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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先生救我。”
那人拜伏在地上,浑身的蓑衣淌着水。
千寻一哂,理了理被阿凌抓乱的衣襟,道:“邈邈,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邈邈仍跪在地上,除了斗笠和蓑衣,湿了大片的轻纱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身姿。她微微抬头,秀眉轻动,秋水盈盈,楚楚可怜的神情因那颗泪痣带上了些妩媚。她望着千寻,用鹂声般的嗓音,殷殷道:“求先生救邈邈。”
千寻拉了阿凌走回桌边做下,抬手掀了碗碟上的遮布,向邈邈道:“用过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邈邈仔细瞧了瞧千寻的神色,见似乎不是玩笑,便拾了斗笠和蓑衣起身,放在了屋内的门边,合上门。做完这些,她款款移步到桌边,拿了公筷替千寻和阿凌布菜。两人都不喝酒,邈邈替两人斟上茶。
阿凌吃着碗里的菜,两眼时不时在她的手上打转。千寻有些无奈地说:“邈邈,坐下吧。这里不过就四菜一汤,哪里需要布菜这么麻烦。”
闻言,邈邈点点头,放下公筷,在千寻对面坐下,却似乎没有再开口的打算。
一顿饭吃了过半,千寻已剔完了一整条鲈鱼,汤汁里一点碎肉都没有落下。邈邈只是静静看着,双手一直放在桌下。千寻意犹未尽地赞了一句:“这鱼蒸得火候恰到好处,鱼肉弹嫩鲜美,真该向那厨子讨教讨教。”说着,她抬起头看着邈邈,道:“你且说来听听。”
美人有些紧张地垂下眼,桌下的两只手交互捏着。她似斟酌着措辞,良久,才抬头看着千寻,“求先生向梅姨讨了邈邈。”
正在喝茶的千寻差点一口喷了出来,她放下茶盏,有些玩味地打量着邈邈。“听闻燕子坞的名伶雅伎从不卖身,邈邈怎知我去讨了,梅娘就会答应?”
邈邈咬唇,定定地望着千寻。“我知先生不是一般的客人。先生去讨,梅姨必会答应。”
唔,敢情是打听过底细。千寻眼里闪过笑意,见阿凌吃着糖醋藕片,一脸茫然地看着邈邈。千寻又问:“我瞧着燕子坞饭菜不错,你却为何想走?”
此时,邈邈脸上多了抹苦笑,“外人只道燕子坞是风雅之地,哪里知道我们不过是受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这话一说,意味就有些不同了。千寻看着她自嘲的神情,笑得愈发玩味。原本还想问她为何不直接去求梅娘放行,如今看来,燕子坞恐怕不只是一个教坊这么简单。任谁听到这些,都免不了好奇,这燕子坞背后的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若开口问了,无论她说出些什么,这浑水就已沾到了身上。
邈邈微微蹙着眉头,双眼幽幽地看着不知何处,眼中掺杂着几分忧愁和倔强,神色间全然是哀戚与无奈。半晌,未听到千寻追问,她有些讶异地回过头,脸上已换了哀求的神色。见千寻仍看着她,眼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心里咯噔了一下,试探地唤道:“先生?”
千寻垂眼,指尖缓缓摸索着茶杯的边缘,似想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她,道:“今日你先回去,容我想想。”
……
第二日一早,天空放晴。
沈季昀一脸疲色地等在幽篁居的门口。不久,进去传话的妙衣已引着千寻出来。两人一照面,沈季昀就抱拳一礼,道:“有劳苏先生。”
千寻跟着他到了洗雨阁,就见到了情况更加糟糕的姚恒。
“昨日晚间,姚师兄淋了雨。等我来时,就见他浑身湿透地倒在房里,后来就发了一夜的烧。”大约是因为熬夜看顾,沈季昀的鼻音有些重,“昨夜那般大雨,不敢去请先生。因之前先生开的退烧药很是有效,所以就照样煎了一副让他喝下。”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上半夜他退了烧的,还和我说了会儿话。哪知下半夜的时候,他又烧了起来,再喝药也不见好转。”
千寻把着脉,听他交代了昨日的情形,点点头,说:“现下我要给他施针,劳你出去等我。”
沈季昀爽快地出去,带上门,坐在外面的长廊上。一场暴雨后,空气中多了些清爽。庭中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子路,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斑。
姚恒昨夜醒来的时候,眼中的郁色带了些哀戚,不等沈季昀发问,他便自己讲了起来。
徐家,姚恒的外祖家。做了几十年丝绸生意的徐钰不缺钱,但若想在缙川跻身名流,却不是以家产来定的。缙川姚家是赫赫有名的氏族,当朝丞相姚宗冕是姚家家主的嫡系兄弟,子弟入仕者不在少数。主母谢妧更出自临川谢家嫡系。
