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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随豫抱了千寻回房,果见卓红叶披了一身黑色的斗篷正坐在房中。
他面不改色地向着卓红叶躬身一礼,随即走入里间将千寻安置在了床榻上,掖上了被角,才回到外间,向卓红叶一揖,道:“师父。”
卓红叶捏着拇指上的一枚绿松石扳指,却不说话。
李随豫便躬身等着,一直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卓红叶才道:“你便是为了她才匆匆离开的?”
李随豫直起身来,避重就轻地答道:“随豫确实回了一趟梁州城,这还多亏了师父的良驹,脚程很快。却不知师父此来,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要来交代随豫么?”
卓红叶轻哼一声,道:“你玩的这些言语上的把戏,都是我教给你的,何必再拿来同我耍弄?还假惺惺地问我是否放心不下。哼,老夫做了你十六年的师父,若你连梁州这点事都对付不过去,也不必叫我这声师父了。”
李随豫素知卓红叶的为人,他的这位师父最不喜欢与人说软话,又因在商会众人面前留了个深不可测的印象,无论见了谁都要端些架子出来唬人。时间一长,就养成了心口不一的习惯,明明对他这个徒弟十分关怀,却总要拿话刺一刺才高兴。
李随豫中暗笑,嘴上却一板一眼得答道:“师父说的是,随豫定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叫师父失望。”
卓红叶捏了捏绿松石扳指,不紧不慢道:“你倒是会搪塞我。说来,老夫今日本不必特意来一趟,但确实有些事需同你说一说。随豫,圣旨明日就要到梁州了,你我都明白上面写了什么,天子是有心要给天下粮仓找些麻烦,才会放出崔佑这般的鹰犬。崔佑这人是天子一手提拔的,如今做了户部侍郎,正是急于站稳脚跟的时候,定会借此机会立些功劳。”
“师父的意思,是要让我多抛些饵么?”
卓红叶抬眼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接着道:“你可知天子为何要提拔崔佑?”
李随豫道:“我看过阁里的卷宗,这崔佑的背景无甚特别之处,除去他祖辈出过一个翰林院学士,再无其他族人做过五品以上的官了。想必恰恰是因他族中清白,未与权贵沾亲带故,才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卷进了党争。这样的人,天子是比较放心的。”
卓红叶微微颔首,道:“不错,天子自己就是个疑心病重的,更看不得朝中之人拉帮结派。须知朝堂党争历来都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一旦卷进去就没有一个是干净的,狠得六亲不认的比比皆是。这样的人,天子即便要用,恐怕也得多生几个心眼,免得到头来被自己的鹰犬算计了。”
“师父的意思是,天子将崔佑遣来我梁州,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要让我高裕侯府乖乖将天下粮仓奉上,又要探一探这朝廷之中有谁还觊觎着朝廷的钱袋。”李随豫这话说得淡然,眼中却尽是了然之色。
卓红叶见他如此,知道这回恐怕是自己多跑一趟了,这小子门儿清着呢!
可来都来了,就这么走了多少又有些不甘心。他想起里间那个姓苏的小姑娘,心道随豫这小子惯会演戏,这回却不知是真是假,万一惹恼了白谡,恐怕也是麻烦得很。
卓红叶清了清嗓子,道:“随豫,我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身边确实不曾有过知冷暖的红颜。年轻人血气方刚,倒也是人常,老夫似你这般年纪时,对红尘也很是留恋。只不过如今你的处境要复杂些,一旦心里有了牵挂,便是给敌人留了把柄,你可得想清楚了。”
李随豫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随豫想得很明白。”
卓红叶又问:“那清和郡主那边,你打算如何应对?你嫡母多年来向后宫示好,不就是为了让你娶了清和郡主,安定侯府么?”
