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高山流水空相念

倾泠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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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狐狸,你坐在这里干吗?”

    夕阳西落时,玩了一天的风夕、韩朴终于回来,一进门即见丰息坐在园中,手中把玩着什么,在夕晖之下反射着耀目的光芒。

    “朴儿,你先去洗澡,洗完了叫颜大哥做饭给你吃,吃完了就睡觉。”风夕一边吩咐韩朴,一边向丰息走过去。

    “姐姐,你待会儿是不是还要出去玩?我和你一块去好不好?”韩朴今天玩得太开心了,这会儿玩心还没收回。

    “不好!”风夕断然拒绝。

    韩朴无奈,撅着嘴走了。

    “今日玩得可尽兴?”丰息瞟她一眼,手中动作并没有停止。

    “差点没走断两条腿,唉,小鬼比我还有精力。”风夕叹口气,看到他手中之物,顿时惊讶,“认识你十年,我可从没从你手中见过这种女人用的东西!你这朵珠花是准备要送给凤美人呢,还是华美人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去瞅他手中的珠花,“既然还没送,那不如先送我好了,待会儿我正要出门去,你这珠花就让我去换两坛美酒得了。”

    闻言,丰息手一顿,抬眸看她,三月底的天气已十分暖和,但他那一眼却让风夕感觉到一种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然后不忿道:“至于么,这么小气的,这东西又不值几个钱,不愿给就不给呗。”

    她话未说完,眼前忽然珠光闪烁,她立刻双手一挥,霎时幻出千重手影,将那些向她射来的珠子尽抓手中。

    “黑狐狸,你今天怎么啦?阴阳怪气的。”

    风夕看着手中,再看看安坐于椅,意态悠闲的丰息,若不是手中握着一把珍珠,她还真要怀疑刚才不是他用珍珠袭击了她。

    “你不是要换酒喝吗?这样可以换得更多。”丰息淡淡扫她一眼。

    “说的也是。”风夕粲然一笑,懒得深究他今天稍稍有些怪异的举动,转身离开,“陪韩朴玩了一天,累出了一身的汗,我先去洗个澡。”

    身后,丰息默默看着她的背影,许久后才幽幽叹口气,“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女人?”

    当春风悄悄,

    杨柳多情,

    我溯洄而来,

    只为牵着哥哥你的手……

    夜色里,星月淡淡,风夕在屋顶上轻盈起落,怀中抱着两坛美酒,哼着欢快的小调,想着待会儿要见的人,唇角勾起微笑。忽然眼前黑影一闪,一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皇朝?”看到来人,风夕微有惊讶。

    “是我。”一身紫袍的皇朝仿若暗夜里华贵的王者。

    风夕看着他,眼珠一转,偏头笑问:“你来找我?”

    “是的。”皇朝负手而立。

    “找我何事?”风夕将酒坛往屋顶一放,然后坐下。

    皇朝走近两步,看着月下的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无比清晰而认真地问道:“我来是想在你去天支山前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哈哈……”风夕闻言顿仰首轻笑。

    “风夕。”皇朝在她面前蹲下,眼睛比那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我是认真的。”

    风夕敛笑,眼光落在月下那张脸上,俊挺的眉目里张扬着霸气,神色却无比的庄重。她心头微微一动,然后道:“既然你是认真的,那么我也认真地问你一句,若我嫁你为妻,那你便不得再娶他人,终生只得我一人,你可愿意?”

    皇朝眉头微敛,半晌无语。

    “哈哈……”风夕轻轻笑着,“你无须回答,我也知你决不能做到。”她伸手拍拍皇朝的肩膀,站起身来,“幽王宫里就有一个你想方设法都要娶到的女人。”

    皇朝也站起身来,抬手按住她的肩膀,“风夕,不管我娶多少女人,你都必然是我心中最特别最重要的一个!”

