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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邯郸城,一行人策马往南,我们的目的地是清水村。
我和皓儿坐在马车上,三名随从骑马,赵慕时而策马时而在马车里歇息。皓儿虽不知此次为何出门,却对沿途风光兴致盎然,一路上与赵慕混得谙熟,玩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不断。
骄阳当空,日光毒辣,大地干得像要裂开。
如此日头,累得人仰马翻,尤其是皓儿,神志昏沉,体力不济。
行了三日,这日黄昏,赵慕决定停下来好好歇一晚。
三名随从身手高强,原为游荡世间的剑客,后被赵慕收为麾下,一为千夙,一为墨痕,一为高挚。夜幕落下,繁星渐起,三人带着野味和野果回来,接着架起篝火,洗净野味支在火上烤。肉香飘散,皓儿馋死了,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这只小鸟烤好了,你先尝尝。”千夙乐呵呵地看着皓儿,将手中的鸟儿递给他。
“谢谢。”皓儿喜滋滋地接过来,傻乎乎地笑着,不客气地啃起来,“好香啊……”
“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我摸摸他的头劝慰道。
墨痕手中的野鸡烤好了,递给赵慕,“公子先吃。”
赵慕含笑接过来,掰下鸡腿递给我。我轻咬了一口,齿颊留香,味道不错。
此地乃山野之地,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水流翠绿清澈,沿岸遍布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往上是郁郁葱葱的柔软草地,赤足行走,颇为舒适。不远处是延绵数里的树林,更远处是烟云缭绕、层峦叠嶂的山峰。
吃饱喝足,赵慕和三名随从下河擦脸洗脚,我为皓儿简单地擦了擦,除去这几日的汗水和脏污。之后,一行人躺在草地上歇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颇为惬意。
夜幕低垂,野外的晚风颇为清凉。
皓儿似已睡去,气息渐沉。我悄悄起身,行至河边,坐在一处较为干爽的草地上,静听清脆的河流水声。
不久,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知道来人是谁,没有回首。
他在我身旁坐下,言语温柔,“皓儿累坏了,睡得很沉。”
我的目光仍旧落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上,“歇息一晚,应该就没事了。”
“若非我知道皓儿是堂堂男儿,必定以为皓儿是女儿身。”赵慕低笑,兴致颇高,“容貌清妍,天生丽质,看来皓儿的容貌传承于你。”
“男儿郎拥有如此美貌,或许是福薄之相。”我叹了一声。
此次随他出行,为了避人耳目、隐藏身份,我乔装为男子,皓儿则姑娘家打扮,呼我为“父亲”。出行那日,当赵慕和三名随从看见皓儿,那惊艳的神色,我记忆犹新。
赵慕轻笑反驳,“依你之意,我也是福薄之相?”
这男子真不是一般的自负,我侧眸浅笑,轻启双唇,“与公子相较,只怕皓儿的容貌更有女子的娇媚。”
他点头,赞叹道:“再过几年,皓儿必定颠倒众生。”
我不语,心中暗叹。此招虽然凶险,可是为了安全起见,我不得不这么做,只要掩饰得好,皓儿的秘密就不会露出破绽。即使赵慕对皓儿的容貌惊为天人,也应该不会怀疑什么。
出行三日,素来清爽整洁的白衣公子赵慕,平添三分落拓意气。白丝轻袍覆体,领口微敞,胸口微露,他抬高一腿坐着,姿势潇洒不羁。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的肌肤,心中一慌,触之立即移开,眼角余光则看见他的眉宇含了丝丝自负的笑意,心下不由得又气又恼。
“还要几日才到清水村?”不自在间,我连忙问道,转移他的注意力。
“照我们的行程,两日后便可到清水村。”他静静回道。
“为什么要到清水村?”
“你真想知道?”
我郑重地朝他颔首,“你说寻找天剑已有头绪,若无不妥之处,公子可否相告?”
