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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火折子全用完了,便提起那修罗脑门上的那盏长明灯,跟着倾城往中间那个洞拼命跑。无尽漫长的甬道上,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眼前这一豆长明灯闪烁着。前方倾城的影子忽隐忽显,到后来倾城忽然不见了,我一回头,那群花蝎子好像停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堆起一人多高。怎么了?我再一回头,眼前竟一大片黑幽幽的湖面,我来不及刹车,摔了下去。
我浮起来的时候,倾城正游在我四周,吱吱乱叫,拼命扒拉着我的衣衫。长明灯没有被水溅灭,幽幽地漂在水面上,照着我前方的水面。我这才发现这里的水道极浅,颜色亦是紫色,想必亦是紫川之水,但仅仅没到我腰间。但我实在害怕水中有可怕的生物,便使力游到对岸,回看彼岸,那群花蝎子在河水边爬来爬去。
刚松了一口气,不想那一只只花蝎子开始跳进水中,不一会儿那蝎子堵满了并不很宽的河道,对岸的花蝎子搭着同伴的身体游向我。我惊恐万状,就在我腿软之际,一阵巨大的轰声传来,一股紫色的巨浪卷滚着无数的金龙向蝎山扑来。金不离躲在浪花中,张口扑咬着花蝎子,一会儿“蝎子桥”被冲塌了。我跑得再快,也不免再一次被紫川水打湿,一只被紫浪冲上来的花蝎子蹦到我的面前,扭了几下,便不动了。我仔细一看,果然同谋害太子的一模一样。
我暗想,我就被关在倚霞阁,其实离太子住的元泰殿、德宗所住的清思殿都非常近,奇怪的是,偏偏在倚霞殿底下养着这么一堆杀人于无形的花蝎子,连德宗的大黑老鼠都能发现,那轩辕氏的龙禁卫就真的毫无所知吗?
倾城甩了甩毛发,又变成了一条油光乌亮的“好汉鼠”,若无其事地往前奔去。我只得湿漉漉地跟着它向前跑去。
甬道顶部的颜色变暗了,四周的岩壁开始渗水,眼前有一丝光明。倾城吱吱叫了两声,然后奋力地向那光明跑去。
四周静得可怕,唯有水滴的声音,还有我同倾城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却见眼前一堵石壁。
走近前,才发现这是一面透润的东陵白玉墙,墙上浮雕着一男一女的两个飞天。同以往我所见的飞天不同,墙上面没有任何西番莲缀饰浮雕,那男子飞天正微笑着抚琴,而那绝色的女子飞天却欢快地在梅花枫叶下踏歌飞舞,隐约在墙的另一端微有灯光,有一人影绰绰,还有轻微的流水声。
我正踌躇间,那扇玉墙却轰地打开,有一股熟悉的异香扑鼻而来。我急闪到一边,倾城跃到我的肩上,看起来它也很害怕。我极慢极慢地走进墙内,玉墙轰然关闭。
黑暗再一次笼罩着我,我抖着手举起长明灯,却见正对着我的又是一个巨大的铜像,那铜像是一个长发裸身的紫瞳修罗,却呈跪倒状单膝着地,浸在紫色的水中,再往上看,他双手被绑在一个十字形的刑具上,背后插满了各种武器。那修罗的面目俊美绝伦,雌雄难辨,只是满含痛苦地扭曲着,眉间微皱,一双紫琉璃瞳中不停地涌出紫色的泉水,好像眼中不停涌出的热泪,缓慢地流过面颊,再流到身上,落入脚边平静的深潭中,仿佛他一生所有的悲伤都被慢慢凝固在这深潭之中。
整个铜像线条流畅,修罗强壮的肌体贲张,骨骼健美,突现一种惊心动魄的暴虐美学,形成了一幅令人感到极度窒息的绝望,却又充满了一种奇美而诡异的艺术神品,同先前看到的天人及修罗像应都为同一神匠所作。我慢慢地倒退一步,心中害怕起来,因为这个修罗我也认识。
“这个天人为了救他的妻子,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切都如邪魔所谋,最后触犯了天条,反而被认作邪恶的化身,失去了一切,流落为妖,并被许下恶毒的咒怨,他和他的妻子生生世世不能相认,有缘无分,这才有了你胸前的紫殇。”我记得那时他的声音颤抖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面上也带着这样永恒而绝望的痛苦,那时的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好像要把我揉碎一般,他的呼吸急促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心脏又开始疼了。怎么回事?在这里看到原非白的天人雕像,到底是可以解释得通的,因为这是原家。也许是遗传基因,也许仅仅是巧合!