    风夕手一抬,拂开他的手,目光落向渺远的夜空,“皇朝,我与你是不同的人,你不管喜欢或不喜欢,都可拥有很多的女人,但我只想拥有一个我喜欢的,并且也只喜欢我一个的人。”

    “风夕,无论我有多少女人,但我的妻子只有你,甚至日后我若为皇帝,皇后也绝对是你!”皇朝伸手拉住风夕的手臂,“风夕,我皇朝可对天发誓,若得你相许,你必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风夕移眸看着皇朝,看了片刻,然后她微微一笑,眼神清澈似水,“别人的誓言我都觉得是空话,但你皇朝的誓言我信。只是……我不稀罕后位,我此生只要一个男人,而我的男人的身心亦只能我一人拥有!”

    闻言,皇朝抿紧嘴唇,看着她,许久后他放开了她,长长一叹,转身望向无垠的夜空,语意萧索沉重,“诚如你所言,眼前就有一个我必须想方设法娶到的纯然公主,因为……这是我要得到天下的必经之路。”

    “天下……又是天下。”风夕摇头,“皇朝,自我们商州相会以来,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位仰吞天地的英雄,而英雄是不屑于利用女人的。”

    “我不是英雄。”皇朝猛然回首,目光如电,神色平静而冷然,“风夕,我不是英雄,我是王者!”

    目光相视的刹那,风夕蓦然心头一颤。

    “世间之英雄,有举世罕有的武功,有笑谈生死的气概,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可战千百人而不败,是如天上的星月般受万众景仰的神!”皇朝以手指天,天幕上一轮皓月,点点寒星。

    风夕仰首,望向苍茫夜空。

    “而我是要当王者!是权衡、谋划、取舍、定夺……战千千万万、战整个天下的人!”皇朝伸出手臂,敞开怀抱,仿佛要拥抱这个天地,神情庄严而肃穆,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我要用我的双手握住这个天下,而握住天下需要力量,需要最为强大的力量,所以我要累积我的力量,通过各种手段、各种途径来累积我所需要的力量,然后成为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王者!”

    闻言,风夕心头怦然一动,侧首看向皇朝。

    星月的光辉洒落在他的身上,从风夕的角度看去,他一半在光芒里,一半在黑暗中。她想,他会握住这个天下的。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心没来由地沉了沉,也许就在这一刻,她失去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也是她注定会失去的。

    压住心头的微涩,风夕转过头,看着脚下黑压压的大地,蓦然便觉得有些冷。

    其实这个乱世里,有志者谁不是如此,不择手段地谋划以成就自己的霸业,他如此,他也如此,所有的人都如此!那么……这世间可有人做事是不求利益回报?做事只是纯粹地想做,而不是心机沉沉地出手?

    她心头轻轻一叹,弯腰抱起屋顶上的酒坛,略带玩笑似的笑道:“唉,怪伤面子的,与天下相比,我是如此轻微。”

    皇朝回首看她,那一眼看得很深,“风夕,你拒绝只是因为我会有很多女人,还是因为你心中已有了人?”

    风夕闻言沉默了片刻,夜风吹起她长长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眸,却没有遮住唇边那抹飘忽的浅笑,“有与没有,于你来说都无区别,无论是为妻为后,我都不会嫁你,因为……”

    她语气一顿,皇朝眉头一挑,等待她的后半句。

    “因为,你这样的人,做你身边的朋友可共甘苦同悲欢,远胜于做你身后默默无闻的妻室。”风夕看着皇朝眨了眨眼睛。

    “哈哈哈哈……”皇朝大笑,伸出手来揽住风夕的肩膀,这一次,风夕并未推开他,“自小到大,从未有人如你般让我屡屡受挫,偏生我还就真拿你无可奈何了。”

    风夕粲然一笑,“或许你马上还会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再次受挫呢。”

    “哈哈……那又如何。”皇朝不以为然,“我若只因两个女子便一败涂地,那上天生我何用。”

    “所以啊,对于你来说,女人不过是衣裳,只有天下才是最重要的。”风夕足尖一点,身形便飘远了数丈。

    皇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赞赏而又叹息地道:“能娶到你的人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但能做你的朋友也一样的幸运。”

    “可惜朋友很少有一辈子的。”