俊眸黑亮,他望向苍穹,“要寻天剑,必须先找齐三枚玉璧。”
心中震惊万分,他竟知晓此等机密。我却只能掩下震惊,迷茫不解地问道:“难道玉璧是寻找天剑的关键之物?”
赵慕眸光一凝,“齐聚三枚玉璧,寻剑就成功了一半。”
我又问:“照此说来,三枚玉璧在清水村?”
他轻轻点头,忽然间神色凝重起来,“找齐玉璧,绝非易事。”
“为何?”
“还是不要说这事了,我相信,事到临头总有法子的。”
为什么突然不说了呢?防备我吗?我本想多问一点儿的,但又担心他瞧出破绽,便静静不语。
赵慕亦不言语,任夜风吹乱他的头发,吹起他的宽袖,吹皱他的眉宇。我侧眸瞅着他,发觉他的神色变了,眼角眉梢堆积着丝丝缕缕的伤感,眸子深处潜藏着难以言表的孤寂。
我心中轻叹,名动天下的当世第一公子竟然为情所困,为了一个女子郁结于心,这么多年来,他一定很不开心,一定承受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孤独与情殇。
心生恻隐,我有心开解,“公子是否又想起那个女子?”
他猛然回神似的,失落的笑意点缀在脸颊,“任何事都瞒不过你的双眼。”
“我想,寻剑一事了结后,公子该有所决定了。”
“决定?”赵慕冷然一笑,望着夜色下光影变幻的河流,眸光幽深,“她已嫁做人妇,纵然我有决定,也无法改变什么。”
惊讶之余,我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可是,既然心上人已为人妇,他为何仍然念念不忘?他明明知道没有任何结果,为何还要苦苦等候?他甘愿一世为情所伤吗?
河面上点缀着银白色的动人光芒,犹如碎银一般。
他神色怅然,唇边勾起若有若无的笑纹,“初次见她,是在宫中的花苑。伊一人独行,从湖的那边缓缓走过来,容颜清美,那细致的眉间却有淡淡的忧伤。我记得,当时伊穿着一袭纯白的蝉衣,笼在伊的身上就像一阵轻烟,裙裾从草地上轻盈地曳过,仿似白雾飘过,很美很美……当时我并不知伊是谁,只觉得伊明媚而又忧伤,美如轻烟,一阵风吹来就会飘散。”
赵慕的描述,深情款款,低沉的嗓音在静谧的夜里尤其惑人。
他温柔的神色在变幻的光影中迷离如花,“其后,我还见过伊两三次,当我打算奏请父王娶伊为妻时,却得知伊将远嫁他方……一切都已来不及……”
我感动于他的用情,“当时你为什么不向她表明心迹?”
他凄冷一笑,“伊出身寒微,我知道父王一定不同意,犹豫了几日,当我想通了,一切却已改变。再者,当年的赵慕不若今日,现下想要什么,父王都会给我。那时假若我真的奏请父王,想必父王也不会同意我娶她过门。”
原来,这段情只是他的一相情愿,那个女子果真一无所知。当她知道当世第一公子赵慕的痴情,会不会感动?会不会扼腕叹息?
然而,她究竟怎么想,无从得知了。
我决意点醒他,于是道:“公子位高权重,乃朝堂肱骨,文韬武略,英武睿智,赵国国势系于一身,公子又怎能为情所困?再者,那女子既已是他人妇,公子可以不成家,但须为家国筹谋,如若自伤自忧,那便是公子心胸狭隘、故步自封,如此当世第一公子,不是寐兮敬重的赵慕。”
赵慕凝望我,目光像是冰湖下的激流,寒气透出。
如此凌人的眼神,我心胆骤寒。
良久,他突然拊掌,低笑,“寐兮果然与众不同,不过你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让我忘记她吗?”
