被面,春花团团簇簇,绵延无尽。芳馨迎上来道:“听闻适才姑娘也在湖边,姑娘受惊了。”
我叹道:“湖边的事,姑姑已经知道了。是谁来玉梨苑报的信?”
芳馨道:“一个溜冰的小宫人,和紫菡交好。”
我一怔,又叹:“这小宫人只怕命不久长。”不待芳馨回答,我又一指紫菡怀中的锦被,“收起来吧,换些素色的床帐铺被来,以后这样的颜色万万不可再露出来了。宫里一下子薨了三位公主……”
芳馨神色一凛,垂头道:“是。”停一停,又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我揉一揉眼睛,指尖还留有一丝温热的泪意,双颊却早已冷透。那些不自觉陪出的伤心,亦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旁枝。还未到玉梨苑,已是心沉如铁。
树枝上的残雪簌簌而落,沾在袖口银色的风毛上,化作一抹无奈的灰白:“告诉紫菡和小钱他们,如今新丧,太后和皇后心里正难过,把前些日子长公主送来的东西都收起来,新鲜颜色花样的衣裳首饰都不要用了。出门要收着些,免得落人话柄。”想了想,又道,“不,无事还是少出门的好,尤其不要去湖上。”
我说一句,芳馨答应一句。我掸落身上的冰屑,又道:“把前些日子长公主送的好参拿上。”
芳馨道:“姑娘这会儿是去玉华殿还是桂园?”
我淡淡道:“我去看看锦素。”
芳馨一怔:“是呢。于大人这会儿定是六神无主了。”
桂园坐落在金沙池的东南角,南临汴河。北面山坡颇为陡峭,遍植金桂。一到八九月,满山金黄镶嵌于浓荫深翠之中,郁郁香气中人欲醉。山下的两进院落,白墙黑瓦,透着江南的新巧与温婉,正是桂园。
还未过桥,便远远望见皇后正扶着穆仙的手走到门口,锦素亲自出来迎接。我见她还算镇定,顿时放心不少,脚步也慢了下来。
皇太子的卧室里站满了人,连锦素也只能站在门外。一个老太医垂手恭立,轻声向皇后禀告。室内的热气扑在脸上,每个人都面色通红,唯有皇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她正向太医窃窃询问,高曜恭敬侍立在皇后身后。
锦素见我来了,便悄悄退了下来。小屋中炭火正旺,她脱去斗篷,一言不发。神色虽平静,手却在颤抖,火影乱颤,整座小屋战栗不已。我忙握住她的手唤道:“妹妹……”
锦素抽出手,冷淡道:“姐姐还记得我这个妹妹,当真受宠若惊。”
我知道前两日我和史易珠多谈了两句,锦素未免不快。虽然她了解我的难处,但毕竟大仇难解,因此这半年来也发作了数次,我均一笑了之。我只得重新携起她的手:“妹妹要恼我,也不要挑在这个时候。等皇太子好了,多少恼不得?”
锦素眼睛一红,重重叹口气道:“姐姐这会儿来看我,有何要事?”
我忙道:“我担心你。皇太子殿下可还好么?太医怎么说?”
锦素摇头道:“殿下虽然自幼习武,但小小年纪,这样冷的天,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又亲见三位公主——即使贵为皇太子,也无力回天。只怕要大病一场了。”
她的手再度颤抖起来,刚刚从炭火上获得的热度正快速消散。我问道:“妹妹怕么?”
锦素扬眸,苍白双唇抿成一线。忽然她咬了咬唇,泣道:“我怕……我自然是怕。若皇太子——那该如何是好?”
我叹道:“皇太子若是痊愈,你便万事大吉了么?”
锦素神色微变:“若神佛庇佑,皇太子无事,自是万事大吉。我现今只是担忧皇太子殿下,自己的得失荣辱,倒还不曾想过。”
此言大出我的意料。我一怔,赞道:“想不到妹妹有此胸襟,是我小人之心了。”
锦素拭泪道:“我知道姐姐关心我。姐姐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我忧心大起:“那我便直说了。不论皇太子病情如何,只怕陛下回朝后都会降罪于整个桂园,只怕妹妹也不能免罪。”
锦素苦笑:“原来姐姐是担忧这个。”
我奇道:“难道你竟一点也不担心?”
