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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菊隐阁里的客人都匆匆离开了。
千寻默然,看着宋南陵将芙蓉鱼戏图挂回了墙上。
孙昊和崔佑两相勾结,这事猜她能猜到,可刘管家的这番话却当真是出人意料。若真是当今天子早在二十年多前就安插在了高裕侯府的棋子,那当今天子该是个多么可怕的人,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继位呢!
她转身回到原处坐下,身子歪靠在了栏杆上,一手支了脑袋想事。
宋南陵亦坐回她的对面,见她一动不动的望着外边,心事倒比先前更重了。
他轻咳一声,伸手端起桌上的一只空碟放在中间,道:“假设这就是高裕侯府。”又拉过一碟杏仁饼来,搁在那只空碟上,道:“这便是天下粮仓。”
他摆完两只碟子,抬头看向千寻,见她果然被吸引着看了过来,便继续将桌上的其他地方清理出来。接着,他自一旁干果盘中抓出一把榛子,撒在了那两个盘子的四周,道:“这些便是觊觎天下粮仓的人,有孙骜、崔佑,也有旁的一些人。”
这时千寻问道:“你为何要将高裕侯府比作一只空碟子?”
宋南陵抬头看了她一眼,道:“苏……我还是唤你苏姑娘吧……此事李兄恐怕不曾向你说起过,是与故去的高裕侯有些关联。”
“高裕侯?”
“不错。”宋南陵道,“李兄的父亲高裕侯本是商贾之子,因入仕后政绩斐然,才于承德初年得封侯爵。”
千寻垂眼看着那只被垫在杏仁饼下的空碟,道:“此事随豫同我说过,可为何是空的呢?”
宋南陵道:“寻常的王侯得封爵位,多半是因了军功显赫,或是皇亲国戚,位高便权重,因此或多或少都握着些要紧的东西,背后更是有着所在封地氏族的支持。但高裕侯李守仁要特别一些。”
这事千寻听李随豫提过一些,她道:“因为他是商贾之子么?这有什么不同呢?”
宋南陵淡淡一笑,似猜到了她会想不明白,只温言解释道:“我朝之人历来看轻商贾。商贾的地位还比不上退伍的老兵,是以他的出身不算好,又因善于谋取钱财才得了帝王的赏识,朝中对他不服的大有人在,而自从他得封梁州后,梁州的氏族也很少与他来往。加上穆靖年间的一些旧事,但凡有些名望的氏族大家,都避着高裕侯。”
“穆靖年间的旧事?”千寻想起,穆靖的年号还在承德前,承德帝做了三年的皇帝就驾崩了,他的胞弟继位,便是当今天子。这么算来,得是二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宋南陵道:“便是同高裕侯夫人姚羲和有关的一些事。这位夫人姓姚,原是缙川姚家的嫡长女,少时与还是商贾的李守仁私奔过,因此姚家格外厌恶这位高裕侯。”
千寻听说过姚家试大氏族,却不晓得这其中的原委,便问道:“这与别的氏族有何关系?”
宋南陵闻言,微微一顿,似想到了什么无奈的事。他叹了口气道:“关系大了。姚家是我朝四大氏族之一,但凡与姚家交恶的人,其余氏族是万万不敢结交的,以免得罪了姚家。再者,高裕侯拐带氏族家的嫡长女,此事破坏了门阀的规矩。”
“什么规矩?”
“便这么说吧,姚家生了个女儿,自小便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希望有一日能指着她嫁入宫中,惠及前朝的姚家儿郎。即便不是嫁入宫中,也能嫁去其他氏族,修得两姓之好。”
这下千寻倒是听明白了,姚家是恨辛苦养大的筹码被人偷了去。这么听来,氏族之家虽自视甚高,其实内里的亲情反倒更像是买卖。她亦感慨道:“原是如此,生在氏族之家的女子,当真可怜。像侯夫人这般不管不顾与人私奔的,想必家中人要恨透了高裕侯。”
“不错,即便后来李守仁入朝为官、得封侯爵,依旧无法消除氏族人对他的憎恶,姚家人更是和姚羲和断了血缘亲情。直到熙元四年,高裕侯在一场意外中身亡,小世子李希然也跟着英年早逝,侯府就剩下了姚羲和一个人。而高裕侯生前一手建立的全国商会天下粮仓,也遇到了不小的波折。众多会老退出商会独立门户,以至于侯府的势力和商会的产业迅速缩水,高裕侯府曾经盛极一时的情形也一去不返。自那次后,姚羲和虽勉力收拢了天下粮仓,接回李兄承袭爵位,但高裕侯府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
说着,宋南陵指了指那碟杏仁饼,道:“而这个空壳子上,除了一碟子天下粮仓,便再无其他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粮仓的产业缩水不少,却也让姚羲和勉力维持了许多年,至今依旧是国库的一大金钱来源。试问这样一个钱袋子,谁会最想要收入囊中呢?”