我眸光一动,道:“忘记一个人,很难,我并非要公子忘记她,只是让公子时常告诫自己:伊人已去,再如何执念也只是镜花水月。假以时日,公子必能忘记她,再者,公子若能成亲,相信这份情会淡忘得更快。”
“绝——不——可——能!”赵慕重重道,一字字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若是如此,公子只会一世悲凉,沦为他人笑柄。”我从容冷笑,笑意鄙夷。
“你当真想帮我?”他略略靠近我。
“公子有何吩咐,寐兮竭尽所能。”
赵慕的俊眸暗沉深邃,释放出夜之魅惑,扣人心弦,“好!现下你便可帮我一事,闭上眼睛。”
心底诧异,我不知他要我如何帮他。但见他嘴角浮现的冷笑,我将心一横,闭上双眼。
凉凉的唇触上我的双唇,与此同时,一只手臂揽住我……心神震动,我立即睁眼,发现自己已被赵慕拥在胸前,而他正肆意地吻着我,厮磨纠缠。我左闪右避,双臂撑在他胸前,使力推开他,可是他就像铜墙铁壁一般纹丝不动,反而以右掌扣住我的后脑,更狂肆地吻我。
原来,他所说的“帮他一事”,便是如此:找一个替身,解他相思之苦。但是,他的心上人与我纵然都是女子,却也截然不同,即使闭上双眼,也不可能感觉相同呀。他随便找一个替身,将万千情丝灌注于我,那么,他坚守多年的深情,果真刻骨铭心吗?果真不可动摇吗?
我很怀疑。
愤恨难当,我真想扇他一耳光,可是又一想,若我真这么做了,就真中了他的计——他这么做,必定是讨厌我方才的说辞而故意羞辱我,令我打消帮他解开心结的念头。
虽是自取其辱,但我也不想让他看扁。思及此,我不再挣扎,任凭他放肆,只是睁眼观察着他的神色。
赵慕如痴如醉,狂吻变得如风般温柔,见我紧闭着嘴便以舌勾挑着我的唇线,缓缓流连,紧接着,他的唇上移至鼻尖,顺势再上,轻吻眉心、眼眉,轻柔而怜惜——是的,我能感觉到他的怜惜与动情。
他炙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烫人得很。如此亲密,我不知不觉地火烧起来,脸颊火热,气息不定。蓦然间,下颌一痛,原来是他本扣着我的后脑的手转而扣住我的下颌,我被迫张嘴,他的舌趁势滑入,就像指挥千军万马似的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他灵巧炽热的唇勾起可怕的旋风,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无力支撑。
热浪涌起,将我淹没……
窒息的感觉消失了,我略略清醒,赵慕的吻依然紧密,却已不似刚才那般狂风暴雨,他的眼角却有凉薄的笑意,一下子掐断我心中隐隐颤动的琴弦。
我从未感受过如此震撼的热吻,但是,我只是解他相思之苦的替身,他怎能这么做?
心中腾起怒火,我恼怒地推开他,他向后仰去,双臂撑地才不至于跌倒。
赵慕的意态放浪形骸,冷鄙一笑,“既然你想帮我,这就是帮我的最好方法。”
我横眉怒视着他,“你太过分了!”
话落,我起身,离开。
接下来的两日,我不理赵慕,他也不理我,不说一个字。
既是尴尬,也是恼怒,我更不知如何面对他。如此情形,也许便是他所想要的,他不想让我再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女子,再劝解他。
抵达清水村的时候,霞光铺陈在西天,仿佛灿烂的绸幔迤逦天际,美得气象万千。
向村民打听了云氏酒池的方向,接近清水村东侧清溪的时候,突然听见隐隐的打斗声。我们立即赶过去,但见两方人马正激烈地缠斗,黑衣人和青衣人皆有十余人。
树木参天,浅草没足,远处炊烟袅袅,清溪淙淙流淌,风光秀丽,怡然静好。溪畔坐落着几间竹舍,林荫掩映,实为一处隐世的绝佳所在。
此时此刻却充斥着打杀与血腥。刀光剑影,招招凶狠,双方互有伤亡,一时间未能分出胜负。他们也是为了玉璧而来的吗?主上又是何人?而酒池的主人呢?