锦素从容道:“皇太子殿下身为储副,本不当轻易涉险。如今贸然跳入水中救人,是我素日教导不善之故。若陛下要降罪,我甘心领罚。哪怕让我死,亦无怨无悔。若殿下真的——碧落黄泉,锦素甘愿追随。”
听罢不觉恍然,复又惭愧而庆幸。我在盘算生路时,她已在遥望幽途。我叹道:“那就好。”
锦素道:“姐姐不必为我担忧。听闻姐姐常常教导弘阳郡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死而无益者不以责人’[1]的道理。我不能像姐姐这般未雨绸缪,自是有罪。”
我叹道:“我会尽力向皇后娘娘求情的。”转念一想,皇后监护不力,皇帝盛怒之下,还不知怎么怪罪她,只怕要做第二个慎嫔也说不定。求她也是无用。
锦素摇头道:“姐姐实在不必费心。这回怕是不行了。”说着看了一眼绿萼手中的锦盒,“姐姐带了东西来,必是送给皇太子养身的。既来了,还是快些去瞧瞧的好。”
再度来到皇太子的卧室外,人已少了许多,原来高曜已经走了。皇后坐在床边,满面关切之色,俯身擦拭皇太子湿漉漉的头发。不一时,她轻声吩咐了太医两句,起身走了出来。
室内被炭火烤得燥热,皇后胸前的水渍却还没干透,灰紫色的锦袄微微凹下,仿佛心头的伤痛与空洞。见我候在门外,皇后一怔:“朱大人来了。”
我行了礼,恻然道:“请娘娘多加珍重。”
皇后仰天一笑:“珍重……”她泪眼向天,似有无穷无尽的不解与怨责。然而她的软弱只在一瞬,随即眼中精光一轮,深深看我两眼,“你来得正好。”说罢转头向锦素道:“于大人去陪一陪皇太子吧。”锦素领命,捧着我带来的人参进了高显的卧室。
皇后向我道:“你随本宫去玉华殿,本宫有要紧事交代给你。”我屈膝应了。
走出桂园,但见皇后专用的翠羽青盖凤辇已然备好,四个中年女子垂手恭立。穆仙道:“娘娘请上辇。”
皇后道:“跟在后面。本宫和朱大人走走。”穆仙忙退了下去。
皇后抬起左臂,我上前一步,稳稳扶住。皇后的脚步虚浮,身子微微左倾。不一时,已觉得右臂酸痛,忙以双手扶持。她的左手小指不断颤抖,冰凉的指尖偶尔触碰我的袖子与腕间。小指上戴了一枚又细又薄的青玉戒指,因为太小,只卡在指尖。这枚戒指我见过,正是平阳公主常戴的。
穆仙和绿萼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岸边还有残雪,皇后心不在焉地踢飞雪屑,灰白色的一团贴地飘散。她蓦然驻足,转身怅望湖面,“本宫有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虽则监国,无暇感伤,但遭逢丧女之痛,竟能在片刻间有所部署,亦不由令人诧异和感佩。我恭敬道:“请娘娘吩咐。”
皇后道:“三位公主停在易芳亭中,朝中事多,太后也正伤心,宫中之事还请你多多照看。此其一。”我躬身领命。
皇后又道:“第二件事,是请你尽快查清今日之事。”
我愈加恭敬:“是。”
皇后道:“人人都道今日之事不过是一个意外,你倒不问为何要查?”
我叹道:“即便是意外,也当彻查。若不查,又怎知是意外?”