然而,在这里看到段月容的流泪铜像,我却再不能冷静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铜像痛苦的俊容面对着我,其实还是像方才所见的修罗像一样,隔着再远的距离,却依然对着那天人所跪。而他背后所插的兵器件件锋利,像是生生世世都在遭受严厉而痛苦的惩罚——可能这个铜修罗对那天人犯下大错,也可能是那天人的手下败将,所以被永远地封固在这里,累世接受残酷的惩罚。
我注意到铜像的胸口有一个十字小孔,看上去像是一个伤疤,又好像是一个锁孔。此时倾城正好从我的怀中蹦出,嘴里叼着那支金如意,一双墨瞳湛湛发光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以前兰生在张德茂面前提过一句,轩辕家里有二百七十七具金簋,是用来存储国家最机密的文件,而第二百七十七具里面放着四大家族的秘密,尤其是原家的致命秘密。莫非德宗说的二百七十七是指这个?而这金簋就在这铜像里面,这金如意是这二百七十七号金簋的钥匙?
我要不要试一下打开?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德宗要给我这样一把钥匙?
我的手慢慢将那把金如意随意取了悲伤的那一头,插进铜修罗胸前的锁孔上,果然契合。可是看到铜像那痛苦绝望的表情,却是不忍,仿佛我亲手把一把小刃刺进他的心上一般,我本能地拔了出来。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插入试试,忽然有人在我脖子后面吹气,我的汗毛渐竖,感觉被人点住了穴道。有人慢慢从我身后绕过来,白影一晃,那柄金如意,还有酬情早已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那人不似暗宫中人寻常的毫无花纹的白面具,戴着一面纯银面具,那面具额头点着两撇浓重的紫色,更显肃杀。玉指修长,指甲又极是干净,倒像个读书的儒生,一身破旧的麻袍子,还不及司马遽常穿的料子好,却恁是干净。
那人看了我三秒钟,身躯微颤,慢慢抚上我的脸。我大骇,叫道:“我是原家人,认识司马宫主,请勿动手。”那人收回了手,解了我的穴道。我后退三步,跌坐在地上。倾城又偷跑进我的衣袍里,瑟瑟发抖,似是非常害怕这个银面人。“是你方才把圣石打开,露出天人神像吗?”他冷冷地问道。我点点头。“你同高昌紫瞳佛女有什么关系?”那人问道。我一径望着他的白面具,就是不说话。他提溜着酬情向我走了两步。我立刻飞快说道:“依秀塔尔是我娘,暗宫宫主是我朋友,原非白是我夫,原氏主公锦妃是我亲妹妹,于大将军是我哥……”他微一摆手,阻止了我进一步拉关系、套近乎,冷冷地哦了一声,“原来,你便是非白心心念念的那个花木槿。听说你把上面的庄子闹得很是鸡犬不宁啊。”此人提起非白倒很是熟悉,且有种长辈对晚辈的感觉,看来是友非敌了。不过真没想到啊,我的名声在暗宫里是这样子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啊……我慢慢爬将起来,“晚辈正是花木槿,不过已离庄八年了,方才回来,实在不敢搅扰宗族。”那个银面具男呵呵冷笑了几声,“无论是庄上还是暗宫里,人尽皆知,这八年来非白尽折腾怎么找你了。”“敢问前辈,这里是何处?”那人指了指上面。我抬头一看,上面是漆黑的嶙峋怪石,什么也没有。那个面具人一挥掌,那团长明幽烛一下子灭了,周遭一片黑暗。须臾,周围慢慢亮了起来,我的眼前全是一片紫莹莹的花海,巨大的铜像所在是一个直径五米的幽潭,周围布满了灿烂盛放的紫色西番莲花,而高高的顶上全是璀璨的紫晶石在闪闪发亮,映着冷艳的西番莲,为洞中带来一片浓重紫意的光明,只是异常的森冷幽野。那些紫光最耀眼处,来自于三个大块的紫晶石雕拼出来的古字:紫凌宫。
我骇然,我怎么来到了暗宫最深处的紫陵宫了?