    风夕身影已逝,声音却远远传来,独留皇朝于屋顶之上细细品味她这最后一语。

    天支山群峰耸立,其中最高的山峰名高山峰,在高山峰的西面悬崖边,有一座山石筑成的石亭,名流水亭。

    关于这高山峰和流水亭,世代流传着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朝代,有一名乐师名高山,他擅长琴艺,传说他弹奏的琴曲能引来百鸟啼鸣,可引得百花绽放。但当时的皇帝却喜欢笙,谁的笙要是吹得好,他便重赏谁,于是为讨皇帝的欢心,举国上下都吹笙,导致了百乐闲置。

    是以,高山虽琴艺绝代,却无人欣赏,甚至弹琴时还会遭人耻笑,认为他对皇帝不敬,久而久之高山便不再于人前弹琴,而是携琴至天支山山顶,弹琴与高山幽谷白云清风听。

    有一天,高山又在天支山上弹琴,忽然有人走来,一边鼓掌一边歌道:

    山君抱五弦,西上天支峰。

    闲洒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尘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注1】

    高山大为感动,与此人结为知己,这个人名流水,高山从此只弹琴与流水听。

    后来过了些年,皇帝驾崩了,新皇帝即位了。

    新皇帝不似他的父亲那般只喜欢笙,他喜欢各种乐器之音,于是百乐又在民间兴起。

    新皇帝听闻高山拥有高超的琴艺,便下旨召高山进宫弹琴,但高山却拒绝了。他说,有生之年,只弹琴与流水听,因为只有流水才是他的知音。

    前来传旨的官员见他竟敢拒绝皇帝,大为震怒,便将他抓起来送到了皇宫。但是最后,高山还是没有弹琴给新皇帝听,因为他在路上折断了自己的指骨,他此生再也不能弹琴了!

    新皇帝感于他的绝烈,便放他回去,并赏赐了他一些珍宝。但高山什么也没要,只是孤身回家了。

    回到家后,高山才知道,流水在他被抓往皇宫后,自刺双耳,此生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高山与流水重逢后,彼此相视一笑,然后一起上了天支山,但是两人再也没有下山来。

    有人说他们跳下山崖死了,有人说他们在天支山上隐居起来了,还有人说他们被天帝派来的仙使接往天庭了……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流传下来,后来仰慕他们的后人便将当年高山弹琴的山峰称作高山峰,并在高山峰峰顶筑了一座石亭,取名为流水亭,用以纪念高山、流水的友情。

    而今夜,高山峰上,流水亭里,有两人相约而来。

    皓月当空,银辉若纱,琴音泠泠,清幽雅淡。亭中二人,白衣胜雪,风姿飘逸,令人几乎以为置身幻境,重会那高山流水。

    “你这一曲飘然不似人间,让我听着以为自己已到碧落山上,有琼花玉泉,有瑶果白鹿,有流霞飞舞青娥翩然,正是无拘无束,悠然若仙啦。”琴音止时,风夕睁开双眼看向玉无缘,轻声赞叹。世间也只有此人才能弹出这般脱尘绝俗的琴音。

    “高山流水,高山的琴音果然只有流水能听懂。”玉无缘抬眸看着风夕,浅浅笑开。

    风夕闻言凝眸。高山流水,他们会是吗?

    “这支琴曲叫什么?”她问。

    “没有名字。”玉无缘抬首望向夜空明月,“这支琴曲,只不过是我此时所感,随心而奏罢了。”

    “哈哈,你的琴没有名字,想不到你弹的琴曲也没有名字。”风夕伸手取过琴,随手一挑,琴弦顿发出空灵清音,“随心而弹便是非凡之曲,难怪世人都赞你为天下第一公子!”

    玉无缘淡淡一笑,石桌上有风夕带来的酒坛酒杯,他捧起酒坛将两个酒杯斟满,然后一杯递与风夕,一杯端在手中,悠然吟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风夕执杯在手,看着玉无缘,然后笑吟吟接道: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注2】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玉无缘念着,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仰首饮尽杯中酒,然后转头望向亭外的万丈峭壁,“归去归去,去已不久。”

    “嗯?”风夕正饮完了酒,闻言没来由地心口一紧,放下酒杯的手一抖,瓷杯碰着石桌发出一声轻响,“难道玉公子也想如词中所说,去做个隐士?”

