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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大队行至青国北境大城阙城,天色已晚,大队在城外驻扎,早有阙城城守前来迎接承敏公主到驿馆休息。
罄冉护送燕奚敏在驿馆安置下来,送走城守,便大步向自己安置的小院走去。忽而一阵寒风吹来,面颊微凉,罄冉一愣,抬头时睫羽一晃,沾染了一片白色,竟是下雪了。
不想冬天竟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一晃又是一年,蓦然想起今日竟是自己生辰,罄冉脚步微顿,摇头一笑,仰望着灰茫茫的天空,凝立片刻。
半响,她叹息一声迈步走向房间,刚至房门,正欲推门却双眸一眯,目光凝在微开的门缝上。罄冉不动生色,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本以为是蔺琦墨在屋中,然而进了房罄冉便察觉出了不对,桌上放着一个小盒子,盒子上盖着布包,刚打开一边,露出盒子一角。
“出来!”
罄冉冷喝一声,目光骤然凝向内室,她一步步向微暗的内室紧逼,一面拔出腰际寒剑,待走至桌边,一剑便挑开了那桌上小盒。
余光一瞥,罄冉手中长剑险些掉落,身体一晃。
皎洁的月光自天窗泻入屋中,恰恰落在那小盒上,将里面之物照的一览无余。
那是一盒糕点,一盒尚散发着热气的糕点,罄冉甚至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清香,那般熟悉,却又似隔着千百距离那般遥远而陌生。
糕点如小饼状,呈五瓣桃花形状,外面撒着一层糖霜,银色的月光下,微微透着粉红颜色,宛似一朵桃瓣儿飘然落在盒中,透着诱人的气息。
光是看着,便能想象若是咬上一口,定会隐隐约约尝到桃花香,口感也定然十分绵软。
这个念想宛若以往千百次那般冲入罄冉脑中,引起一阵轰鸣,紧接而来的是喉头传来的肿痛,种种情绪一股脑儿涌上来,令人无法喘息。罄冉张大了嘴,却终是发不出一点声息,只余纷乱的画面在眼前不停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处,缓缓清晰。
她钟爱桃花酥,便如靖炎爱松子糕一般。每年娘亲在春日便会领着她和姐姐采摘沾染了晨露的桃花花心,做出新鲜的桃花酥来。而剩余的则会晒干,储存上一罐子每每她叫馋的时候便做于她吃。每年她过生日,桌上更是少不了那蝶糕点。
姐姐曾经戏言,说她定是小桃花精变得,又精又怪,还那般爱吃桃花酥。
那年也是在这么一个飘雪的日子,她迎来了四岁生日,靖炎捧着一盒东西献宝一样突然闪到了她面前。
“冉冉,你猜这里面是什么好东西?”
“什么?莫不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吧?怎么看上去脏兮兮的,还有哦,你这脸上怎么了?黑一块白一块的,真丑。”
“冉冉真聪明,一猜便知道这是生日礼物,看!这是我辛苦一上午做的桃花酥,你尝尝看。”
“这什么鬼东西?黑糊糊的,才不是桃花酥呢,我不要尝!”
“冉冉,好歹是炎哥哥费了一上午给你做的,你就尝尝嘛,很好吃的。”
“不要不要,我要告诉白叔叔,说你不务正业,不好好习武,又玩闹!”
……
遥远的记忆如同刻录在脑中,只待一个触发点它便冲破一切清晰在眼前,罄冉双眸氤氲起来。
她拼命咬牙,将泪水压回,似乎生怕泪水会模糊了视线,生怕那样这一盒桃花酥会消失在眼前,会成为幻觉再不得见。
罄冉缓缓走向小桌,手指轻颤着触上那盒糕点,便是这时候内室传来一声响动,罄冉骤然回神,目光直透内室。
却见一道黑影急速闪过,窗棂处传来一声闷响,有人破窗而出。罄冉脱手将长剑扔掉,冲出房门,几近嘶吼地大喝一声。
“白靖炎,你给我站住!”