“紫陵宫原名紫凌宫,凌霄的凌,而非陵寝的陵,是轩辕世祖赐给轩辕紫蠡公主和原理年的居所。轩辕紫蠡公主殉身后,莫名地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不但整个紫凌宫从此掩埋到了地下,就连紫栖山庄也毁于一旦,现在的庄子其实也是后来翻新的,所以后来就改成陵寝的陵了。”那人的声音虽掩在面具下,但听上去甚是好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人在面具下思考了一两分钟,叹了一口气,“回去吧。”我微微向他纳了个万福,“多谢前辈的不杀之恩。敢问前辈可否还我酬情和先帝所赐的金如意?”那人随手一扔,把我的酬情扔在我的脚跟前,我赶紧收了起来。“如果我是你,应该把怀里的这只臭老鼠摔死,”那人指了指我的袖子,“然后将这把金如意献给原家主人,那你便为原氏立了大功,他必会即刻立你夫婿为原氏世子以示恩赏。这样吧,现任暗宫宫主马上就会到这里巡视,他同非白相交甚厚,定可保你平安到上面邀宠。你夫也快过来了吧,你只需静等原氏大军前来收拾这一乱局即可。”
他又把那把金如意扔到我跟前,我再把金如意给收了起来。
“敢问前辈,为何要这么对倾城?”我对那人疑道。
那人再次点起一把火炬,那漫天紫晶又渐渐失去了光芒,只恢复平常山石岩洞的模样,只有一团晕黄的光,好似厚厚云层中包裹的月光,让人感到略微窒息。
那人的声音很严肃,“轩辕皇族,乃远古神族,极擅收集情报,查人隐私,其武器之一便是这信鼠。此鼠不似一般家鼠,极通人性,能识人语,又因体形巨大,乃是万鼠之王,可使其他鼠类对其效忠,自身又对主上忠心至极。可惜天不佑轩辕氏,传至这第十世,别说信鼠繁衍后代了,就连这训练信鼠的技艺都已难以继承,你手上的信鼠可能是最后一只。
“司马氏擅建地宫,偏偏这信鼠极其齿尖牙利,擅掘地洞,便是地宫的克星,故而毁去这最后一只,这紫陵宫便可万世无忧。
“这把如意匙乃是盘古开天的一件神器,可开任何实锁,这一头可用于开启紫陵宫,另一头却可打开轩辕氏金簋,里面盛放着他们平日收集的关乎朝代更替、天地变色的秘辛,然而那些绝不是你之流应该打开的秘密,”那人淡淡道,“至少现在不能,而且知道得太多,对你和非白都没什么好处,你还是回去吧。”暗宫中人,一般都是话唠,今天我再一次见证了这一点。
我之流?我暗想你又算是哪之流的?但是此人武功高强,还是先不要硬碰硬为妙。我便撇开倾城的生死问题,只是微欠身,“多谢前辈指点,敢问那神像可是原氏祖先?”那人看了我两眼,没有理我,只别过头去,从袖中取出一支略显长大的毛笔,自顾自地蘸了铜像下的紫川之水,在旁边的地上练起字来。
我不由有些尴尬,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便找了一个干净之所,离他远远地坐下。
倾城爬到我怀中,不安地吱吱叫了一声,身子发颤。我便轻轻抚摸它的皮毛,令它安静下来。其实我也很害怕。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开始研究西番莲的花瓣时,那人忽地开口问我:“听说你的胸前嵌有紫殇?”我点点头,很害怕他要像那些大夫那般验身。
那人哦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练着字,练着练着,笔画一变,好像开始画画了。我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可以看到他的画像,只是距离略远,那水痕一会儿便干了,我看不真切,依稀可辨,他好像在画一个女人。
为了看清楚一些,我不由自主地略略伸长脖子。
