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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张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里,都粗暴无比,到这儿面对着真正的恶人,反而彬彬有礼。姚汝能已存了拼命的心思,可前面两人谁都没有动手的意思。
张小敬道:“葛老,你还欠我一个人情。”葛老“啧”了一声,拍拍怀里的猫:“欠账还钱,杀人偿命,这是老奴的为人之道。你说吧。”
张小敬掏出木牌,掷到他面前:“这属于一个叫龙波的龟兹人。我要知道这是哪家颁给他的,都亲近过哪个姑娘,她们如今身在何处。马上就要知道。”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来,端详了一下,伸手把药壶的盖拈起来,敲敲壶边。一个精悍仆人走进院子,葛老吩咐了几句,仆人匆匆离去。
葛老注视着张小敬:“这不是万年县的案子吧?”张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然后又收了回去。葛老缓缓起身,说我这里不便给官面上的人奉茶,你们自便吧,然后转身进了屋。
面对姚汝能的疑惑,张小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约在神龙年间被卖入长安,先在一个姓葛的侍郎家为奴,后来被卖入青楼做仆役。寻常昆仑奴,性情憨厚温顺,头脑不太灵光,唯有葛老是个异数。他能说会道,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很快竟说动主人将其放免,脱了奴籍。
这些年来他专为三曲青楼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还管调教抓捕。久而久之,葛老凭着心狠手辣,成了平康里最大的人贩子,隐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区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宁惹相公,莫恼葛老。
张小敬在万年县时,办过几个略卖良人的诱拐案子。可惜葛老奸猾,从来没失过风,至今还安稳地待在棚屋里。这次来平康里办事,张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妈妈交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费时辰,不如请葛老出手。
“这岂不是跟恶人勾结吗?”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为家中几个长辈都死于盗匪之事,姚汝能最见不得这些贼人猖狂。在他看来,只要一照面就该出手击杀,不容任何迟疑。他万万没想到,张小敬身为官府中人,居然跟他们谈起条件来了。
张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恶人有恶人的办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来。”
“可这棚户区明明就在平康里内,几十个捕吏就能荡平,官府怎么能容忍一个略人贩子在此逍遥?这明明违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课。”张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气地咬了咬嘴唇,认为这个回答避实就虚。他忽然想到,张小敬在长安城当了九年不良帅的人,身上的隐秘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说欠他人情,难道他们之前就有过勾结?
这么说来,张小敬的手脚,一定不怎么干净,说不定正是因为这种事才进了死牢。想到这里,姚汝能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职责。
没过多久,葛老传回了消息。这块木牌是一曲赵团儿家颁的,龙波半年前开始逛这里,一旬来一次,每次都找一个叫瞳儿的姑娘。他虽然出手不阔绰,但也从不拖欠缠资。
“遛马还是留沐?”张小敬问。这是平康里的行话,遛马谓之携妓外游,留沐谓之留宿过夜。
“偶尔沐香,遛马的时候多。”
张小敬眼神闪动。怀远坊距离这里甚远,且周围邻居以虔诚祆教信众居多,龙波不可能把瞳儿带回去——就是说,他另外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瞳儿现在哪里?”
“小妮子春心荡漾,一天前跟一个举子私奔了。”
张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里,岂有空飞之雀?”听到这句话,葛老那张黑面孔上的褶皱一阵舒展,肥厚的嘴唇咧开,露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横卧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说随我来。
葛老裹紧大裘,带着他们走进迷宫一样的棚屋。棚屋的顶上铺着厚薄不均的茅草,行走其间,透射下来的阳光忽明忽暗,让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迷离。在通道两侧,是一个一个小小的隔间,有的木门紧锁,有的完全敞开,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稻草腐味。里面人影绰绰,悄无声息,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姚汝能走着走着,忽然一个骷髅手从黑暗中伸过来,吓得他叫了一声。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门前。葛老发出低叱,那女子赶紧缩回手去。
葛老脚步不停,声音冷冷在这一片鬼魅之间响起:“外人都道平康里是个天上销魂处,个个都是仙女神姝,却不知这背后多少污秽。得了淋疮的姑娘、毁了容的凤魁、生来畸残的娃娃……无处可去,无人收容,全都如污水一样流聚到了此处,坐等转生。老奴坏事做尽,从不怕下什么无间地狱——嘿,已然身在其中羯磨,早不觉新鲜了。”
姚汝能听得触目惊心,没料到平康里的暗处,居然如此肮脏龌龊。他侧过头去,看到张小敬面不改色,显然早就知道了。
他们最终抵达一处阴暗柴房。打开门,里面吊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是满面血污,神情萎靡。女一身鹅黄襦裙已破碎不堪,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肤。男的细皮嫩肉,是个文弱的书生模样,垂着头,似已昏迷。一个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张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却伸手拦住,把他们带到隔壁屋子里去:“张老弟,你的人情只到这里为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诉你这女人在哪儿,人情还完了。接下来要用这女人做什么,就得另外算了。
张小敬道:“我欠你一个人情。”葛老嗤笑:“将死之人的人情,成色不足。换一样吧。”姚汝能急忙插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够的酬劳。”葛老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像是在看一个滑稽的俳优。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这里被一个老昆仑奴耽搁。他抽出佩刀,大声道:“阻碍靖安司办案,信不信一个时辰之内荡平你这棚屋!”