千夙、墨痕、高挚三人本想上前,却被赵慕阻止,先看清情况再说。
金戈声中突兀地响起一声响亮的口哨,刹那间,黑衣人撤招收势,纷纷后退,退出这场打斗,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如此神速!如此诡异!
为什么黑衣人自行消失?我转眸望着赵慕,但见他平静地目视这一切,脸上瞧不出任何动静。
正自寻思间,一位面貌普通的女子从竹舍走出来,表情冰冷,左臂上有一道剑伤。这女子是谁?难道就是云氏酒池的主人?
她的身后,走出来一位青衣男子,身材孤瘦如竹,眉宇间泛着隐约的阴郁之色。
是他?
是他!
心中微震,我将皓儿掩至身后,皓儿不满地掰开我的手,倔犟地站在我身前。
我心虚地垂首,拉着皓儿步步后退,躲在赵慕身后,希望那青衣男子的目光不要移向这边。
赵慕狐疑地看我一眼,对于我的举动很是不解。
皓儿低声嘀咕道:“母亲,那人不是公子雍吗?”
赵慕显然听到皓儿的话,却无动于衷。
吴公子雍竟然没有死!他是如何逃出三国联军追捕的?他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得到玉璧、夺取天剑吧,然后图谋复国大计。
那女子皱了眉,握住左臂的伤口,咬牙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不管,我这里是酿酒的,不欢迎你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人。”
吴公子雍冷笑道:“云酒娘,你不怕死,难道你的女儿也不怕死吗?”
她果真是云酒娘。闻言,她面色剧变,颤抖着问道:“你把酒儿怎样了?”
“你的女儿已是半死不活,你又何必在乎她的生死?”吴公子雍一派悠闲地说道,“不过你若不交出玉璧,你的女儿就会死无全尸。”
“你——”云酒娘怒不可遏,却又拿他没法子,一时间六神无主。
“你慢慢考虑,不过我可没多少耐性。”吴公子雍威逼道。
“吴公子,欺负孤儿寡母的事,亏你也做得出来。”赵慕终于出声,声音清朗,满是鄙夷。
许是吴公子雍没料到被人道出身份,面容阴冷。他的下属愤然骂道:“你是何人?竟敢管我们公子的事!”
墨痕冷笑一声,“天下不平之事,我们都管得。”
那下属又盛气凌人地说道:“天下不平的事多了去,你们管得了那么多吗?识相的赶紧走,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千夙哈哈一笑,“我们就是不识相,你能把我们怎么样?大卸八块还是五马分尸?”
吴公子雍略抬手臂,制止属下再多言。赵慕瞥了一眼千夙和墨痕,朗声道:“吴公子,今日有我在这里,你休想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吴公子雍笑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赵慕淡笑,“贱名何足挂齿?吴公子若要我罢手不管,须让我心服口服。”
“你强出头,无非也是为了玉璧,你我根本没有区别,何必假惺惺地扮好人?”吴公子雍冷冷讥笑道。
“我一向光明磊落,跟你这种小人是云泥之别。”赵慕淡笑应之。
吴公子雍上前几步,眯起那双奸诈的眼,“既然公子喜欢强出头,那我就成全你。若你能打赢我,我便离开此地。”
赵慕亦趋前三步,从容笑道:“爽快!”
