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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不过是凡尘中的俗人,总凭了自己的骄傲去爱或者恨,我们容不得伤害,却在不经意间深深地伤害了对方。
两天后,我们的录音终于结束。耿墨池做东请我们吃饭,美其名曰是尽地主之谊。他没有选择在大酒楼,而是订在一家低调而精致的私房菜馆,这家菜馆三年前他曾经带我来过,只接受预订,每人最低消费不低于两千,而我们这边有九人,加上耿墨池和他带过来的助理,十一个人。
阿庆在翻菜牌的时候直咂舌,凑到我耳根说:“乖乖,这么贵,还不如兑现金给我们,最便宜的蔬菜都要三百八,我的娘……”
负责点菜和招呼客人的是耿墨池的助理小林,很年轻的一个姑娘,当然也很漂亮,一身名牌,可能是因为太年轻,那些名牌穿她身上显得有些刺目,而她本人也透着一股子势利味,看似热情,实则冷淡。
席间我们这边的同事频频给耿墨池敬酒,我知道耿墨池一般不喝酒,平日只饮少量的红酒,可是冯客大约觉得红酒不够劲,偏点了白酒,我注意到小林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耿老师不喝白酒的。”
“没关系,今天破戒。”耿墨池大方地接过杯子。
“就是,难得有机会跟耿老师吃饭,白酒才有气氛!”冯客把他平日在酒桌上的豪爽作风拿这儿来了,一开宴就连敬了耿墨池三杯,然后还招呼别的同事轮流敬,于是同事们一个个起身给耿墨池敬酒,小林简直要发作了,“耿老师,您不能喝了,您的身体……”
“给我闭嘴!”耿墨池斥责她,转而又端起杯子,“我喝,没事的。”
冯客竖起大拇指,“耿老师痛快!”说着又拿起酒瓶要给斟酒,结果一看瓶底空了,连忙招呼旁边的服务员,“再来一瓶。”
我有些心惊了,因为我看到耿墨池的脸色已经发白,端杯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坐我旁边的阿庆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说:“冯客,差不多就行了。”
“哎,你少插嘴,我敬耿老师是我的诚意,别打岔。”冯客估摸着是喝多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耿墨池苍白的脸色,而他旁边的小林眼泪都要出来了,眼睁睁地看着新一轮的敬酒开始。耿墨池又灌了两杯,当冯客准备斟第三杯时,我突然啪的一下放下筷子,“够了!”
声音之大,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一桌的人看向我。
我瞪着冯客说:“你还要敬多少啊,你没看他脸都白了,你想把他灌死是吧?”
冯客很尴尬地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阿庆也发话了,指责冯客:“你也是的,意思下就行了嘛,耿老师是有身份的人,你把他当你的那帮酒鬼了吧?”说着转过脸,问耿墨池,“耿老师,你没事吧,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去医院?”
耿墨池摆摆手,“没,没事。”
他连说话都哆嗦了。
冯客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讪讪地放下酒瓶,“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耿老师不能喝酒,要……要不要紧啊?”
“你说要不要紧?你没看耿老师脸都白了!”阿庆虽然泼辣,但很少这样声色俱厉地训斥人,她推推我,“赶紧送耿老师回去,今天就到这儿了,不喝了。”
“我送你回去吧。”看着他这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
“好。”这次他回答得很爽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林赶忙去扶他,被他推开,把手伸给我,“扶我一下。”
看来他是真的不行了。
而小林显然有些尴尬,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我没工夫理会她,挽住耿墨池的胳膊慢慢扶他离座,他象征性地跟冯客他们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冯客吓得都忘了反应,大约没想到后果有这么严重。我也生他的气,懒得跟他打招呼,扶着耿墨池径直离开。
“要不要紧啊?”阿庆担忧地跟在我后面,她也吓着了。我跟她说:“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情况我再给你打电话。”
耿墨池的车是辆银色宝马,静静地停在院子里的树荫下。
“耿老师,我来开车吧。”小林不由分说就去拉车门,真是很体贴的属下,知道老板喝了酒不能开车。谁知耿墨池并不领情,“你开车先回去,我跟白小姐打出租车。”
“啊?”小林愣在原地。
“走吧,跟我去门口打车。”耿墨池说着就拖着我往外走。小林还没反应过来,“耿老师,为什么要打车啊,我可以送你回公寓。”
“要你走你就走,哪儿那么多废话!”耿墨池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大,对手下从头到尾没有好脸色,真是难为了这姑娘。
“干吗要打车?你自己有车不坐……”上了出租车,我不免疑惑。
他这时已经尽显疲态,仰靠在椅背上无力地说:“这都不明白……我不就是想跟你单独待会儿……”说这话时他身子在发抖。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吧。”我是真的担心了。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没事,我这两年都是这样,所以我常常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他伸手将我的墨镜摘下来,我红肿的眼睛顿时暴露在他的目光中,他像是什么都明了了,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你瘦多了。”
他指尖冰凉,我本能地战栗了下。
“你到底哪里有毛病,没有去看过医生吗?”