那道眼见已经飞闪出小院的身影骤然凝住,僵立在了院门处。寒风逼入小院擦地而来,将那人空荡的右袖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
罄冉望着那僵直的身影,翻飞的袖管,只觉那风似破心而入,在她的心口上狠狠地刮过深深裂纹,道道泣血。
两人便这么僵立着,雪越落雪多,越飘越急,掩埋了一切,在两人肩头落下厚厚一层白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罄冉才缓缓走向那院门的身影,一步一步,缓慢地连脚步声都似还发出颤抖之音。
咯咯的踩雪声传来,白靖炎一惊,身体一晃便欲抬脚,身后却传来罄冉微咽的喊声。
“你混蛋!有能耐便躲我一辈子!”
白靖炎微微提起的右脚便那么僵了下来,双眸缓缓闭上,两行热泪滑过眼眶,悄无声息地没入白雪,落地有声。
脚步声停下,他缓缓转身。
寒枝飞雪之下,罄冉迎风而立,乌黑的发被风吹得狂肆飞扬,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压抑的激狂。
哀到轻狂,痛到痴狂,怒到执狂,喜到发狂。
她便那么静静站在风雪中望着他,眸光甚至是平静的,可他却分明从那晶澈的眸中看到了很多。她腰背挺直,浑身有着不畏风霜的凛凛气质,然而他却从她的眸中看到了依赖。
她曾经是他的小女孩,无论她现在是怎么样的名扬天下,威名赫赫,无论她的爱情已归于何处,但是都不能改变,他和她当年最质朴纯真的情意,不能改变她对他的依赖,不能改变他对她所怀有的愧疚,爱怜和心疼。
白靖炎咽下喉间艰涩,缓缓走向罄冉,挡在风口,探出颤抖的左手,徐徐去触罄冉被风掠上面颊的长发。
罄冉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瞬不瞬,就在他将要触及她的发丝时,她霍然抬手将他的手握住,紧紧攥着。
那微温的触感,让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无声而落,一行行不断涌出,沿着下巴滴入皑皑白雪中洇出一片凹陷。
“冉冉……”
一抹混杂着忧伤、感怀、欣慰、怅惘……的笑容浮起在白靖炎的唇边,他锁住罄冉的双眸,轻轻地唤着。
他的唤声宛若惊雷乍然撕破了天际,罄冉猛然扑上前,抱住他,用尽全力捶打着他的背脊,眼泪如绝提的河水磅礴涌出,她的动作震的他肩头积雪簌簌而落,混着晶莹的泪水尽数没入大地。
白靖炎双眸猩红,承接着她剧烈的锤击,承受着她此刻的激狂,伸出左手紧紧将她抱住。闭目间,泪水滚滚而落,烫伤了肌肤,灼伤了冰雪。
却在此时,小院对面的园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然退回房中,缓缓地阖上了门扉。
罄冉用力地拍打着,一掌一掌击在白靖炎宽厚的背上。这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累了,她才渐渐放缓了力道,渐渐停了下来,双手紧紧回抱着他。
突然,她猛地推开白靖炎,扬手掠过他耳际,准确地找到那层接口。
‘撕拉’一声轻响划破雪夜,白靖炎只觉面上一凉,他万没想到罄冉会突然这般。顿时呆愣当场,接着疾呼一声,便摊开左掌去挡曝露在罄冉面前的面容。
罄冉亦被震在当场,身体轻轻晃动一下,猛然抬手,紧紧压住欲冲口而去的恸泣。白靖炎在她朦胧恻然的目光下,顿觉浑身透凉,转身便走。
罄冉一时不防,仍愣在原地,回神时他已在几步开外。她一急,大步去追,刚迈步,早已僵直的腿传来钻心的酥麻,一个失力她狠狠甩在地上。
白靖炎听到声响,大惊之下匆忙回身,几步扑了过来,单膝跪下将罄冉扶起,焦急问着。
“可伤着了!?”
罄冉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神情甚是悲怆而饱含心疼,寒风中他呼出的白气,一团团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泪水再次崩决,烫伤了他的手背。
罄冉缓缓抬手,触上他伤痕交错的面容,颤声轻喃,“十二年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傻……这便是你执意不和我相认的缘由?你这混蛋!”