李随豫想了想,看着卓红叶淡淡一笑,道:“师父既教了我十六年,这等小事若随豫还对付不过去,也不配叫这声师父了。”
卓红叶立刻板了脸道:“莫再搪塞老夫。年前你便要进京的,到底如何,你此刻便要想明白了。别的不说,单单是孙骜之事,若没有她在梁州城,你一早便会有所行动了,何至于让孙昊闹到这等地步?”
李随豫道:“师父,无论阿寻在与不在,孙骜的事我都不打算过早出手。这一点,师父你是明知故问了。”
卓红叶心道,徒弟教大了果然不妙,如今要骗句真心话都难。
他想了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梁州如今虽有各方势力盘踞,却是谁也不敢率先出手,打破你嫡母多年来建立的平衡。既然众人都在等着松动的时机,你自然不必急于出手。不过,我听说宋家的那位今日还在花间晚照,劝说这姓苏的小姑娘,让你早日寻个靠山好乘凉。你猜她明日醒来,会不会也这般劝你?”
李随豫听他提起宋南陵,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淡淡道:“宋兄有他的打算,阿寻也不会听信他的话。这靠山好找,却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与其请人作保狐假虎威,还不如借力打力来得好。”
“借力打力。”卓红叶听着,点了点头,知道再问也无用了,李随豫总能将话题往局势上引,一点也不肯再谈那小姑娘。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接着道:“说来,为师倒是能先行借上你一力。待明日圣旨到了,崔佑定不会容我逍遥了。孙昊派来的细作在我账房折腾了一日,想必多少会有些收获。待崔佑将我下狱,你可得记得让人给我送些好的酒菜来。”
“一定一定。”李随豫有些敷衍地答道。
“还有一事,听说你那奶娘今日住到了你府上,还带了个侄子来,求着让你谋份差事。”
“确有此事。”李随豫道。
卓红叶捏了捏扳指,道:“你将她侄子放去了宝瑞轩银号做了账房先生?”
李随豫道:“不错,师父如何问起了他?”
卓红叶想了片刻,眼睛向着李随豫面上一掠而过,又望向了窗外,道:“我知道你还记着奶娘的喂养之恩,却莫要太过心慈手软了。”
李随豫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答道:“师父多虑了,奶娘的恩,随豫已经还上了。至于那位侄子,是福是祸倒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毕竟账房是个好去处。”
卓红叶闻言,不再多言,看了片刻窗外的竹林,忽起身走向门外。
“裴家小子的别院当真让人瞧了眼红,当初便是从我这儿骗去的。”说着,他又停在了门前,向着里间瞧了瞧,道:“我和鬼医也有十多年未见了,我想他是有心避着我。不过,好在他还不晓得如今我顶着卓红叶的名号窝在此处,若你哪日同这小姑娘闹崩了,可切莫提起你师父我,我也还不太想见他。”
卓红叶说着,似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静静地站了片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随豫哭笑不得地目送他走远了,这才阖上门。
这老头,开口便没什么好话!
他往里间走去,担心千寻晚上没吃什么,酒喝多了胃里不舒服,正想着是不是去煮碗醒酒汤来,却见床上没了人影,只被子凌乱地团着。他急忙上前,掀了被子查看,才发现她正蜷缩在墙根那儿,整个人埋在了被子间。
李随豫叹了口气,怕她这姿势压迫了心脏,便俯身将她轻轻提了出来,小心翼翼托了她的脑袋放回枕头上。脸和脸贴得近了,她那温热的气息就轻轻呼在了他的脖颈里。李随豫低头看着她,一时间眸子便深了,手也不自觉地往她脸上抚去。
千寻忽皱了皱眉,侧头避开了他的手。李随豫一愣,随即想到,约莫是他刚送了卓红叶回来的缘故,手上还有些冰凉。他正打算起身倒些热茶来暖手,冷不防地被她一把揪住了袖口。千寻很快抓住了他的手,扯着他靠向自己。
她微微睁开眼,迷离的眼中带着雾气,看着李随豫喃喃道:“星河,出了什么事?”