两人默然对视,眼神静止,却有一股杀气冲天而起。
西天的霞光褪去,暮色合笼,林间渐起薄雾,燥热的村野弥漫着肃杀之气。
赵慕眉宇间浅笑吟吟,丝毫不将对手放在眼里。
吴雍的眼中杀气腾腾,因对手轻藐的态度而渐生怒气,脸孔紧绷。
瞬间,吴雍疾步奔来,手执银剑,逼近之际,突然翻转剑身,直直地刺来。赵慕仍自不动,就在剑锋逼近胸口的刹那,突然反仰身子避其锋芒,与此同时抽出腰间佩剑,铮的一声,寒光闪过,挑开对手的剑锋,急速攻向吴雍的命门。
吴雍显然没料到赵慕的剑术如此精湛,不敢再轻敌,专心应战。
赵慕纵横沙场多年,剑术虽非登峰造极,但放眼天下,比他精妙的也是凤毛麟角了,吴雍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长剑相击,银色剑芒四散溅开,杀气越来越浓。
剑身相格,两人对视,眼神森寒,青衣者戾气满目,白衣者含笑若水。
风起,鬓发轻扬,袍裾微动。
“啊——”
吴雍大喊一声,运力以求击退赵慕,却因对手突然撤剑而向前扑倒。值此之际,三尺青锋骤然逼近吴雍的咽喉。
吴雍气喘如牛,面色惊骇,汗水直下。
成败已定,饶是不甘也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公子——”青衣人紧张地喊道,蠢蠢欲动。
“公子雍落败,是否应该遵守诺言退出此地?”千夙不无讥讽地说道。
“公子雍怎么会失信于人?他可是天下皆知的吴公子雍,倘若秦赵楚三国王上听闻公子雍尚在人间,老千,你说那三位王上会不会派兵追杀吴国余孽?”墨痕不正经地调侃道。
一声尖锐的击鸣,宝剑还鞘,那姿势潇洒不羁,利落漂亮!赵慕淡声笑道:“公子雍还想再打一场吗?”
吴雍死死地瞪着他,半晌,悲愤地丢下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他突然侧眸盯着我,目光似剑如刀,眼神狠厉。
我微微垂首,避开他的视线。
那些青衣人随着吴雍离去,云氏酒池恢复了宁谧,夜色如染,酒香袭人。
我们出手相救,云酒娘并无感激之意,虽然为我们安排了房间,却始终绷着一张脸,态度相当恶劣,她定是以为我们也是为了玉璧而来才如此对待我们的。我们真的是为了玉璧而来,难怪她如此了。
用过晚食,我为皓儿浸身沐浴,之后自己也沐浴更衣,洗去出行以来的肮脏尘土。
村野的夜晚,虽然虫鸣声声,但也睡梦香甜。
第二日,早早起来做早食,和云酒娘闲聊几句,得知她的夫君已离世多年,如今她一人独撑酒池,领着一帮村里的姑娘酿酒。
听她说,这里的清溪水质清澈、甘甜,很适合酿酒,因此,云氏酒池所酿的酒远近驰名,来此买酒的富足人家和达官贵人数不胜数,就连路途遥远的楚国和秦国也有人千里迢迢赶到此地,只为一睹云氏酒池的风采,品酒买酒。
悠闲地过了一日。
赵慕并未提起玉璧一事,也不跟我言语,只当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见他如此,我更加气愤:欺负了人,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冰冷样子,不可理喻,真是小肚鸡肠。不过,他与皓儿倒是玩得来,练剑,玩耍,在林间疯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
这夜,皓儿睡着了,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索性起身出了房间,来到清溪上的竹栈。
夜风徐徐,带着夜的气息、草的清香和酒的芳醇,沁人心脾。流水叮咚,与那聒噪的虫鸣相谐成趣,衬得村野的夜晚更加幽静。
此处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在此安宁地过下半辈子,也没什么遗憾吧。