罄冉说着,似是忽而想到什么,突然直起身来,一把抓起白靖炎的双臂,用力扯开他腕间束袖,将衣袖向上猛拉,见上面不再有交错的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抬头迎上他深邃如潭,流淌着淡淡哀伤的双眸,罄冉哽咽一声,扑入白靖炎怀中,紧紧圈住他的腰肢,再也压抑不住大声恸哭了起来。
她匐在胸前大声哭泣着,身体剧烈颤抖,白靖炎只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烫,他伸手将他的小女孩搂入怀中,替她挡去风雪,渐渐微笑了起来。那笑在伤痕交错的面容上,竟也动人非常。
罄冉紧紧抱着他,任由泪水浸湿他胸前衣衫。这十多年来,她一直都靠自己,自打入了军营,更是努力让自己有担当,成为底下士兵的依靠,成为府上众人的支柱。面对任何人,她柔软的腰身从不愿弯下,即便是蔺琦墨,也不可能让她完全放松。
可唯有现在,唯有面前这个人,唯有这个怀抱,能够让她回到自己单纯娇憨的岁月,纵容自己畅快地流泪发泄,无所顾忌地撒娇。
其间无论星月如何变幻,这里纵使没有热烈涌动的激情,却有着如冬日阳光般温暖又慵懒的信任,仿佛只要闭上眼睛,便又能重新回到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能成为那个任性妄为的小丫头,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十二年了,她以为是阴阳两隔,生死再不得见,然而此刻投入他的怀中,这其间无论两人经历了什么,无需相问,无需多言,靖炎还是靖炎。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纵使有一日各寻各的爱情,各有各的佳侣,纵然将来儿孙满堂,鬓斑齿松,罄冉知道,在这个怀抱中,靖炎也依然是小时候那个时时宠着她,溺着她的靖炎。而她,亦会是他心中永远的妹妹。
不知何时雪渐渐停了,匍匐在白靖炎怀中大哭的罄冉也渐渐转为抽泣,渐渐没了声响,只是静静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白靖炎静静地拥着她,轻柔地抚摸她的乱发,浅笑着道:“生日快乐。”
罄冉身体一颤,泪水再次涌上。自亲人离去,这天下便再无人知道她的生辰,十三年了,再次听到这句话,罄冉只觉恍若隔世。
片刻,她抬起头用衣袖印去脸上泪痕,振作一下,轻声道:“靖炎,真的是你吗?”
白靖炎微微笑着,伸手理顺她耳边的乱发,重重点头,“傻丫头……”
罄冉眼波轻动,忽而开心一笑,宛若孩童,抓住白靖炎的手,朗朗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人的,我就知道!”
白靖炎温和一笑,怜惜地握紧她的手,轻声又道:“是我不对,不该这么多年才找到你,是我不好。”
他交错着伤痕的清减面容上带着闲淡安宁的微笑,五官仍可见少年的模样,可那神情却再不是她熟悉的靖炎。
靖炎的笑是灿烂的,带着可恶的调皮,永远不会这么沉静。靖炎的性情是洒脱的,爽朗的,永远和快乐相连。可是现在的莫之焰,在她的印象中,是个冷冽而孤绝的男人,永远带着疏离和苍凉。
可不管是以前的臭小子,还是现在抱着她默默给她安慰似哥哥一般的靖炎,都让罄冉感受到暖暖的亲情。十三年来,她第一次由衷的感激上苍,感谢它让靖炎还活着,感谢它没有留她孤苦无依。
靖炎定是吃了很多苦头才会完全变了性子,罄冉心中涌起浓浓的自责。当年她不该相信那些士兵的荤话,不该只想着爹娘的尸首而轻易相信他已经死去。
她应该到山下去找他的,若是那时候她能存着一点妄想,到悬崖下找他,也许他们便不会这般各自孤苦这么多年。
罄冉轻轻摩挲着白靖炎的面容,心中酸楚难忍,她不想惹他难过,可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微咬下唇,终是语调微颤地问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去了哪里?”
白靖炎似是明白她的心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从衣襟上扯下一片方布,将身边落雪攒成一小团,包入布块,用布巾包好的雪团去敷罄冉红肿的眼睛,柔声道。
“先别急着问我,我虽是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其实不然,你别瞎想。这些伤都是当年落下悬崖时留下的,当时我受了重伤,脸上和右臂由于没有及时得到医治,伤口有了炎症,才留下了这么重的伤痕。我是男子,这些都无碍的。你也知道,我是陆老将军的义子,当年是……玲珑在谷中发现了昏迷的我,之后将我带回密谷,这些年义父和玲珑待我极好,我没吃什么苦头的。倒是你,小时候一直都是家中的宝贝,一下子离了我们,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受了不少苦吧?”
