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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琬垂下双眸,或许是时间久了,连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就算痛得锥心刺骨,那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漠疏离。旁人或许察觉不到,但对从小就陪伴在冯琬身边的绿意来说,那剪水秋瞳中的沉静,便已是最深的伤痛。
绿意叹息一声,劝道:“昭仪,不该想的人和事,便就让它过去吧,否则痛的苦的只有您自己,那人也定不愿看到您如此悲怀,伤了自己的身子。”
冯琬伸手抚摸平坦的腹部,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宫里人人都在猜测,为何这十年她恩宠不断却始终未能怀上龙胎,这一切只是因为十年前她初入宫时紫玉皇后亲自送来的那碗药。没有随从,摒退宫人,就在长乐宫里,紫玉皇后喂她喝下了那碗伤根伤本的寒凉之药,从此断了她孕育子嗣的可能。
“琬儿,本宫最后叫你一声琬儿,等出了这个门之后,你从此便是陛下的冯容华,从前的情情爱爱就都忘了吧,如此于你于平儿都是好事。”在那华美富丽的宫殿之上,紫玉皇后的声音充满阴鸷,每一个字都如利箭般锋利,扎在冯琬心头,从未消散。
是的,那个曾与她缘定三生的人,就是现如今的郑国太子——东方平。
冯琬还记得,那一年她一十三岁,跟随文宣王入宫参加宣远帝的万寿宴,皇宫里歌舞升平,热闹欢腾,她觉得无趣,便一个人偷偷溜出宴席,来到安静无人的御花园中。那夜月色静好,白梅初绽,冷香满枝,她踮脚去摘,却怎么也够不到,真着急的时候,一只手从她头顶伸过,将那花枝轻轻松松折下来递给她。冯琬回头,就看见了身后那个丰神俊秀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件黄色织玉绵华衣,一根赭色嵌玉革带束起挺拔的腰身,眉目清朗,笑容温和,似月光般忽然照进了冯琬心头。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注定了彼此牵扯不开的情缘。郎才女貌,便是诸多挑剔的紫玉皇后,也对冯琬格外满意。皇室联姻大多与利益相关,而冯琬的出身与背景,都符合紫玉皇后对未来太子妃的要求,况且这个人,还是东方平亲自看中的。那是冯琬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她时常进宫,与东方平一起陪伴紫玉皇后游玩赏花,纵然两人交待甚少,但每一次眼神交汇,都是对彼此难以掩藏的深情。紫玉皇后见他们情意甚笃,再加上也想借助文宣王的势力使东方平坐稳太子之位,便准备寻个时机向宣远帝提一提他们的婚事。
然而,在紫玉皇后开口之前,文宣王却忽然收到宣远帝圣旨,命他择日将冯琬送进宫中。冯琬顿时犹如晴天霹雳,急进宫求见紫玉皇后,可宫人告诉她的消息却是紫玉皇后携了太子太子东方平前去归元寺诵经祈福,需得七日后才会回宫。冯琬欲往归元寺寻去,但迎亲的轿辇却在第二日就停到了文宣王府门口,说是择日,竟连半分余地都没有留下。那凤冠霞帔被端到冯碗房中,顿叫她万念俱灰,佯作平静支开下人,欲以三尺白绫了却自身,若非绿意推门,冯琬早已香消玉埙。
文宣王到底心疼女儿,欲进宫向宣远帝求情,而在鬼门关走了一回的冯琬,忽然清醒过来。她纵然可以一死了知,但宣远帝若牵怒于文宣王府,降一个抗旨不遵之辈,她到了阴曹地府,又有何颜面去见冯家列祖列宗?
或许这就是宗室之女的命运,注定要为家族、为权益奉献自身,冯琬无法选择,也没得选择。所以她穿上了凤冠霞帔,乘坐轿辇走进皇宫,从此成了这高高宫墙下一朵失去芬芳失去颜色的梅花,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鲜活与明媚。等到东方平回宫的时候,冯琬已经被删封为容华,宫廊上的匆匆一眼,已是沧海桑田。
最苦莫过心若死灰,冯琬没有去问东方平是不知情,还是故意避去归元寺,她不能问,也不敢问,倘若答案是后果,那么她曾经的坚持与深情,都会成为最可笑的事。那一日长乐宫中,冯琬早已知道紫玉皇后手中的是一碗毒药,她甚至想就此死了,即成全了文宣王府的义,也成全了东方平的忠。
然而,她却还活着。
当求死都成为一种奢求,那么活着就是最大的折磨。冯琬却只能活着,活在这冰冷无情的皇宫里,活在宣远帝身边,活在对自身深深的厌恶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复,只剩下麻木与冷漠。
她忘了吗?