有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回眸望去,是步履轻慢的云酒娘。
“不早了,姑娘为何还不歇着?”她早上就瞧出我是女扮男装,虽然相识不久,跟我倒谈得来,对我的敌意也少了些。
“我不想辜负如此醉人的夜色。”我掩饰着心中的烦乱,略略一笑。
“夜色醉人,美酒醉人,其实一切都关乎心境。”云酒娘笑道,“我瞧得出,你有心事。”
我一笑而过,不想谈及自身,她也没有追问下去,陪我静静地站着。
云酒娘是一个坚毅的女人,无论是打理酒池,还是保护玉璧,为了已经离世的夫君,为了信义,以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重担,令人钦佩,也令人欷歔。
只是,赵慕打算如何说服她自愿交出玉璧?吴公子雍绝不会就此罢手,而那些黑衣人又是什么人?觊觎玉璧的大有人在,也许明儿就有人赶来明争暗抢,那不是更加危险?我们实在不该浪费太多时日在此,可是云酒娘是那种宁死不屈的人,如非自愿,她绝不会交出玉璧。
看来,要她自愿交出玉璧,必须先抓住她的软肋。而赵慕,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心急如焚,他倒好,云淡风轻的悠闲样,仿佛是来此游玩的。
“姑娘喜欢饮酒吗?”云酒娘忽然问道,微含笑意。
我轻轻颔首,她笑道:“若不嫌弃,请姑娘品一下我刚酿的一种新酒。”
随她来到庭中,席地落座。
云酒娘斟了两杯酒,美酒飘散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冽香味,似是花香,又不太像,闻之如醉。
我沉醉片刻,笑问:“酒香独特,这是什么酒?”
她将酒杯推过来,眉眼中别有含意,“我在酒中加了一种奇花,因此别于一般的酒,先尝尝。”
一杯慢慢饮尽,酒水滑入喉咙,那种奇异的清香缭绕于齿颊,缓缓沁入肺腑,令人不自觉地陶醉。闭了眼,仿佛置身于花海中,叫不出名的明黄鲜花铺展得无边无际,花香扑鼻,令人醉生梦死。突然,眼前的景象消失不见,我看见那条小河在夜色下温柔地流淌,光影晃动,潋滟迷离……有一位男子拥着我,亲吻慢慢加深,紧致,悠长,狂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心神一荡,我猛然惊醒,不知为何会想起那一幕,赵慕吻我的那一幕。
我缓缓睁眼,云酒娘轻柔的声音飘入耳中,“这是心魂酒。”
心魂酒?我蹙眉看着她,茫然不解。
她含笑道:“心魂酒是一种情酒,饮酒者,会触动心底隐藏的情思。”
我愕然,发觉脸颊像西天的火红云彩燃烧起来,“云姐姐说笑了。”
云酒娘摇头,“方才你一定想起了你心仪的男子,才会如痴如醉,若你心中无人,便不会出现幻象,你的脸也不会这么红。”
我竟然喜欢赵慕?
云酒娘的话,在我的心中翻腾,以至于彻夜难眠。
假若心魂酒真有如此特异的功效,那么,我对赵慕真的暗生情愫?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喜欢他那副俊美的皮囊,还是喜欢他的雄才伟略与慑人气度?
越想越烦乱,越想越气愤,我怎么可以喜欢赵慕?谁都可以喜欢,就是不可以喜欢赵慕!
天光渐亮之际,我告诫自己:不能动情,即使是暗生的情愫,也要挥剑斩情丝。
因为,赵慕早有心上人。
更因为,赵慕是赵国公子,更有可能是未来的赵王。
这日,皓儿又跟着赵慕四人在外疯玩到傍晚时分才回来。他蹦蹦跳跳地跑至我跟前,甜甜地叫了一声:“母亲。”
他脸上脏得像只花猫,衣裳也沾满了草屑,我忍不住斥责道:“去哪里野了?弄得这么脏!皓儿,你老大不小了,整日脏兮兮的,也不怕他们笑你。”
“谁会笑我?赵叔叔吗?他才不会呢,他多喜欢我呀。”皓儿笑嘻嘻地说道,“大家都喜欢我。”
“他们是逗你玩呢,真以为他们喜欢你啊?”