他伸手揽过我的肩膀,“别说这么多废话了,让我静静地跟你待会儿。”又跟前面的司机说,“师傅,麻烦开慢点儿。”
“好的。”司机巴不得,“那我多绕下,你们二位慢慢聊。”
“嗯,绕远点儿也没关系,当一日游好了。”
我瞪着他半晌说不上话。
城市的光影飞速掠过车窗,耿墨池想来是极度不适,一直闭着眼睛。我试图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拿开,他不肯,反而搂得更紧。他只是不说话,就那么闭着眼睛,像是要睡过去一样。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样子,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一直绕了一个多小时,司机总算良心发现,终于绕到了耿墨池所住小区望江公寓的门口,我原本想就这么回去,但看他那样子,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扶他上楼。这个小区不是他从前住的那个地方,应该是新买的,环境比原来那个还好,楼宇掩映在繁茂的树林中,他的助理小林已先行抵达,等候在公寓一楼大堂。
“你先回去,这里没你的事了。”耿墨池朝她挥挥手,并未朝她看。小林不敢多说什么,目送我们进电梯。不知怎的,我觉得背后的目光很刺人。我忍不住回头看她,她却瞪了我一眼,愤愤地踩着高跟鞋转身走了。这姑娘怎么了?
“48楼。”进了电梯,耿墨池报出数字,几乎全部的重力都靠在我身上,“帮我打电话给瑾宜,叫她过来一下。”
“瑾宜?”
“就是昨天在琴行你见到的那个。”
“打电话给她干吗?”
“她是护士。”
我明白了,掏出手机,“多少号?”他报了一串号码,我拨过去。片刻后,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好,哪位?”
我说明情况,她马上应允,“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这时已经到了耿墨池的门口,他掏出钥匙给我,示意我开门。但我并没有进去的意思,站在门口没有动,他转过身眯起眼睛打量我,“你干吗?”
“我,我要回去了。”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狠,“你试试看。”
“……”
“我都这样了,我还能把你怎么着?”
我只好进去。
一进门就有些吓到,客厅布置得像是展览厅,地毯的图案非常艳丽,踏上去柔软得像踩在云端。我诧异于好好的一个客厅,怎么摆了这么多雕塑之类的工艺品,墙上也挂了很多画,家具反倒成了次要的,挤在那些工艺品中几乎看不见。
耿墨池如释重负地陷在沙发里,闭上眼睛喘气,又吩咐我,“给我倒杯水,快点儿。”
我差点掉头就走,因为他这语气像是在吩咐用人。但是想想今天是我的同事把他灌成这样,还是忍了,既然已经做到这份上,那就好人做到底算了。结果我误闯进了卧室,又吓一跳。卧室不会比客厅小多少,因为过于空旷,老式的立柱床摆在落地窗边显得非常寂寞,更衣室和浴室都设在卧室内,都是由玻璃墙隔出来的,我知道这里面的每样陈设都贵得吓人,这男人真骚包。
我迅速退出来,找到厨房去给他倒了水,他慢吞吞地喝下。
“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我环顾四周,啧啧地直咂舌。他瞥了眼我,“反正在你眼里我压根就不是人。”这人真奇怪,人前对我温和妥帖,一单独相处就板着脸,好像我欠了他八吊钱没还似的。我不跟他计较,顺口问道,“干吗摆这么多艺术品?”
“这样显得我比较有文化。”
“……”
他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么厚颜无耻。
稍顷,瑾宜过来了,这么快,应该是住在附近。她穿着护士服,拎着药箱,一进门跟我点点头,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就匆匆忙忙给耿墨池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一听说他喝了酒,大叫,“你不要命了?唐医生怎么交代你的?”
耿墨池含混不清地咕哝,“应酬嘛……”
“应酬?哪有拿命去应酬的!”
“好啦,以后不喝就是了,给我留点儿面子好不好?”大约是觉得我还在旁边,耿墨池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我待会儿就打电话给阿姨,说你喝酒!”