不,她当然没忘。
不提,不念,不思,不恨,亦不忘。
如今的她,是郑国的冯昭仪,再也不是往昔的冯琬。一切都变了,却又一切都没变,这就是她的命运,无可更改的命运。
“绿意,你后悔吗?”冯琬抬眼眼前这名跟随她在后宫中蹉跎了十年韶华的侍女,纵然尊卑有份,绿意亦是她在宫里唯一的温暖与安慰。
绿意自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眼眶一热,真切地说道:“能陪伴在昭仪左右,已经是奴婢最开心地事了。”
韶光短暂,哪一个女子经得起岁月蹉跎,像绿意这般年纪,若在普通人家里,早已相夫教子,享尽天伦,而如今她却只能留在这重重宫墙下,任岁月荏苒。冯琬心中万分不忍,拉了她的手说道:“你若是中意了何人,便说予我听,本宫自会为你做主。”
“奴婢此生只愿陪伴在身昭仪身边,求昭仪成全。”绿意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冯琬轻轻叹息,虽然她们尊卑有别,但在冯琬心里,她早已将绿意视为亲人,她希望她能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纵然那幸福姗姗来迟。
离万寿节尚有二十来日时间,郑皇宫上下已到处可见忙碌的宫人,礼部与内务府向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筹备寿宴之上,各国质子亦摩拳擦掌,准备在万寿宴上一鸣惊人。身为郑国的附属国,他们都很清楚,唯有向宣远帝表明忠诚,才能获得庇佑与平安。六国之中,有燕国这般为利益驱使而与郑国结为同盟的,有璃国与崎国这般甘愿为走狗的,有梁国与晋国这般明哲保身的,更有蜀国这般忍辱负重的。
郑国对质子皆以礼相待,给予与皇子同等的俸银,看似宅心仁厚,实则是牵制各属国的计谋之一。各属国如今虽仍各自为政,但年年朝贡自不必说,事事还要受到郑国牵制,细作深藏宫廷,若有一丝异动,便会引郑国举兵来犯,表面上的平和,也不过是权宜之策罢了。
在六国之中,蜀国已算国力强盛之地,当日若非燕国半途出兵偷袭,郑国纵然取胜,也难逃两败俱伤的局面。宣远帝也正是知道蜀国不可小觑,明里对楚南仍与其他质子一般待遇,但暗里却派人许多宫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基本上除了楚南从蜀国带来的侍从外,其余分拨下来的宫人都是宣远帝布置的眼线。峥嵘正是因为知道他们居心叵测,所以只给他们派了洒扫清洗的杂活,从未叫他们进入内殿。
天气日益转冷,内务府早早便发了御寒的衣物及衾被,具是花色时新,趁天色晴好,峥嵘和玲珑两人便按宫人的品阶将东西发放了下去。楚南着了一件梅竹纹的皮袄,透过花棱窗看见院中百花凋残,枝叶飘零,不禁低叹一声:“如今蜀国应是落雪了。”
蜀国地势偏北,较郑国要寒冷一些,常常未至腊月便已飞雪缤纷,天地银装素裹,仿若仙境。峥嵘奉上一杯热茶,问道:“殿下是想念蜀国了吗?”
离开蜀国已有四个月,虽然郑国允许质子与母国通信,但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必须先经过内务府严审,冷不丁便要被扣压上月余,一来一去极费时日,楚南又不屑为此向那趋炎附势的奴才行好,因为这四个月里只向蜀王楚衍写了一封家书,却至今都未曾收到回信。
“不知父王和母后的身体可还安康……”楚南如朗星般的双眸里透出隐隐担忧。
“殿下不必担心,大王和王后身在蜀国,定会平安无事的。殿下只需照料好自己,才能叫他们宽慰。”峥嵘柔声安慰道。
“终究是本王不能尽孝于他们膝下。”楚南黯然地说道。
“殿下为保家国平安,以嫡子之身远赴郑国,才是叫大王与王后最引以为豪的事。”峥嵘犹记得当日的蜀皇宫中她遭到林薇儿与众皇室家眷的谩骂,只因她“天煞孤星”的命格,便要承担起祸国殃民之罪。而那时唯有楚南从人群中站起来,不顾众人诋毁抗。。议,以一人之力维护了她的尊严,并自请以质子身份入郑。
峥嵘感激他,尊敬他,至少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是这个少年将她从绝望边缘拉了回来,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她所爱的人都已不在世上,倘若没有这个辅佐幼主的责任在身上,峥嵘想,她或许根本撑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