    玉无缘目光依然看着万丈绝壁,只是轻声道:“无福做隐士,却当真要归去了。”

    风夕一怔,静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难道今夜是辞别?玉公子要归去,却不知要归往何处?何时归?又有何人同归?”

    玉无缘回头,看着她,目光缥缈,声音幽绝,“不和谁,一个人,也许很快,也许过些日子。”

    “一个人?”风夕还是在笑,笑得灿烂,然后手猛地一推,将琴推回他面前,“至少要带着这张琴,高山不论走到哪,不管有没有流水相伴,至少都有琴的!”

    风夕脸上的笑,令玉无缘心头一痛,他蓦然伸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幽深难懂,轻轻道:“风夕,我不是高山,我从来不是高山……”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喉间似哽住了一般,无法再说话。

    风夕看着他,目中带着一种微弱的希冀看着他,等着他说话,等着他说出……

    “我只是玉无缘。”最后一语轻轻吐出,说出这一句话玉无缘便似耗尽了所有心力,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疲倦。

    “我知道。”风夕将手轻轻从他手中抽出,一瞬间手足冰冷,喃喃道,“风雨千山玉独行,天下倾心叹无缘。我早该知道不是吗?”

    闻言,玉无缘垂眸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一丝苦笑浮上面容,“说得真是贴切,传出这两句话的人是不是看尽了我玉无缘的一生?”

    “天下倾心叹无缘……”风夕惨淡一笑,笑得万般辛苦。无缘……无缘,是无缘啊!

    “不是天下叹,是我叹。”玉无缘移目看着她,眼中有着即将倾泻的某种东西,但他猛然转头,望向绝壁之外那深不见底的幽谷。

    “不管谁叹都是无缘。”风夕霍地站起身,凝眸看着玉无缘,“只是若有缘也当无缘,那便可笑可悲。”

    玉无缘依然望着幽谷不动。

    风夕闭目,再次睁眼时,已扫去所有落寞,“你为我弹琴一曲,我便赠你一歌。”说完她足尖一点,落在亭外那一丈见方的空地上,手一挥,袖中白绫飞出。

    瑶草珂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祗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她启唇而歌,人亦随歌而舞,歌声清越,舞若惊鸿,白绫翻卷,衣袂飘扬,夜色清风里,仿佛是天女临世,于此飞舞清歌,丰神天成,风姿绝世。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

    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注3】

    歌至最后一句,白绫直直飞去,缚上一株高树上,然后她身子一荡,轻飘飘地,若荡秋千般飞掠而过,眨眼间便消失身影,只袅袅清音,荡于高山夜风里。

    山上,明月依旧,石亭如初,只是夜风寥寥,沁凉如水。

    许久后,玉无缘伸手移过琴,双手抚下,琴音顿起,心中凄楚和着琴音尽情倾出:

    苍穹浩浩兮月皎然,

    红尘漫漫兮影徒然。

    欲向云空兮寻素娥,

    且架天梯兮上青冥。

    三万六千兮不得法,

    黯然掬泪兮望长河。

    澹澹如镜兮映花月,

    月圆花好兮吾陶然。

    唉噫——

    天降寒冰兮碎吾月,

    地划东风兮残吾花。

    唉噫——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

    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唉噫——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

    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长歌似哭,含着无尽的怅然憾恨,哀凉悲怆。

    树林深处,风夕抱膝而坐,听着从山顶传来的琴歌,眸中水汽氤氲,如诉如泣。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玉无缘,你……你……”

    一个“你”字含在齿间半晌,最后终是咽下了余下的话,只幽幽一叹,拾起地上的白绫,抬步往山下走去。

    山顶之上,玉无缘走出石亭,抬首仰望,无垠的夜空上,明月皎洁无瑕。这不知人间怨忧的明月,为何偏向别时圆?