“瑾宜!”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相信耿墨池还有如此低三下四的时候。我不由得对这个叫瑾宜的女孩格外留意,她低头忙碌的时候,侧脸的弧线非常柔美,皮肤是那种细细的瓷白,身材娇小玲珑,有一种沉静的美。看得出来,耿墨池对她很“敬让”,眼神里甚至有点宠溺的味道,所以我判断两人绝非是普通朋友的那种熟悉,否则瑾宜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们是什么关系?
“真不好意思,白小姐,瞧我这儿忙得……”瑾宜给耿墨池量完血压,又给他打针,然后又忙着去厨房给他做醒酒汤。她很敏感,察觉到我在打量她,回头朝我莞尔一笑,“他这人一点儿都管不住自己,要不也不会把身体搞这么差,你今后可得把他看紧点儿,他呀,就是缺人管!”
“行了,瑾宜,这里没你事了,你可以走了。”
“哎呀,我是该走了,诊所还有病人呢。”说着她开始收拾东西。耿墨池这时候喝完醒酒汤,像是很困的样子,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自顾自地起身朝卧室走。到门口了,想起什么,他又扭头盯着我,“你不准走啊,留下来。”
“我,我还有事呢。”我才不想待在这不是人住的地方。虽然装饰奢华,却一点儿家的感觉都没有,那些个面目狰狞的人兽雕塑看着就吓人。
耿墨池一听说我要走,脸色很不好看了,“哎,我是为了你才喝了那么多酒,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
瑾宜见状连忙打圆场,握住我的手说:“白小姐,你还是留下来吧,我诊所还有很多事情,他身边不能没有人的。”
“是啊,我没准什么时候就咽气了。”
“墨池!”瑾宜瞪他。
我气坏了,这好人还做不得了,便气呼呼地问他:“你到底哪里有毛病啊?”
“我哪里都是毛病。”
“是你自己要喝那么多的,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灌我酒的难道不是你的同事?”
我真是跟他说不清楚了,瑾宜将我拉到露台上,也劝我:“白小姐,你留下来吧,他不是吓唬你,他是真的身边不能没人,而且你也看到了,他挺讨厌我待在这儿的,嫌我啰唆,拜托你就在这儿陪陪他吧,让他好好休息,有什么情况立即给我打电话,你看他那脸色,白得像纸……”
“瑾宜,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
“瑾宜,你诊所关门了吗?还在那里叽叽歪歪干什么?”这家伙显然不想让我知道更多,站在卧室门口嚷。瑾宜没好气地说:“你小点儿声,还嫌病得不够重是吧?我这就走……”说着她又握了握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目光恳切。我不得不承认,我没办法拒绝那目光,这个女孩身上有种奇妙的安定的力量,她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到教堂壁画上那些天使的眼睛,所以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惊讶于她眼神的清澈。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女孩立即露出会心的微笑,“我就知道!”
那笑容很无邪,花儿一样绽放在唇畔,更加让人没法拒绝了。她并没有说知道什么,却像是洞悉一切一样,拎起药箱放心地走了。
耿墨池这会儿又开始发号施令了,“到我卧室来,你看着我,我要睡会儿。”
“我不去,我就在外面。”
“万一你跑了呢?”
“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跑。”
耿墨池靠在门边上,“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我没力气跟你吵,我真的很不舒服……你能让我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吗?从昨晚到现在,我连眼皮都没合过。”
“你干吗去了?谁让你不睡的。”
“打电话啊,一家家酒店去问,看你住哪儿。”
“……”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麻烦的男人,我进卧室陪着他还不行,他还得让我搬椅子坐边上,握着我的手。“这样你就跑不了了。”他一句话都没嘀咕完就沉沉睡去。可是他明明睡着了,我却抽不出手,我稍微动下,他就拽得更紧……
两年了,这样的情景我从未想象过,即使是梦里,我们也是漠然相对。如果不是压在办公桌玻璃台面下的照片,我可能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我甚至想不起我们当初是因为什么在一起,又是因为什么而分开,到最后留在记忆中的仅剩了张模糊而遥远的面孔。此刻,我盯着他的面孔,恍然以为又是在梦里……
可眼前明明又很真实,正是黄昏,夕阳透过拉了半边的落地窗帘斜斜地照进来,地毯上一片跳跃的金黄。房间内除了他轻微的呼吸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只有窗外有隐约的风,听起来,倒像是在郊外。其实这是市中心48层的顶层公寓,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黄浦江全景。如果是夜晚,那该是怎样璀璨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