葛老耸耸肩,他一生听过的威胁,只怕比这个小家伙讲过的话还多。张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让他退后,然后看向葛老:“你想要什么?”葛老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从这死囚犯身上榨出什么。他忽然展颜一笑,黝黑的褶皱一阵颤动,伸出两个指头:“两个。”
张小敬的两条短眉倏然扭结,犹豫再三,回以一根手指。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这么办吧。”张小敬脸色不太好看,可还是点了点头。
姚汝能有点糊涂,他们两个打哑谜似的,到底什么意思?
葛老拱手说容我告退片刻,然后消失在晦暗之中。张小敬站在原地,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掸着眼窝里的灰。顶棚透下的微弱光线,给他勾勒出一个灰暗的侧影轮廓。
“张都尉,你跟他谈的是什么条件?”
“刚才我答应他,会告诉他一个官府暗桩的名字。”张小敬淡淡回答。
姚汝能肩膀剧震,双目瞪圆,不由得失声道:“您……您怎么能这么做?”
张小敬做过万年县不良帅,官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曾亲自掌管。姚汝能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为了贪图做事方便,竟把同僚出卖给贼人!这简直匪夷所思!
张小敬道:“这是唯一能争取到葛老合作的办法。”
姚汝能悄悄把右手挪到了刀柄处,脑子里浮现出临走前李泌的叮嘱。
李泌在临行前单独见过他,一旦他发现张小敬有逃走或背叛的迹象,要立刻示警,若身处无法示警之地,则亲自处断。姚汝能觉得,张小敬现在已显露出了马脚。他根本不相信,对付一个贼人要如此委曲求全。一定有问题,必须在他出卖更多官府利益前予以阻止。
不料张小敬一看他要动手,先飞起一脚,把他狠狠踹倒在地,独眼中杀意横生:“老实待着!”姚汝能挣扎了一下,居然没爬起来,可见这一脚力道之重。他痛苦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眼中却怒火中烧。
靠出卖官府暗桩来换取情报,简直就是无耻之至!姚汝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质问:“为什么要出卖自己人?”
张小敬扫了他一眼,冷冷道:“李司丞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突厥人,听明白了吗?不惜一切代价。”
“为达目的,难道连做人的底线和道义都不要了?”姚汝能觉得这说辞荒谬绝伦。
“我只关心长安这几十万条人命能不能保住。”
被反刺了一句的姚汝能脸色涨红,他辩解道:“你这是强词夺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这些贼人要你去做些大奸大恶之事,呃,比如谋逆天子,难道你也答应?”
张小敬微微点了点头:“一人之命,自然不及万众之命。”
面对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姚汝能简直惊呆了:“你竟敢……”他一句没说完,忽然被一股力量猛然掐住脖子,后背“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边。张小敬的独眼几乎贴在鼻尖,沙哑的声音在耳边恶狠狠地响起:
“听着,现在距离长安城毁灭只剩三个时辰,我们还没摸到突厥人的边。你不帮忙就给我滚!”