    他闭上眼睛,隔绝了明月,掩起了所有心绪,却无法止住心头的悲楚。

    终是放开了,这一生中唯一动心想抓住的,还是放开了手!

    你以为我为灵芝仙草而弃朱唇丹脸?其实我愿以灵芝仙草换谪仙伴我白螺杯!只是……

    风夕,对不起,终是让你失望了!

    人若有来生,那你我以此曲为凭,便是千回百转,沧海桑田,我们还会相遇的。

    四月初二。

    幽王于金华宫宴请各国俊杰,请帖也送了一张给风夕,但她自天支山回来后便情绪低落,一直待在小院不出,是以到了这天她依旧神思懒懒,并不想动。

    去王宫做什么呢?去看纯然公主金笔点婿吗?干卿何事!她鼻子里冷嗤一声。

    不过到了中午,丰息却进宫赴宴去了。看着他的背影,风夕嘲弄地笑笑,心头却没来由地一阵酸苦,深吸一口气,摇摇头,甩去脑中烦绪,搬张长椅放在院中,躺着晒太阳,一边自己对自己说,这是多么舒服自在的日子,何必自寻烦恼。

    至于烦什么,苦什么,她不肯深思,也不肯承认。

    金华宫里,丰息却有些心不在焉。

    按理说,殿中此刻上有幽王,下有劲敌皇朝、玉无缘,又有那些才华各具的俊杰们,更何况今天还是决定幽州驸马的重大日子,怎么说也该集中精力慎重以对才是。可自入殿以来,丰息都一直恍惚着,心神不定。

    “丰公子。”

    耳边传来唤声,丰息猛然回神,却是华纯然入殿了,正立于他桌前,一双美眸含情看着自己。

    是了,酒宴已过半,公主要开始选驸马了。

    今日的华纯然,分外的明艳高贵。一袭粉红绮罗宫装,头梳飞仙髻,髻中饰大凤凰,髻两侧分插凤衔玉珠步摇,蛾眉淡扫,樱唇轻点,雪白的脸颊在看向他时涌上一层淡淡绯霞,说不尽的娇媚明丽,端是世间罕有的绝色佳人。

    可乱绪纷纷的心头却在此刻变得宁静清醒,她不是她!不是她!

    丰息猛然站起身来,因起身太急,桌子被他撞得晃了晃,那声轻响让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过来,有的审视,有的锐利,有的妒忌,有的疑惑,有的轻蔑……

    “丰公子。”华纯然见他猛然起身,只当他是紧张。想至此,她心头又是羞涩又是甜蜜,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微微握紧了。是他了,就是他了。她秋水似的眸子温柔地望着他,手臂微抬,罗袖轻滑,露出点点玉笋似的指尖,指尖中夹着一点金光,那是……

    “在下忽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办,先行告辞了,请幽王与公主恕罪。”丰息一步踏出,向着幽王与华纯然一礼,然后不等人反应,他便大踏步走出金殿。

    大殿中一片哗然,幽王震怒,华纯然震惊,便是皇朝也不解,只有玉无缘垂眸轻叹,然后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哈哈哈哈……”幽王毕竟是一国之君,很快便恢复常态,他举起酒杯,“丰公子有事先行,孤不可为难,他的那一份美酒诸位可不能推辞,必要代他喝了!来,我们干杯!”

    “幽王说的是,我等敬幽王一杯!”众人齐举杯。

    华纯然也端起丰息桌上的酒杯,仰首饮尽的一瞬间,苦涩与微咸一齐入喉。放下酒杯,一滴清泪滴入杯中,喧闹的大殿里,她却清晰地听到酒杯里发出的空旷微响,咬住嘴唇,止住即将溢出的悲泣。

    她握紧袖中的金笔,姿态端庄地转过身,抬首间,她依然是美艳无双,高贵雍容的幽州纯然公主!

    一抹轻淡适宜的微笑浮上无瑕的玉容,她莲步轻移,款款走向皇朝,那位尊贵傲然的冀州世子——她攥紧了手中的金笔,似乎怕它忽然间挣脱出手去。

    砰!