他却头也不回,忽地朗声道:“你难道没有听非白提起那四大家族起源的传说吗?原氏的祖先乃是尊贵的九天神祇,不只原氏,明氏、司马氏、轩辕氏亦皆为神将,皆为降妖伏魔才降临人世。平定凡间大乱后,四大家族共同在此地降伏紫瞳魔族。”他指了指那个铜像,“原氏天人宽厚,只处罚这个传说中的魔族首领,其余的紫瞳妖魔皆得宽恕,诚心顺服,于是四神决定永留人间,镇守这个大魔王。四神先祖曾对后世留下了那三十二字真言,你若是那身怀紫殇之人……”他的话音未落,风铃声忽起,那人侧耳倾听一阵,我的眼前又一花,只觉他把我扔进一人多高的西番莲花丛中,我立刻几欲被花香熏死。倾城钻了出来,露出小眼,同我一起透过枝叶向外看着。
不一会儿,一个满面金光的人走了进来,严格说来是那人戴了一只金面具,那面具额上画着血红的枫叶。我暗想,原氏以梅花枫叶为族徽,这两人面具额上的记号加起来正是原氏的家族族徽。莫非他们是原氏的长辈,可为何待在这紫陵宫?
那金面人似一阵风一般来到银面人面前,激动地说道:“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有人开启了圣石,我原氏祖先的本尊神像终于得见天日了。是时候了,这江山即将改朝换代了。”“我觉得你高兴得太早了。”银面人冷冷道,手里拿着那支笔,悄然画
了一朵牡丹,“就凭那个神像?”“那天人巨剑上确刻着‘猿涕元昌,雪摧斗木’,那三十二字真言果真自轩辕太祖时代便有了,”金面人兴奋道,“合该轩辕家完了。”银面人拿着那支笔站了起来,冷笑道:“别得意忘形了,当年轩辕家就是利用了这三十二字真言引得明家和原家自相残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叫明家的人先来害我们,”金面人阴yīn道,“我们便当仁不让地利用了这真言扳倒了明家。”“只是这代价太大了,”银面人沉痛道,“莫要忘记了,明氏家族里也有我们的朋友和亲人。”“也许你说得对,那么,”金面人沉默了一阵,阴冷地哼了一声,“如今,轩辕家也该为当年散播这真言付出代价了!”他掏出一方红丝帕,里面躺着一只死僵了的花蝎子,“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幽灵杀人蝎,剧毒无比。”银面人毫无感情地回答道,“这不像是轩辕氏所豢养的武士。”“好眼力,轩辕氏如今也只剩下信鼠罢了,哪里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神兽?”金面人冷笑数声,“这倒像是南方过来的。”“我看正是信鼠技艺已失,轩辕家里又聘了高手,来驯养这些害人的蝎子来追踪我们了。”银面人淡淡道,“方才我放了紫川水闸,趁着涨潮放出了金龙,我以为它们大部为金龙所截,想不到还是有这么多泅水过来了,这驯养之人当真不简单。”“不过这蝎子会结伴搭桥,泅游紫川后,居然能跑到你的门口了,战斗力绝不在金龙之下,倒是个好武士。轩辕家中兴之意,昭然若揭啊。”金面人忽地想起了什么,“按那真言所测,圣像是由胸怀紫殇之人开启的,你可看见那花木槿跑到你这里来了?”“这里除了我之外,连半个人影也没有,”银面人依然淡淡道,“她应是被囚在倚霞阁里等着人前去救她,如何有这神通,倒跑到紫陵宫的地界来了。”金面人定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银面人,然后慢慢地哦了一声,将那蝎子递给银面人,忽地在半道上向我所躲藏的方向射来。我还没反应过来,眼看那只毒蝎子像利刃一般,一路削落无数的西番莲花瓣,向我飞来,早有人出手按住我的嘴,将我压倒在地,而那蝎子最后钉在我前方的土地上。
那人轻声在我耳边嘘了一声。倾城在我怀中吓得一动也不动。我微抬头,一个光头青年在烛火下冷着脸望着我,我心中松了一口气,是许久未见的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