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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力嘶吼的歌声,在几声震天的爆炸中,给断了后续。而爆炸声后,那底下的平台,紧接着就是重物砸下的巨响,爆破筒的威力不小,将钢板平台炸出了结构性坍塌。但这响声没持续多久,又是一阵刺耳的警报声传来。
警报不像防空警报的那种,而是异常尖锐、异常刺耳的频率极高的警报。警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和王军英一路拖着杨前辈,步伐迈得更快。
连那亮着灯的军官室,我们都没再回去。
在急促的警报声中,三个人一层又一层的往上爬,直到最后踩上了水泥阶梯。光束扫晃,脚步乱塌,“蒙古包”里灰尘遍天,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呛得三人肺都快抹上灰了。
冲出“蒙古包”的那一刻,困于地下的那种压抑感,稍微缓解了一点儿。虽然还是在地表之下,但这外边儿的空气,是那么的清新,那么的怡鼻。警报声还能微弱的听见,不知道旗娃的爆破筒,是炸坏了什么,还是触发了什么。
三个人掩过了“蒙古包”的大铁门,然后堵靠着铁门,不住的喘气。若不是身体出了毛病,这点儿跑动也算不了什么,因为上楼的过程中,我们并没有放到最快,而是适配着杨前辈的体魄。至于他,肯定是累到不行。
“往这边走!”没歇多久,杨前辈就把步枪递给了我。他犹如哮喘病人那样换着气,领着咱们走了出去。
三根爆破筒,不知道能不能堵住那浑身发白的庞然大物。如果不能,那么继续待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而那声声催人的警报,更让人安不下心来。我不由幻想,那平台上到处都是管道,会不会是所谓的“毒气”,给泄露出来了?
杨前辈一瘸一拐的快走在前面,他带领着我们,朝黑暗中的水泥坝子走去。而我,一阵混乱后,身子骨也差不多要散架了。王军英的泪痕已干,他为我分担了手里提着的背囊。
“还能走不?”他喘着气问我。
“嗯。”我捏着那支苏制AK47,咬牙坚持着。
那片区域,并不是我们来时的方向,只见脚下管道奇多,横竖交错。而黄班长之前说的,也并不详尽。除了几栋显眼的建筑外,这片管道密布的区域里,也有不少小型的水泥楼。
又跨又跳的穿越了管道区域后,脚下的水泥坝子,就到了尽头。解放鞋踩着的平整水泥,变回了坑洼的石面。
疲累的杨前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和王军英打着手电筒,为他照着前方的光亮。按着侧腰处的伤口,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黑暗中的工程体。
幽幽一片彻黑中,工程体似乎还在原地,似乎又没在原地。唯有那微弱飘荡在空气里的警报声,证明着它的存在。那么,警报会一直响彻在这静谧的黑暗中吗?
不一会儿,光束里就又出现了混凝土的痕迹。杨前辈说得不假,在这工程体的外边,苏联人确实修筑了一条宽阔的路面出来。路旁边,堆着有大量的施工器材,也有几台大卡车的影子。一脚踏上水泥面,如果杨前辈说得不假,那么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回国路的起点了。
一路过来,盼寻终点,而今终点已过,总算能掉头折返,寻逐归路。虽然结果不算完美,但也算幸运吧,至少,踏上这条路的三个人里,有一个吴建国。
地下的工程体内,还在发生着什么,我不得而知。邓鸿超那混蛋小子,现在是死是活,我也无法得知。但是,刘思革,黄班长以及旗娃,不能白白牺牲。他们的寄托,他们的希望,甚至他们的生命,都以另一种形式,转移到了我们身上。
路虽然是苏联人的路,但我却高于现实的感受到,这每一脚平整的踩踏感,都是用他们的生命铺就而成。
是啊,哪怕任务“必须失败”,我们,也要咬着生的希望,平安走回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三个人都在平整的路面急走。但这条路,显然是个“半条命”工程,没走多久,路面就整整断截掉了。但后面的路,有路基建设的痕迹,也有明显的勘探标记。有了这些,后面的路,也能有目标可循了。
一路前行,我们却不停的往后射出光线,生怕那黑漆漆的世界里,追来那不明所以的怪物。但这一路的插曲是,警报声渐渐变远,身后没有东西追来,但我在左右扫探道路两旁的石岩世界时,猛然看到一坨石包上,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我的第一反应,并没有害怕,而是将其认为了黄班长。可正准备仔细看时,那石包上,却什么也没有了。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那里真的是站了一个人,还是我的眼睛花了。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但是,我哪里又猜得到呢?