    院门被大力推开的声响将院中晒着暖暖太阳,正昏昏欲睡的风夕给惊了一下,她睁眼坐起,见丰息正立在门口,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神情间懊恼非常。

    “咦?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幽王已选定你为驸马了?不过以华美人对你的情意,此事应当水到渠成才是。”风夕懒洋洋打趣一声,然后又躺回长椅上。

    丰息也不答话,走进院子,立在她身前,不发一言地盯着她。

    风夕顿时有些奇怪,抬头看着他,疑惑地问道:“你这样子好像是在生气?难道失败了?”

    “哼!我不会娶纯然公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丰息冷哼一声,然后抬脚一踢便将长椅踢翻,风夕不防他这一手,顿时连人带椅摔在了地上。

    “咦?真的?”风夕这刻倒忘了恼怒,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丰息,待从他脸上得到证实后,嘴角不由勾起,一丝欢喜的笑容就要成形,忽然间脑中闪过一念,欢喜的笑便转成了嘲讽的大笑,“哈哈哈哈……黑狐狸,难不成幽王还是不中意你这个江湖百姓当女婿,而是中意那个拥有二十万铁骑的冀州世子皇朝,所以你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原来这世上也还是有你办不成的事呀,精心算计一场,到头还是空呀!”

    她一边笑着,一边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丰息阴沉的脸色,不但不收敛,反而愈发笑得猖狂,“哈哈哈哈……黑狐狸,你求亲不成就如此生气,实在有失你那个‘雅’的名头呀,啧啧啧,你那一身的雍容大方哪去了?”

    丰息看着大笑不已的风夕,一贯雍雅的神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睛盯着她,仿佛能冒出火来。

    “哈哈哈哈……”风夕看着他那模样越看越欢快,凑近了他,眼睛瞄了瞄他怀中,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黑狐狸,其实只要你拿出某样东西,幽王一定会马上招你为婿的,你为何不拿呢?太过自傲了便白白错过机会呀,白白浪费了一番工夫呀!”

    丰息依旧不语,只是眼色越来越阴沉,最后竟是拂袖而去了。

    他离去后,风夕依旧在长椅上躺下,口中喃喃自语,“难得呀,这黑狐狸竟如此生气,可生气也不该冲着我发啊,又不干我的事,要知道我可是帮了他不少忙的……”

    丰息走进屋子,推开窗,便看着躺在椅上闭目养神,惬意非常的风夕,不由敲敲挂在窗台上的鸟笼,逗着笼中的碧鹦鹉,轻声道:“真不值得,你说是不是?真是不值啊!”

    第二天,风夕显然心情十分好,一大早就把韩朴叫起来,“朴儿,快起床,姐姐今天带你去玩。”

    “噢!”本还赖在床上的韩朴马上蹦出了被窝。

    等韩朴洗漱好,风夕便带着他出门了,颜九泰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小院里静了片刻,然后丰息启门而出。

    “公子,需不需要准备马车?”钟离问他。

    “不用,带上钱就好,上街挑件礼物,以贺纯然公主即将到来的大婚庆典。”丰息淡淡地道。

    “是。”

    钟氏兄弟伴着丰息出门后,西厢开启的窗门后,露出凤栖梧清冷的丽容,看着丰息走出的背影,心头默然轻叹。

    在幽王都繁华的街市上,风夕牵着韩朴亦在轻声感叹,“幽州不愧是六州富庶之首,这些年走过的地方,还真是少有能及得上幽王都之繁华的。”

    “姐姐,我们在幽州还要待多久呢?什么时候走?我们还要去哪里?”韩朴一边看着街市上的行人,一边问道。

    颜九泰沉默地站在二人身后。

    风夕神色微怔,然后笑道:“朴儿,今天不说这个,今天只管玩。”

    尽管她的语气轻淡,但韩朴却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沉重,不由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夕儿!”