李随豫行动一滞,低头神色不明地看着千寻。
千寻很快又合上了眼,将头轻轻枕在了他的手臂上,眷恋地蹭了蹭,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几声。她并未真正醒来,却很快入了梦。
李随豫不知那梦是好是坏,只静静坐在床沿上,坐了良久。
……
月夜空明,风透骨寒。
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挂满了上元节的彩灯,如星火一般蔓延到了视野的尽头。
凝固般了的人群忽然动了起来,喧闹的笑声也随之弥漫。
突然后背被人推搡了一下,她毫无防备地向前踉跄,等站稳了回头看去,却见一盏花灯悬于眼前。那花灯之上绘了飞燕点水的图样,工笔勾得极是细腻,燕子体态轻盈,随时要飞出那绢布灯罩的模样。
灯笼虽雅致,放在这喧闹的集市之上却有些格格不入,丝毫未能沾着喜庆,显得疏离。
提灯的那人笑道:“瞧你的样子,像是不喜欢?枉我费劲挤进城隍庙中找了这么一盏来,听说还是从江南请来的大家画的。罢了,既然不喜欢我便扔了吧。”
那人说着,便当真转身向一旁的河道走去。他在岸边站定,提着花灯伸向了河面作势要抛。她急忙追了上去,踮了脚去拉他的手臂,无奈身量不及,只堪堪捉住了他的一截袖子。
那人笑了,却依旧高高举着那灯笼,低头看着她道:“原是喜欢的啊。呵,不早说。送你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你若要收我的花灯,却也得向我回礼。”
那人低头,她抬头,恰能看见他眼中映着的灯火,像是揉碎的星子般一直伸向了心底。她忽然向后退了一步,将手藏到了身后,微微蹙了眉转头望向街市上的几个铺子。
“咦,你手上拿着什么?”那人上前一步绕到了她的身后,哈哈笑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急忙挣了两下,手里还紧紧攥着方才从街边买来的那样东西。
“极月,快接着灯笼!”
不等她反应,那盏明亮的燕子点水等便从他高高的手臂上掉落下来。她心头一惊,赶紧伸手去接,正好将那灯笼抱了个满怀。
却听那人笑道:“一条发带,是买来送我的?”
她抱着灯笼抬头望去,只见那人的指尖正夹着一条红色的缎带,那是她买的,却一点也不值钱。灯会的街市上,每隔几步就能看见这样的摊位,挂着各色的缎带,只要三个铜板就能买上一条。
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与这盏燕子点水的花灯相比呢?
那人捏了捏那条缎带,忽轻轻一笑,抬手伸向后脑,将那带子一圈圈绕上了发束。
“我娘以前也给我系过这样一条发带,说是能保平安,不过后来被我弄丢了。”他一边在发上打着结,一边道,“极月,在江南,发带都是家里长辈送给小辈的,带着庇佑的意思。如今我已无家人了,你能送我这个,我很高兴。”
她闻言不语,只抬头看着他。
他轻笑着抬头望着夜月,眼中却翻滚着浓烈的愁绪,像是看着悠远山川,又像是看着一些不存在的人。
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问道:“星河,你想回去吗?”
他依旧看着月,道:“回去哪里?”
“江南,你的故乡。星河,你很喜欢江南,因为那里很美吗?”
星河默然片刻,柔声道:“是,很美。”
“有多美呢?”
“有多美啊……春日里能见着燕子剪柳,夏日里可去碧水湖观荷,秋日登高能见明月峡的空谷大潮,待到冬日便该去南陵赏雪了。”
“去南陵赏雪?我们这里不也有雪吗?”她问。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南陵的雪却是不同的。”
她抬头等着他说下去,可他始终望着天上的月,最终也未说那雪怎么不同。便是他不说话的时候,她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流淌着的愁,还有一些浓得化不开的恨。
“星河,如果去江南,你能带我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