这个世界,本就不完全属于我们。
在黑暗中、在巨大的溶洞里具体走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警报声彻底消失在耳朵里,巨大如界的溶洞静谧幽黑,而我,整个人彻底散了架。侧腰的伤势血涌不停,开始有痛感传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让他们为我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继续行路。
但后面的行路,都是依靠王军英的帮扶。
最后,杨前辈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他左找右找,竟带着我们拐离路线,朝旁边的岩山上爬去。
好在岩山不太陡,腿脚不便的杨前辈,在前开路。而王军英,就扶着我,在石崖间艰难的行走。最后,我们走进了一个石洞里。在石洞里穿行一阵,最后身子一转,走过了一个拐角。
拐角的尽头,有一大束光,就如探照灯那样的光,从一口岩洞中斜射下来。岩洞离我们不过一两米,旁边是斜爬而上的岩堆。
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画面。
再走那么几步,我们就能脱离无尽的暗黑,重回光天化日了。那一刻,我软瘫的全身,似乎变得更软,一番番磨难的记忆画面在我脑海里闪过,无数种情绪在这一刻交杂油生,枯木逢春,苦尽甘来,亦如是而也。
杨前辈楞在那光束前,按着一坨石头,坐了下来。
王军英也放下我,躺到坑洼的石面上。我不仍丢开那自然的亮光,坚持探起头,让它在视野里停留。光束很亮,手电筒的光和它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动作之中,地面扬起灰尘,灰尘飞舞在光束下,舞洒得那么美丽。
休息了不知有多久,杨前辈突然站起来,走向那光束。他伸出手,颤颤巍巍的闯进了光束里。然后,他又伸手挡额,如一个胆颤的孩童,畏畏向前一步,仰起头,往那光束外边儿看去。
“真好,”他驼着腰,微喘着气,喃喃说道,“真好。”
“好了,该走了。”杨前辈扭头看了我们一眼。
彻亮的光源,映亮了那张怪异又狰狞的脸庞。我笑着心说,这杨前辈,还是准备回去了。不过带着他,后面的路恐怕有些不好走。但是,只要他乐意,再怎么累,我也愿意送他回国。他应该回去,他值得享有那一切。
王军英扶我起来,两人望着光束不放,颇有仪式感朝那靠过去。
杨前辈收回手,让开身。
他那狰狞的脸,似乎现出了笑容。他说:“年轻人,一路顺风。”
我俩一愣,王军英问他:“你不走?”
不走,不走的话,他难道还要回去吗?别说十八年,在那地方里待了几个小时,我都已经压抑到无法忍受。别说我,一想到杨前辈还得回去,我心里都替他爬满了无尽的排斥之感。
“走啊!不然您还回去?放心吧,有我俩在,哪怕是背着走,也要把您背回去!”我劝说着。
话毕,杨前辈笑声传出,他那张狰狞的面目,做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但这时候的我,已经不觉得有什么恐怖了,反倒来说,有些悲悯与伤情。我是真的想带他回去,我一点也没有开玩笑。哪怕我现在走路,都得靠王军英扶着。
“我啊,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了。”杨前辈摘下眼镜,用那只未瞎的眼,看着直透透的光束说,“那是你们的。”
“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我已经接受了它,而你们,还在等待它,还可以抗争它。”杨前辈的眼神里,闪耀着无尽的宁和与安详,“走吧,走吧!国家正在变好,越来越好,这是你讲的,我相信那是真话。这十几年来,我也就盼着这句话。我啊,十几年前就该去了,能听到这个消息,也算是命运的馈赠吧!国家要变好,要有希望——”
“你们就是希望。”
光束映亮着他的脸,一柱光,一岩洞,一席话。习以为常的事物,却成了无法逾越的两界。
杨前辈似乎早已拿定了主意,临走之时,他托了我一件事。手上的表,被他摘下,取给了我。手表是他结婚时添置的家当,他想让我送回去,让我替他看看他的家人。拿出地图袋里的铅笔,他写了一个地址,在地图背后。
之后,他向王军英请求,能不能把手枪借给他。
因为,杨前辈已经不打算回去了。
一切妥当,杨前辈和我们在光束下无言的对视了一阵,然后,他拿着手枪,一瘸一拐的隐入了黑暗里。那是我见过的,最为特别的生离死别。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没有任何留恋的话语。看似无声无息,实则震人心魄。
杨前辈的盼头,已经到了头,他对这个世界,也没了任何留恋。
一声枪响,闷沉的响在洞穴里。我俩在光束旁楞伫良久,与其说那是感动,倒不如说是震撼。一个能在孤独黑暗中忍受十八年的人,却又那么安详的,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命运,真是一个好大的命题啊!
王军英缓缓走进黑暗中,拿回了枪。
“走吧。”他叹了一口气,关上了手电筒。
钻出岩洞的那一刻,宛如新生。
首当其冲的感官体验是,光线太亮了,太他娘的亮了,亮到根本无法睁开眼。在黑暗里待得久了,我甚至已经忘记人在阳光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世界,怎么可能有那么光亮的地方呢?
耳朵里传入了阵阵鸟叫,王军英将我最后的半截身子拉了出来。我扔开背囊,一下瘫倒在草叶间。两手挡在面前,我如同一个降临未久的新生儿那样,迫不及待的睁开眼,欣赏那一片蔚蓝的天空。
真蓝,真美,真好看,好看到我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
这才是我那个熟悉的世界,什么石头,什么黑暗,什么工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去体验!炽热的空气,悦耳的鸟叫,芬芳的草香,我动用起一切的感官,去感受身旁的一切美好。同时,我也想起了黄班长,想起了旗娃,想起了刘思革。
黄班长如果还在,他一定会催促我们,快些整顿装备,准备返程。
“时间不多了,物资不多了,赶紧确定路线,准备返回!”
旗娃如果还在,他一定会舒服到怒骂,用他那东北口音怒骂。
“我操,我操,这几把亮光!建国哥,我说,走回去之后,咱晚上睡觉,也他妈要打着手电筒睡!”
刘思革呢,刘思革如果还在,他也一定会乐呵,乐呵几句没毛病,乐呵没什么单程票。
“日你个奶的单程票,老吴,你说得对,哪有什么单程票!”
不过这一切,只能容我幻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