罄冉心知他是宽慰自己,忙接过他手中雪包,轻松一笑,将方才的郁郁悲戚压下,笑道:“靖炎哥哥忘了,你们都说我人小鬼大,我怎么可能吃苦呢?何况我也是遇到了好人呢。那年离开庆城,我想到父亲提过的黄石老怪,便到云荡山去拜师学艺,谁知道一下子便遇到了师傅。师傅很喜欢我,是个极为和善的老者,对我好极,我这些年才是没有吃什么苦呢。”
两人对视着,唇边皆挂着让对方舒心的笑容。忽而两人皆明白了彼此心意,相视欢笑出声,握在一起的手拉得更紧。罄冉渐渐停了笑,望向白靖炎。
“说起来,这些年我和靖炎哥哥离得好近,不过隔着几座高山而已,我们竟彼此错过了这么多年。”
白靖炎也不无感叹,叹息道:“是啊,我每年出谷前往战国寻你,都会从云荡山经过,真是苍天戏弄你我。”
“没关系,现在一切都好了。”
罄冉说着手撑地面站起身来,右手却依旧紧紧拉着白靖炎,将他忙房中带,欢声笑道:“我都十二年没有吃过桃花酥了,我要好好尝尝靖炎哥哥做的糕点,看上去很好吃呢。今天可是我的生辰,再不祝贺都要过了时辰了。靖炎,我告诉你哟,我也学会做松子饼了,虽是没有娘亲做的好吃,但是靖炎你一定赏我面子,来日让我做了给你吃,即便不好吃,你也定要鼓励我,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很好吃很好吃的。”
白靖炎任由她拉着自己,听着她欢快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他的唇角也笑意蕴起,沉浸入重逢的无限欢悦中。
两人都没有留意到,对面的院子中,一扇小窗也恰在此时悄然关上,幽幽传来的似乎还有一声轻叹,卷入风雪中,瞬忽不闻。
今冬第一场雪只飘了短短两个时辰,翌日天便大晴,阳光明媚。
初冬温暖的阳光,亦如罄冉的心情,暖洋洋的。
可几家欢喜几家忧,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蔺琦墨近几日甚为不悦,心情烦躁到了顶点。
已经三日了,罄冉几乎寸步不离和她的靖炎哥哥呆在一起,甚至白天引来众人侧目她也不管不顾。
大队依旧照原定路线前行,眼见正午已到,行在队伍最前的苏亮高高举起右手,示意大队停下午休。
蔺琦墨无精打采地勒紧缰绳,垂着脑袋抚摸着大白的鬃毛,眉头不自觉拧在了一起。
不远的大石旁,罄冉和白靖炎并肩坐在一棵大树下。白靖炎正欲去解下腰际水囊,罄冉却忙递上了自己的,笑着摇了摇手中水囊,冲白靖炎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相视一笑。
这种场景这几日看的还少吗?看的蔺琦墨眼睛都发红了!
这几天蔺琦墨每每往罄冉身边凑,次次都被她匆匆敷衍。眼见着自己心仪的女子天天跟着别的男人,还言谈甚欢,动作亲密的,他这心里跟猫抓一般难耐。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小气的男人,现在才知道做个大气的男人简直就是遭罪。什么叫自食恶果,他现在体悟的真真的。
前些日,他竟还主动去找莫之焰,提供给他同往青国的机会。因为他心中知道冉冉需要白靖炎,他自己也深受感动,为白靖炎对冉冉的一翻心意。
他想着是自己的终是自己的,尤其是对心爱的女子,更是应该处处为她着想,不能以爱为由,做不光明磊落的事情。再者他堂堂男儿郎,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难道在爱情面前却担心害怕了,连公平正面竞争都不敢?那可不是他蔺四郎。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前些天眼见着冉冉对自己已经不同了,甚至表现出喜欢来了,可是现在倒好!他这可真是高看了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低估了人家青梅竹马的感情。
眼见冉冉现在整日围着白靖炎转悠,他由三日前的吃醋,到昨日的抓狂,再到今日,早已到了爆发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