所以,徐钰动了不少脑筋,也托了不少关系,终于成功将女儿徐熙做媒给了姚宗冕的庶弟姚茂卿。他没想到的是,姚家人根本看不上他一介商贾,徐熙见到了婚书才知自己是去做妾的。徐钰想了想,一咬牙就对徐熙说:“做妾就做妾吧,到底是名门望族。何况那姚茂卿还未有正室,你若能令他满意,或许还能扶正。”
徐熙还算幸运。姚茂卿体弱,常年流连病榻,直到姚恒五岁,也没再娶妻纳妾。兴许这般下去,徐熙还真能凭着生养姚恒的功劳,成为正室。但姚恒却继承了他爹的体弱多病,从小就病恹恹的。姚茂卿爱护独子,竟决定送他去天门山习武,强健体魄。徐熙虽不忍,却也怕姚恒早夭。
此后,姚恒留在了天门,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姚家团聚。初初几年,他虽习武辛苦,但为了每年回去打一套拳给床上的父亲看,他便练得十分刻苦。十岁那年,姚茂卿病逝,徐熙也仍旧是妾室。
姚茂卿没有什么田产,姚家人留了间小院给徐熙,每月仍有例银,算是照顾姚家子弟的遗孀。但每逢家族宴会,徐熙已经没有位置了。
姚恒直到弱冠那年,才再次见到了姚家家主,也是他的大伯姚启歆。姚启歆看着这个被他遗忘了多年的孩子,似乎还有当年姚茂卿的影子,心中突然有些痛惜。他对姚恒说:“世族子弟不能不学无术,你父虽病弱,却也是个通晓诗书的文人。”说着,他就做了个决定。“今年你不必回天门山了,去京中太学读书吧。”
那日,徐熙激动地哭了。她一直盼着儿子出人头地,但光做个武人难有大器。好不容易家主开口,姚恒入了太学,以后兴许还能入仕。
好巧不巧,姚恒得了入学承诺的第二天,徐家寄来了一封信,无异于晴天霹雳。徐钰遭骗,生意上出了漏洞,一夜间负了巨债。徐家倾家荡产,只填上了半数的债务,若再还不出钱来,徐钰就要蹲大牢了。
徐熙连夜清点了自己的所有财物,变卖了为数不多的首饰,让家仆送去给老爹。哪知老爹隔了几天又让人送信,说自己已被关进了打牢。几时能还上全部债款,才能被放出来。当天,徐熙咬牙,厚着脸皮跪在姚启歆面前,求他相助。姚启歆摸了摸胡须,将她扶起来,道:“徐家与我们是姻亲,我们自该相助。明日我让人去看看,将钱还上吧。”
徐熙感激涕零,高兴地一晚没有睡着。隔了几日,有人来传话,说徐钰已出了大牢。徐熙去姚启歆那里谢了,欢欢喜喜地给姚恒送行,分别时泪眼朦胧地嘱咐他:“你要有出息,娘就指望你了。”
谁知,没等徐熙高兴几天。徐家又来了信,老父字字血泪地在信中说道:“为父原想借钱重振家业,哪知一夜大火,烧毁了所有的新货。如今重新欠了外债,还望爱女能助我缓解一二。”
又是来要钱的信,只是徐熙如今已身无分文,也无脸再去跪求姚启歆。她将每月的例银送去给徐钰,又偷偷替人做些女红换钱。等姚恒再次回家过年的时候,就见到了憔悴苍老许多的母亲。
徐熙不愿姚恒掺入徐家的事,一心盼着他好好读书。姚恒私下找徐熙的婢女一问,才知这一年里,徐家出了这么多事。看着徐熙偷偷抹泪,转过脸却要笑着迎他,姚恒心里也不是滋味。
再次入京,姚恒决定替人打工赚钱。京中子弟因他是庶出,与他并不亲近,又兼与谢焕之不合,是以大多都避着他。太学每十日才有一天沐休,白日都有课业。他在京中寻了些可以夜间做的零活,但给的钱很少。一日,他在宜兰坊附近交活,听一男一女在街边对话。
女子约莫三十多,拉着那男子道:“墨云先生,若不是您填的词,姑娘们都是不愿唱的。怎么说走就要走,你让我一时去哪里找人替你?”
那墨云先生一脸为难:“坊主,不是在下不讲道义,实在是家中老父病重,为人子女的总要回去尽孝。若非如此,宜兰坊这么高的月银,在下是不愿离去的。”
之后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墨云先生仍是走了。那女子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回去。姚恒几步追了上去,喊道:“坊主留步,在下可以填词。”
姚恒就这样,成为了宜兰坊的填词先生。这份活并不辛劳,只需听乐师奏几遍新曲,然后写些差不多意境的歌词。姚恒在那里做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坊主把他喊去了房里。坊主先是甩出了两叠纸在桌上,指着其中的一叠道:“先生来此已有数月,只是近来,姑娘们多次向我抱怨,客人不喜欢那些酸腐的诗句,说是枯燥乏味的很。”说着,她又指向另外一叠,“那是芦荻坊秋水先生的词,如今客人们都去芦荻坊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甩出了一小袋碎银,“请先生另谋高就吧。”
姚恒最终还是留在了宜兰坊,作为杂役,而宜兰坊新来的填词,就是秋水先生。京中子弟多有来教坊寻乐的,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姚恒只能在后院干活。挑水、劈柴、砌墙,夜里还要搬运酩酊大醉的客人,清理被他们呕了一地的花园。
也就是那日,他提了水桶,抬眼就看到了怔在那里的秦怀止。