千寻看着那碟杏仁饼,又伸手拨了拨碟子外散落的几颗榛子,道:“你说的是孙骜?”
宋南陵却摇了摇头,道:“非也,孙骜只是一介莽夫,即便贪财,也不一定非要吞下整个商会。其实,最想要这个钱袋的人,是当今圣上。”
千寻抬眼看了看宋南陵,反问道:“商会本就隶属朝廷,这钱袋子本就是他的,不是吗?”
宋南陵淡淡道:“天下粮仓确实隶属朝廷,可侯夫人与当今圣上却不是一条心。”
千寻闻言,立刻眯了眼。宋南陵这话意味可就深了,若姚羲和与当今圣上不是一条心,那高裕侯府如何能不是圣上的眼中钉呢?可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子竟能早在登基前就将管家老刘安插在了侯府里?
因晓得其中的利害,千寻索性坐直了身子,向着宋南陵郑重道:“宋公子,这话可不能随意说。何以见得夫人不是为了朝廷办事?”
宋南陵听了却不答话,他只定定看了千寻片刻,忽垂了眼道:“此中的缘由只怕今日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若你想知道,下回我再同你说说。”
还有下回?千寻心道,那我不如去问随豫呢。
只听对面宋南陵已接着说了下去:“夫人确实恪守本分,但圣上恐怕不这么想。圣上登基至今将近二十年,手下的心腹能臣多如牛毛。这掌管钱袋的主人若能换成他的心腹能臣,岂不是更叫人放心些?”
千寻了然,道:“钦差大臣崔佑。”
“不错,崔佑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户部侍郎,也是接管天下粮仓的最佳人选。他来梁州只怕不单单是为了例行的查账,应是还得了别的什么密旨。”
“什么密旨?”
宋南陵摇了摇头,道:“这我便不知了。至于孙昊,此人多年来霸着赤沙沟一带,私底下的风评极差,朝廷却从未出兵前去镇压过,由此可见,只怕朝中有人保着他。”
千寻问道:“朝中的人?”
这孙昊果然不简单,可就像方才崔佑说的那样,若孙昊背后的人足够厉害,他又何必苦苦来求崔佑替他做主呢?显然崔佑根本不是要做主,只是在借孙骜的事向高裕侯府发难罢了。
宋南陵道:“方才只说了一半,最想要拿回天下粮仓的是当今圣上,可还有许多人也想得到这只钱袋子,譬如身为储君却摇摇欲坠的太子,譬如觊觎储君之位的其余几位皇子。”
竟牵扯上了皇子!千寻心道事情麻烦了,她忙问:“这……他们要这钱袋子作何用?”
宋南陵听她这么问,也是一愣,随即看着她欣然一笑,道:“你还是这般……”他说到一半却没说下去,眼中却聚满了笑意,道:“苏姑娘,你心思单纯又隐居世外,不懂得钱的妙用。如今朝内太子昏庸,党争不断,为的就是争夺储君之位。这钱便是最佳利器,比之刀枪剑戟还管用许多。”
千寻亦是一愣,随即想到李随豫也这般说过她。但凡与钱相关的事,她总要比别人慢上一拍的,这才会让人骗了羊脂玉的钱,还沾沾自喜地以为都看破了。她赧然偏开头,而根却红得厉害,隔了片刻才若无其事道:“这梁州竟是这么一回事,难怪侯府和天下粮仓接连出了事。”
宋南陵见她难得露出这般模样,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他失神了片刻,直到千寻将脸转回,一双明亮的眼向他望来,他才错开眼,道:“但李兄要破局,却也不难。”
“哦?说来听听。”这是宋南陵第二次说破局不难了,第一次听他说,千寻是不信的,这一回却觉得兴许宋南陵真能说出些什么来。
宋南陵轻咳一声道:“李兄之所以为难,是因为各方势力都要在梁州分上一杯羹,多方倾轧,李兄加在中间难免苦楚。可若是他能主动选上一方,正其助力,那他将得到的是这一方势力的鼎力相助。其后便不会再是他一人对抗多方势力的局面,一旦其余几方败下阵来,李兄依旧是梁州候,天下粮仓的主人。”
主动选上一方?千寻听罢,舒展的眉间却又微不可见地蹙起。宋南陵说的,是要让李随豫寻找外力助他破局。这话虽听起来不错,可一旦他站了队,便是彻底牵扯进了夺储的斗争中了,到时候只怕局势会更艰难。
千寻看着宋南陵道:“宋公子,你的意思是要让他支持皇子夺储么?如今天子健在,太子未废,争夺储位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这么做岂不是自己在往坑里跳?”