姚汝能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别装了,你根本不关心长安的安危。你是个死囚犯,你一定做错了事,你恨朝廷!”张小敬的神情在明暗光线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笑,里面深藏着嘲讽与哀伤。
“没错,我恨这个朝廷,可只有我能救它。”
正在这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陆陆续续进来二十多人,清一色都是男子,高矮不一,年纪也不同,皆是短袄白衫。姚汝能认出其中几个面孔,都是赌场里见过的。葛老让他们站成一排,然后对张小敬做了个手势。
姚汝能浑身一僵,就算他不懂暗语,也知道葛老是什么意思。没想到这位昆仑奴这么狠,非但要让张小敬说出暗桩的名字,还要让他当面指出。接下来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会让张小敬亲手杀死这暗桩,才算完成协议——这叫投名状。
姚汝能紧张地看向张小敬,正要开口质问,忽然脖颈被后者猛切了一下,登时昏了过去。
葛老呵呵一笑:“你还挺心疼这个小官鹞子的,他和你当年挺像。”张小敬没有接这话,而是走过去,对那二十几人扫视一圈。
张小敬脸颊的肌肉,在微微抽动。即使是死囚犯,帮着昔日的敌人来指认同僚,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他的手臂缓缓抬起,葛老忽然又开口了:“张帅,其实你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选。”
“嗯?”
“老奴这双老眼能看出来,这个活,是官府拿赦免死罪要挟你吧?”
张小敬保持着沉默,却也没否认。
“呵呵,他们就喜欢这么干。”葛老的手指优雅地搭在一起,“咱们做另外一笔交易如何?我也不逼你认人,只要你把长安的事说与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顺顺当当送出城,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岂不快哉?”
不得不说,葛老的提议,非常有诱惑力。只要出了长安城,张小敬便是彻底的自由之身,靖安司和李泌根本顾不上追究——他们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不知道——而张小敬所要付出的代价,简直微乎其微。
这条路,可比他杀死前同僚换取情报,然后背负着猜疑去追查突厥凶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隔壁传来女人隐隐的哭泣。张小敬站在阴影里,短暂地闭上眼睛,不到一弹指便重新睁开,抬手掸开了眼窝里的灰尘:“抱歉,葛老。这一次,我还不能走。”
“你就这么喜欢替朝廷做走狗?”
“不,这次与朝廷无关。”张小敬仰起头,有微弱的光线从茅草的间隙流泻下来。
“迂腐。”葛老尖刻地评价道,然后伸了个懒腰,“得啦,老奴仁至义尽,那就请你指认暗桩吧,最好是你之前亲自送进来的那个,我就爱看这样的戏。”
张小敬再次扫视众人,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他忽然单腿跪地,肃容拱手:“今日之事,实在是事急从权,不得不为。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
队伍中有一个人变了脸色,急忙一个腾跳朝后退去。张小敬起身骤然出手,刀光一闪,切过那人咽喉。在其他人还未有反应之时,他便软软倒在地上,气绝身亡,正是适才开门的小乙。
赌场里的那个乞头站在队列里,双腿瑟瑟发抖。
“啧啧,有点后悔,不该让你亲自动手了。”葛老略不甘心地舔舔嘴唇,“若是落在我们手里,只怕死上三天也还死不了。”
张小敬铁青着脸,又举起刀来。赌场的乞头“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哀叫:“我真的是在公门混不下去,才来投奔葛老的,我是为了钱,不是暗桩啊!”他正兀自叫喊,忽然看到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面前。乞头不知所措,抬头望去,看到张小敬的左手有一根小拇指被齐根斩断,鲜血狂流不止。
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张小敬的声音响起:“小乙是我亲手送进来的,又是我亲自出卖。为了大局,我并不后悔。这一笔杀孽,我早晚要还上——但不是现在。所以断指为记,诸位给我做个见证。”
葛老摇头嗤笑道:“迂腐。一条人命而已,卖了就卖了,至于这么自责吗?”张小敬没理睬他,自顾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布,单手去裹伤口。赌场的乞头怯怯地看向葛老,见他没什么反应,急忙起身殷勤地帮张小敬裹伤。
这活他轻车熟路,从前在公门时没少给张头疗伤。伤口处置好后,张小敬撩起袍角,擦干净刀上的血迹,一字一句对葛老说,表情痛苦而狰狞:
“葛老,到你了。”
此时他身上涌出来的强烈杀意,连那老黑奴都为之哑然。后者动动嘴唇,终究没再说什么嘲讽的话。
……姚汝能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审讯室里,眼前一男一女紧缚着。他正看到葛老打了个响指,那侏儒把皮鞭递给张小敬。
难道张小敬已经指认完了?把暗桩都给杀了?他正要开口问,却被人按在地上。葛老侧过头,对他“嘘”了一声。
前方张小敬捏了捏鞭柄,眼神来回在两人身上巡视,然后停留在女子身上。他对瞳儿道:“我现在要问你一个关于龙波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