“母亲,你真啰唆。”
“快去洗洗,马上用膳了。”
“母亲,我要送你一件礼物。”皓儿神秘兮兮地说道。
“什么礼物?”这孩子怎么突然要送我礼物?不可思议。
他拉着我往外走,兴致颇高,“我把礼物藏在树林里,我带你去,待会儿母亲自己找。”
我深感奇异,却又不忍拂了他的意,便跟着他来到竹舍附近的树林里。此时,天际残留着一抹红光,树林在这抹红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壮观。步入树林,灰白的薄雾缓缓飘动,走得越深,雾气越重。
皓儿松开我的手,一本正经道:“母亲,我的礼物就藏在前方五十步的地方,你自己去找吧。”
不等我开口,他就转身跑回去,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既然来到这里,就姑且相信皓儿所说的。举步往前走去,竟是看不透前方,浓雾障目,我越走越觉诡异,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未到五十步,我止住步履,因为前方站着一个人。
流动的浓雾中,一抹白衣人影慢慢透出,背影挺拔,广袖飘举。
我愣在当地,想转身离开,脚下却有千斤重似的,移不开脚步。
他缓缓转身,俊美如铸的面容正对着我的时候,一抹惊讶从他的眼中闪过。
“我早该想到是你约我来此。”赵慕轻薄一笑,靠近我。
“不是我。”我辩解道,皓儿所说的礼物便是赵慕?这孩子,真被他气死了。
“不承认也无妨。”他笑道,神色中净是得意,“怎么?又想帮我?”
怒火上窜,我深深吸气,又缓缓吐气,最后,归于平静。我缓缓道:“你相信与否,随便你,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请便。”
话音一落,我便转身离开,实在不想与此等狂妄自负的人再多待一时半刻。
赵慕却伸臂拦住我,剑眉一挑,眉宇间风流的笑意分明,“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
这副恣意放肆的样儿透着一股让人猜不透的邪气,足可颠倒众生,可是在我眼中却是生厌。我双臂交叠,冷声问道:“你想如何?”
他状似惊讶道:“不是你约我来此的吗?你想如何,我便如何。”
我懒得和他多费唇舌,取道右侧,意欲离开,手腕却被他扣住。不经意地,我整个一转,便落入他的胸怀,被他搂在胸前。我又惊又怒又羞,极力挣脱他,却引来他更紧的禁锢。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人,赵慕竟是此等淫邪的登徒浪子。
“怎么?你一直劝我忘记心上人,不正是因为你喜欢我吗?”赵慕的脸上兴起一抹薄情的兴致,“我这么做,不正是如你所愿吗?”
“放开我!”我低吼,愤怒得发抖。
见我如此义正词严,他愣了片刻,接着故态复萌,“生气了?”他的手勾起我的下颌,指尖轻触我的唇,“你生气的样子更有味道,更撩人心怀。”
我拍掉他的手,“下流!”
赵慕低笑几声,忽而变了脸色,语气庄重,“你竟然要我忘了她!我告诉你,此生此世,我绝不会忘记她,即使穷尽一生、付出所有,我也要将她夺回来,给予她我所有的爱。”
如此磅礴的爱,如此彻骨的情,如此惊心动魄的执念。
我被他的话惊得失语,呆了一般。
仿佛一拳重击,打得我头晕目眩、五脏翻腾,却在这一刻,我幡然醒悟。
醒悟之后,遍体生寒,如坠冰窖。
我所作的决定没有错,此生此世,他绝不会移情别恋,绝不会多看我一眼。那悄然滋长的情愫本就不该出现,我已自行掐断,他再次践踏,如此,再无发芽生长的机会。
我在心中笑了起来,眸中的湿意化成冰冷,“既然如此,还请公子放开我,如果她知道公子搂着别的女子,我想她会很伤心的。”
我推开他,没想到他已撤了力道,我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的禁锢。
赵慕愣愣地凝视着我,俊眸里似有千言万语,复杂地看着我,不忍地看着我,嘴唇微动了动,最终抿得紧紧的。
我飞快地逃出树林。
这样,是最好的。没有太多的痛苦,没有无谓的折磨,一切都刚刚好。
二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喜欢一位男子,竟得到如斯下场,真真可笑……如此短暂,如此滑稽。
哭过之后,一夜好眠。
这事之后,赵慕有所改变,不再以冰冷的面孔面对我,也不再将我当做可有可无的人,如最初的相识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不该说的决不多言。然而,我总觉得他变了,至于有什么不一样,我却说不出来。
他向来高深莫测,以我的才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又何必自寻烦恼?