宋南陵听了这话,眼中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他细思片刻,道:“漩涡已起,只会越卷越大。高裕侯府早晚是要被卷入其中的,趁早选对了人,将来才不会走投无路,不然兴许连眼前这个槛都未必能跨过去。李兄是个明白人,不会看不懂这样的局势。”
千寻闻言,却是不语。宋南陵说的话确有其理,但这条路也是一条不归路。若为了眼前的一时安危,将自己的将来置于更大的威胁中,换了李随豫来选,他当真会如此吗?
只听宋南陵接着道:“如今李兄破局的关键,在于他想选择谁。崔佑也好,孙昊也罢,是敌是友不过一念之间。”
千寻又恢复了双手虚握的模样。宋南陵今日的表现很反常,可他说的话却十分诚恳。他对梁州局势的分析,确实清楚明白得很。但千寻不能忽略的是,宋南陵是谁。他一个燕子坞的主人,手上养着大批的杀手和探子,一路追着什么来了梁州城。他想从这里得到什么呢?
也恰恰是宋南陵的分析,让千寻眼前越发清晰起来。无论他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宋南陵都绝不是游离的一人。和孙昊一样,他的背后也一定藏着什么人。他回来梁州,兴许是为了那把龙渊剑,也很有可能是为了天下粮仓。所以才要与李随豫和她这般交往么?
回想宋南陵今日的一番话,千寻能想到的是,兴许宋南陵是想拉拢李随豫吧。可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李随豫说上这番话呢?偏偏找上的是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宋南陵见千寻兀自出神,等了片刻,忽开口道:“李兄已经入局了,此生势必要卷入朝堂之争的,可你却不必跟着他提心吊胆地过上一辈子。苏姑娘,你想明白了吗?此后恐怕一生都要与人勾心斗角了。”
千寻一怔,抬头看向他。
宋南陵亦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李兄他为人确似光风霁月,但人心都是会变的。一个人在泥沼中扑腾久了,身上难免也要脏污,万般困苦之时,也难免要做出些抉择来。”
此话一出,宋南陵几乎可以看见千寻眼中一闪而过异色,可紧紧是一瞬,她立刻恢复了先前的样子,直视着宋南陵,道:“你想说什么?”
宋南陵看了她片刻,抿了嘴却一时说不出话。
良久,他才神色微动,转眼看向了栏杆外的方向,轻声道:“我曾经历过一些事,所以我很明白。一个身不由己的人,是守不住本心的,必要的时候,总要面临取舍。在他心里,只要还有东西比你更重要些,那你就要想到被舍弃的一天。”
说着,他又折回眼,看着千寻,道:“苏姑娘,即便如此,你也要留在她身边吗?”
千寻同他对视良久,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看不透眼前的这个人,却又忽然觉得这番情形似曾相识。宋南陵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相信那是真正痛过后才能体悟到的无奈。可她却无法认同他。在她看来,但凡是本心,便永远都不该丢开,守不守得住,全在你想不想去守。
千寻忽垂了眼看着桌上的一枚榛子,心道,可她能守住李随豫么?这个男人不是她最初的本心,却在中途闯了进来,以至于让她越来越离不开他。那么,李随豫要走的路,她是不是也能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一起走下去呢?即便她真的会从此失去自由,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取舍与被取舍。
宋南陵忽向前探出身,轻轻握住了千寻的手,将她交握的两手分开。在她左手拇指的根部,早就起了一片淤红,那是她自己掐出来的。
千寻立刻回神,轻轻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抬头看着他。
宋南陵却挨在她的面前,道:“苏姑娘,我还是盼着你多照顾自己些,若能抽身出来,便不要陷进去了。海阔天空的日子,此生我已是得不到了,但你还是自由之身。”
千寻看了他片刻,忽问道:“宋公子,你说你舍弃过,你能告诉我,你选择了什么,又舍弃了什么吗?”
宋南陵闻言,竟是身上一僵,眼中有什么东西迅速开裂。
良久,他坐了回去,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看着房中的某处虚空,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