    正在此时,蓦然一道有如吟唱般的嗓音传来,三人顿时循声望去。

    “久微!”风夕一望见那人,顿时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人,大声欢笑,“久微!你怎么会在这里?”

    名唤“久微”的人在被风夕抱住的刹那,感觉到有两道目光射来,不由抬首望去,便见不远处的街道两旁,分别立着一黑一白两位公子。白衣的在与他目光相碰时,淡淡一笑,黑衣的则微微点头致意。他低头看了看抱住他的风夕,不由轻轻一笑,真是有眼光啊。

    “夕儿,你快要把我的脖子给勒断了。”久微扯着风夕抱住他颈脖的手叫道。

    “久微,我好久好久都没见到你了,你都跑到哪儿去了呀?”风夕松开手问他。

    “我还不就是四处飘荡着。”久微微笑道。

    “我也在四处飘荡着,我们怎么就没在路上碰见呢。”风夕语气里颇有些抱怨的意味。

    一旁,韩朴与颜九泰都吃惊地看着这个叫久微的人,眼中都有些疑惑。他们与风夕相处了一段时日,大概都熟悉了她的性情,虽然看起来言行无忌,与谁都可打成一片,但与人相处时,其实是有着亲疏远近的区别的,而显然风夕对这个人是不同的,她对他有着纯粹的亲近与喜欢,这一点上便是与她相识最久的丰息都是及不上的。

    韩朴与颜九泰仔细地打量着他,想知道这人有何特别之处,可以让风夕另眼相看。

    久微的年龄约三十左右,身材高瘦,面貌普通,穿着青布衣,长发在脑后以青带缚住一束,顺着余下的披垂于肩背,只看外表实在不怎么出色,可再看第二眼时,却觉得这人很特别,可特别在哪儿却不知道,或许在他抬眉启唇间,又或许在他双目有意无意的顾盼间,令你觉得他有一种独特的风韵。这人就是那种第一次看着时并无甚引人注目之处,但第二次见面时,你定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他的人。

    久微拉着风夕细看一翻,然后轻轻感叹,“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

    “你也没怎么变啊。”风夕也打量着久微。

    “姐姐!”韩朴走过去将风夕的手夺回,重新牵在手中,眼睛却盯着久微,其意不言而喻。

    风夕不以为然,将韩朴推到久微面前,“久微,这是我新收的弟弟韩朴,怎么样,很漂亮吧?”然后又敲了敲韩朴的头,“朴儿,这位是久微,是祈云落日楼的主人,天下第……嗯,数一数二的大厨师,做的菜非常非常好吃!”

    “弟弟?”久微看一眼韩朴,自然不会错过那张小脸上的戒备神情,于是笑谑道,“夕儿,我记得你没有弟弟妹妹的,这该不会是你儿子吧?嗯,我看看,长得还真有几分像呢。”

    “咳咳……”风夕显然被这话给呛着了,抬手就一拳捶在久微肩上,“认识你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等‘一鸣惊人’的本事。”

    “哎哟,我说夕儿你轻点。”久微揉着肩膀呼痛,“就算是被我说中了,你也不要心虚得这么大力啊,要知道我是普通人,经不起你白风夕一击的。”

    “嘿……谁叫你乱说话。”风夕挑眉斜睨着他,“现在罚你马上做一桌子菜给我吃,否则本姑娘必定十八般武艺招呼你!”

    “唉!”久微抚额长叹,“能有一次你见到我不提吃的吗?我走遍六州,也没见过第二个比你还要好吃的女人!”

    “哈哈,谁叫我每次见到你就想到你做的菜。”风夕一手挽住他,一手牵着韩朴,“走啦走啦,我知道你这家伙住的地方肯定是最舒服的,我们去你那里。”

    久微离去前回头一顾,街旁一黑一白两位公子早已杳无踪迹。穿黑的定然是夕儿口中常提起的黑狐狸黑丰息了,那么穿白的呢?那般出尘风姿举世无双,想来也只那天下第一的玉公子玉无缘才有如此风采吧。

    注释:

    【注1】改自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

    【注2】苏轼《行香子》

    【注3】黄庭坚《水调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