在云氏酒池悠闲地过了数日,皓儿整日和他们混在一起,倒疏远了我。我和云酒娘处得熟了,无话不谈,她还教我酿酒,于是我兴冲冲地酿了一坛酒,却是苦涩的,酒味不佳。
心境是苦涩的,酿出来的酒便是苦涩的。
云酒娘点醒了我,看来我还是无法如常地面对赵慕。这些日子,他的态度自然了,我倒不自然了,总觉得别扭。那一夜,我将自己酿的整坛酒灌入愁肠,苦涩的酒味取代了苦涩的心情,天地旋转,神志模糊,翻江倒海。
一两分清醒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展翅飞翔,就像花丛中的蝴蝶无忧无虑地飞着,轻飘飘的。我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穿着密织如花的轻纱彩衣,站在缤纷的花苑中,不停地旋转,一圈又一圈,快乐,幸福,万千宠爱……
不知睡了多久,五脏六腑的灼烧与翻腾令我惊醒,一股火热的液流从体内冲决而出,我无法控制,“哇”地呕出……舒服良多,我感觉到有人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无比温柔。
额角刺痛,晕乎乎的,我努力站起来,却无力地软倒,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抛开所有,沉沉睡去。
清脆的鸟鸣一声又一声,聒噪得很,闹得我再也睡不着。
额上还是痛,四肢也酸痛,奇怪,怎么麻麻的?我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熟悉的白衣,缭绕在鼻端的,竟是熟悉的琥珀淡香,我靠着的,竟是赵慕的胸膛!
我……我在他的怀里过了一夜?
老天!
弹身而起,撞上赵慕清凉无温、平静无澜的目光,我的脸腾地烧起来,想要说点儿什么,舌头像打结似的说不出话来。
他的下眼睑呈淡青色,难掩倦色,难道他一夜没睡好?也是,抱着我度过漫漫长夜,定然无眠,也很不好受吧。
思及此,我又是羞愧又是不安,更不知该说什么,只担心他会借此取笑我、糗我。
“你舒服了一夜,该轮到我舒服了吧。”他懒懒开口,笑意温软。
“什么?”我不解。
“四肢都麻了,帮我揉揉。”赵慕并无轻薄之意,说得极为正经。
“自己揉。”男女有别,我才不要帮他,但又想到是自己连累他这样的,不由得心虚起来。
“不揉也可以,你背我回去,我动弹不了。”他笑眯眯道。
过分!
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背他一个大男人回去,是男儿所为吗?但是,如果不帮他揉几下,似乎也说不过去,毕竟他一夜无眠……
犹豫片刻,我伸手按揉着他的左腿,却听他道:“力道轻了。”
我依言加重力道,按揉着他的左腿、右腿,接着是左右臂,心思却飘远了……我记得自己回到了房间,怎么会在溪边?是他抱我来这里的?这么说,是他照顾了我一夜?那么,我的醉态,他都看见了?
脸颊再次烫起来,我窘得垂下头。
“按到哪里去了?”耳畔传来他冷淡却含笑的声音。
我一瞧,真想直接昏厥过去——我的手按在他的大腿上,靠近腹部的地方……啊,我猛地缩手,仓皇地站起身,跑回竹舍。
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
清晨,霞光万丈,整个村野点染着缤纷的光,恍若琉璃之境。朦胧的雾气渐渐飘散,气息清冽,野草没足,露珠湿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