皇后赞道:“甚好。陛下听闻噩耗,也许过几日就回宫了,你要尽快查清才好。否则陛下问起来,无言可答,那就不好了。”
我忙道:“臣女定然尽力而为。”
皇后道:“辛苦你了。这第三件……”忽然双唇一颤,欲言又止。
适才热闹的湖面,现下已空无一人。冰刀划过的痕迹被冰锄敲打得节节寸断,碎冰像被拼命掘出的无用又无害的秘密。离岸最近的冰洞幽冷深邃,仿佛一张大口吞噬着周围所有的热度。皇后叹道:“这第三件……”她一停,又叹了口气。
两番启唇,两番吞语。我不禁警觉起来,本当恭敬请命,话到嘴边复又咽下。对岸寒梅傲雪,似森森剑戟溅洒簇簇血痕。北风自湖上呼啸而来,皇后当风而立,风帽垂下,一支碎玉步摇自发间滑落,跌入帽中。斗篷骤然张开,如猎猎旌旗,乱云垂地。
咸平早年间出生的五位皇子皇女,三死一病,只有高曜安然无恙。皇帝一向疼爱子女,若得知此事,还不知要怎样降罪六宫。从皇后、东宫官署、侍读女官到内侍总管、乳母宫人,恐怕无人能免。
我上前自风帽中取出皇后的步摇,双手呈上:“此地寒冷,请娘娘上辇,快些回玉华殿吧。”
皇后不以为意,将步摇隐在袖中,仿佛积聚了无限勇气,“无妨。这第三件事情,是待陛下回宫,请你务必陈情,将众人从轻发落。”
我甚是不解:“臣女何德何能,此事唯有太后和周贵妃——”
皇后截断我的话:“太后和贵妃固能出于仁恕之心恳求陛下,然而这只是发乎情。你若能查明真相,方才情理兼备,更易打动陛下。”
我叹道:“臣女愚钝,愿闻其详。”
皇后道:“一来,三位公主暴虎冯河,皇太子虽然仁勇,可是……”说着极惋惜地叹了口气,“五个孩儿之中,只有弘阳郡王安然无恙。本宫知道,这其中有你的功劳。”
我惶恐道:“臣女不敢居功。”
皇后肃容道:“如今可宽慰两宫者,唯有弘阳郡王。二来,今日大难,你是局外之人。三来,陛下在前线也知道你勘破悬案之事,只因战事正紧,不及下旨褒赏。你若能查清今日大难之实情,或许能为众人稍稍免责。因此三件,你去陈情最为合宜。”
我叹道:“若臣女在数日之内查不出来,又或此事本就是意外,又当如何?”
皇后道:“此乃天意,你尽力便好。即便暂且查不出来,也不是全无希望。因为……陛下很喜欢你。”
一颗心霎时凝成坚硬的一团,迫住了冰冷的呼吸。这话像令三位公主陡然陷落的冰窟,坚冰下潜藏春水游鱼,致命诱惑令人好奇而恐惧。我的声音微微发颤:“娘娘何出此言?”
皇后道:“你可知,陛下为何深爱贵妃?”我摇了摇头。皇后又道:“贵妃的父亲是开国定亲王,母亲是北燕的宝镜公主,当今北燕皇帝的亲妹妹。定亲王是被陈四贲暗杀的,宝镜公主听说是被亲哥哥逼死的。至于周贵妃的姐姐周澶,是被北燕皇帝所害。”
我本不想探知皇帝与周贵妃之间的情事,然而听到此处,仍不觉大奇:“臣女听闻大周郡主是难产薨的。”
皇后叹道:“是借产育之事被人暗算的。贵妃少年之时,曾竭尽全力查清父母长姐枉死的真相。此番执意随军,也是为了断与舅父的恩怨。贵妃命运多舛,但容貌性情、剑术智慧都无可挑剔。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本宫望尘莫及。”
此话自伤,却说得平静,想来她早已认清这个事实,就像认清自己的名字一样烂熟于胸。只听皇后接着道:“陛下自幼与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喜爱的自然也是聪明坚毅的女子。”说罢侧头望我一眼,复又转而望北,“就像你。”
“聪明”或可勉强当得,“坚毅”又从何说起?难道是因为我尽力保全父亲与韩复么?我一哂,“贵妃之仙姿,臣女不及万一。”
皇后道:“让你离开长宁宫去文澜阁校书,是陛下亲征前亲自安排的。你可知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